卷二遺計定遼東

曹操領軍回到易州的時候,我正蹲在那顆開滿了白色花朵的樹下喂小毛。

小毛怏怏地趴在樹根下,不理我。

我揪著它的長耳朵,手裏拿著一根羅卜,塞到它嘴邊。

它晃了晃腦袋,居然無視我。

“喂,民以食為天,你節哀順便。”我拉著它的耳朵,循循善誘。

它仍然耷拉著那顆驢腦袋,不理我。

“莫非你想絕食殉主?”我斜睨它一眼,“拜托,人家絕食殉主的都是忠烈好馬,你是頭驢子耶!沒事幹什麽學人家絕食……”

“這樣,以後你跟我混,我保證給你吃香的喝辣的,怎麽樣?”

“我保證不剃你的毛。”

“我給你吃肉,怎麽樣?”

“你再不吃東西,我就殺了你吃驢肉!有沒有聽過一道菜,叫做活叫驢……我把你送去春風得意樓,然後活生生從你身上剜下一塊肉……聽著你的慘叫,前廳的客人正美滋滋享用你那新鮮肥美的肉……真正是色香味俱全哇……”我陰森森地湊近小毛,“如果你喜歡,也可以嚐嚐自己的肉哦?”

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誘之以利,再加威脅恐嚇……

小毛依然是有氣無力地趴著,看都不看我……

“爹爹!”包子從屋外飛撲出來。

我轉頭,看到曹操正站在門口,一身戎裝,看著我。

我扶著樹幹站起身,腳有些麻。

曹操抱起包子,看著我。

“祭過奉孝了?”張了張口,第一話,竟然是這個。

“嗯。”曹操點頭。

我回房取來郭嘉寫的信,遞給曹操,“他臨終前寫的,他說若按此計行事,遼東之事可定。”

曹操放下包子,接過書簡,“他還說什麽了?”

“他說……恨不能看孟德兄成就大業之時。”

曹操握拳,久久才鬆開。

低頭打開書簡,曹操細細看過,半晌,緊緊握住書簡,“知我者,莫過郭奉孝。”

“相爺”,夏侯惇從屋外走了進來,抱拳稟道,“袁熙、袁尚潰逃,已投往遼東。”

曹操點頭。

“遼東太守公孫康,一向不服於相爺,今袁熙、袁尚又去投靠,不如乘機一舉攻下遼東,以絕後患。”夏侯惇又建議道。

“此前遠征,雖然僥幸得勝,但軍困馬乏,大家先休整一番吧。”曹操不緊不慢地開口。

“可是若不趁此機會將袁軍殘餘勢力一舉消滅,此戰有何意義?”夏侯惇執意道。

“元讓無需擔憂,數日之後,公孫康必然將袁熙、袁尚項上之人頭送上。”曹操微微眯起眼睛。

夏侯惇皺眉,隨即看了我一眼,抱拳離去,擺明了不信曹操的話。

我被他僅剩的一隻眼睛盯得渾身發毛,他該不是認為我的到來消磨了曹操的鬥誌吧……

我可不認為自己對曹操有那麽大的影響力。

“發什麽呆呢?”曹操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我回過神,見曹操正盯著我看。

“啊!華叔叔說要教我辨識草藥的!”包子忽然一驚一乍地說著,轉身便跑,一邊跑著,還回頭衝著曹操眨了眨眼睛。

曹操居然也眨了眨眼睛。

我目瞪口呆,莫非這父子兩個當我是瞎子?

曹操極其自然地牽著我的手,回房。

我被他拖著一路回到房中,他一身戎裝,與平日有些不一樣,我仿佛可以看到那戎裝之上,還滲著無數的鮮血。

回到房中,他鬆開我的手,倒頭便躺在榻上,閉著眼睛,一動也不動。

我靠牆站著,感覺到他似乎疲憊至極,便靜靜的,沒有開口。

“奉孝一死,我便折了一臂。”就在我準備離開的時候,他忽然開口。

我詫異地轉身,他的眼睛仍是閉著。

“此次遠征沙漠,天氣寒旱,二百裏無水,糧草不足……”

“我下令殺馬為食,鑿地三四十丈,方得水……”

他閉著眼睛說著,聲音淡淡的。

想象著那樣惡劣的環境,我緩緩走上前,坐在他身旁。

他覆上我的手,猛地一拉,我一個不察,已經趴進他懷裏。

“喂!放開我。”我掙紮起來。

他抱著我,不放手。

我隻得僵著身子,感覺頸邊被他的胡渣刺得隱隱有些疼。

“頭好疼……”他的唇動了動,在我耳邊輕喃。

他的手箍著我的腰,我隻能有些費力地直起身子,看他。

他閉著眼,眉頭皺得緊緊的。

“放開我”,我道。

他動也未動,完全無視我。

“放開我,我幫你揉揉。”我低歎,又道。

他的手微微鬆開了一些,我的眉毛抖了抖,這個家夥……

起身替他脫下戰甲,我坐在榻上,輕輕替他揉著太陽穴,動作輕柔得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一直閉著的眼睛忽然睜開,他盯著我看。

“回來能看見你,果然很好。”他輕輕開口。

我磨牙,這個家夥隻是為了回來能夠看到我,就一意孤行地完全藐視我的意願,將我強行留在身邊?

我正欲破口大罵,低頭卻發現他竟然枕著我的腿睡著了,雙眸微閉,呼吸均勻。

都說曹操多疑,且為人狠毒,那一句“寧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令人心生寒意。

隻是此時,看著他睡著的模樣,我微微有些恍惚。

不自覺地抬手,輕輕劃過他的眉眼,他動了動,我嚇了一跳,忙欲抽回手離開,他卻捉住我的手,握在掌中,放在胸口。

他沒有睜開眼,繼續睡。

他果真是累了。

門口微微一陣響動,我抬頭,見昭兒也是一身戎裝,風塵仆仆地站在門口,顯然是聽到我在易州,匆匆從營中趕來的,隻是他原本欣喜的神情在見到睡在我懷中的曹操時,微微僵住。

“昭兒?”我笑著剛要起身,卻發現自己根本動彈不得。

昭兒抿了抿唇,轉身離開。

我無奈地低頭看了看睡得安然的曹操,歎息。

曹操屯兵易州,按兵不動,果然未征遼東。

夏侯惇、張遼等人皆勸之,唯恐荊州劉表生異心,若不征遼東,應速返許都。

曹操吩咐傳令下去,隻待袁熙、袁尚二人頸上人頭一到,便即刻回兵許昌。

一時軍營之內,流言紛紛,自古哪有不攻自破之理,皆暗笑曹操。

結果不出十日,忽有人來報,稱遼東太守公孫康派遣使者來求見。

接到消息的時候,曹操正在教包子舞劍。

使者帶來一個大匣子,裏麵並排放著兩顆人頭,正是袁熙和袁尚。

曹操欣受之,並重賞來使,封公孫康為襄平侯、左將軍,於是皆大歡喜。

眾官員皆訝然。

曹操一腳踢飛那木匣,看著匣內滾冬瓜似的滾出兩顆人頭,仰天大笑,“果然不了奉孝所料!”

隻是不知為何,我竟是從那笑裏聽出了悲愴。

眾官員皆不解其意。

曹操從懷裏取了郭嘉臨終前寫的書簡,遞給眾人。

那書簡之上,猶有一抹暗紅的血漬,是那一日郭嘉伏案而書,口中吐出的血。

眾人細細念來,“今聞袁熙、袁尚往投遼東,明公切不可加兵。公孫康久畏袁氏吞並,二袁往投必疑。若以兵擊之,必並力迎敵,急不可下;若緩之,公孫康、袁氏必自相圖,其勢然也。”(出自《三國演義》)

我忽然想起那一日,那一個病弱的謀士,他雖然臥於病榻之上,無力隨軍遠征,但他卻始終冷靜地縱觀全局,冷靜地謀劃一切。

袁紹在時,曾有吞並遼東之意,如今袁紹已死,袁熙、袁尚兵敗,隻能投靠遼東,但遼東太守公孫康必疑其有鳩奪鵲巢之意,欲殺之而後快,但若此時曹操舉兵攻打遼東,公孫康便沒有選擇,隻能與袁軍合力對抗曹操,屆時,即使曹軍獲勝,也必然有所損傷。但若曹操按兵不動,公孫康沒有後顧之憂,自然便會先除二袁,將首級獻於曹操。一來可除卻心頭之患,二來也可取信於曹操。

那雙明澈的眼睛,看透了一切。

此次一戰,曹操大破烏桓,消滅了袁氏的殘餘勢力,統一了北方。

隻是,那一個病弱的謀士,那一襲青衫的男子,卻未能親眼見證這一切。

得了二袁的首級,曹操領著一眾官員設祭於郭嘉靈前。

“軍祭酒郭嘉,自從征伐,十有一年。每有大議,臨敵製變。臣策未決,嘉輒成之。平定天下,謀功為高。不幸短命,事業未終。追思嘉勳,實不可忘。可增邑八百戶,並前千戶。”(出自《三國誌》)

漫天白幡,幾柱清香。

諡曰貞侯。

次日,曹操便準備領兵返回許昌,一路遣人扶郭嘉靈柩同回許昌安葬。

如此,也算同去同歸了?

大軍齊備,準備出發了。

“夏侯叔叔,你的馬好漂亮!”包子跟著夏侯惇,拍馬屁。

夏侯惇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便翻身上馬。

“夏侯叔叔,你的馬好威風!”包子仰頭看著夏侯惇,一臉的崇拜。

夏侯惇被包子看得有些坐不住了,俯身看他,“你有何事?”

“夏侯叔叔,你帶我騎馬好不好?”黑曜石一般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還閃著光,包子滿臉的期盼。

“不行,請公子和夫人坐馬車。”夏侯惇搖頭,冷聲道。

包子一臉落寞地看著夏侯惇,一臉的可憐兮兮,仿佛被人遺棄的小狗,就差一條尾巴搖啊搖了。

夏侯惇和他對視半晌,臉開始抽搐。

我坐在馬車內,從車窗裏看包子纏著獨眼的夏侯惇,壞心地竊竊笑。

“起程!”有人大吼一聲。

包子毫不妥協地依然可憐兮兮地望著夏侯惇,於是,夏侯惇妥協了,伸手將包子拎上馬。

包子歡呼一聲,趕緊拍馬屁,“夏侯叔叔最好啦!”

夏侯惇臉上微微一紅,趕緊一夾馬腹,隨軍前行。

我笑著靠著墊子坐好,隨即看向騎馬護在馬車旁的昭兒,他這些天一直很忙,忙到都沒有跟我說話。

華英雄也騎著馬,遠遠地隨軍而行。

我隻能依稀看到他的身影,來時,我們曾同車而行,隻是此時,他卻是又刻意避開我。

我想到他曾說過的避嫌。

在郭嘉的靈柩旁邊,有一輛小小的推車,車上放著一個小木棺。

那小木棺裏躺著的,是小毛。

那頭沒毛的小怪驢……

它是活活餓死的。

很難想象,對不對?

那樣貪吃的小毛,居然會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