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半仙歸去(下)

我轉個身,大踏步走出廚房,懶得理他。

剛走到幾步,便見包子站在郭嘉房外,黑曜石一般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我。

“怎麽了?”我走上前,摸了摸他的腦袋。

“什麽叫作‘活在曆史之中’?”他仰頭,似懂非懂地看著我。

他聽到了?

我微微驚住。

包子看了我半晌,忽然笑著撲到我懷裏,撒嬌,“媽媽……”

見他如常一樣撒嬌,我暗暗籲了一口氣。

“我去陪華叔叔煎藥!”包子說著,泥鰍一般從我懷裏溜走。

我看他衝進廚房,便推門走進郭嘉的房間。

郭嘉已經醒來,正倚著榻半躺半坐著,手裏拿著毛筆,戴著眼鏡,低頭吃力地在寫些什麽。

他咳著,拿筆的手微微發顫,似乎連筆都握不住了。

我在房門口,看他用盡全身力氣去握那支筆,提筆如千鈞。

忽然,他劇烈地咳嗽了起來,口中咳出的血濺上了那竹簡,他忙抬袖去擦,手中的筆滾落在地猶不自知。

我走上前,坐地上撿起筆,放在他手旁,“病成這樣,還在寫什麽?”

“此次孟德兄引兵西征,袁熙、袁尚潰逃,必投遼東”,郭嘉將那信簡遞給我,道,“替我將此信轉交給孟德兄,他日孟德兄歸來,若我不在了,也可依計行事。”

“胡說什麽。”看他交待遺言一般,我皺眉。

“裴兒……”郭嘉仰著蒼白的臉,笑得無奈。

我心裏一陣陣的發緊,伸手拿過那信簡,隨手放到一旁,“知道了,我會轉交的。”

“嗯。”郭嘉微笑。

話音剛落,門便被推開,華英雄端著藥碗走了進來,屋裏立刻彌漫起一股淡淡的藥香。

微笑變作了苦笑,郭嘉輕歎。

“老老實實喝了。”華英雄將藥碗遞上前。

郭嘉搖頭,“喝也是死,不喝也是死,何苦受那份罪?”

“我去拿蜜給你,不會苦的。”我說著,忙轉身去拿蜜。

拿了蜜,我匆匆回去,剛到房門口,郭嘉的聲音便傳了出來。

“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明白,喝藥也是於事無補,純屬浪費。”郭嘉淡淡地笑。

“求個心安吧。”華英雄微微抿唇。

“為誰求心安?”

“笑笑,你不喝藥,她指不定躲哪兒哭鼻子去了”,華英雄撇了撇唇,“那個傻瓜以為這是仙丹,喝了便能續命。”

“你和裴兒的感情倒是不一般。”郭嘉輕咳著笑。

華英雄翻了個白眼,“我和她從同一個地方來,她憨憨的,有時傻得令人忍不住替她捏一把冷汗,我不看著她,她指不定就把自己的小命給玩完了。”

我正要推門抗議,郭嘉笑了起來,“我是不是真的快死了。”

“怎麽?”華英雄揚眉。

“你這麽謹慎的人,居然會說自己和裴兒來自於同一個地方,你是料準了我是一個不會泄密的死人,才如此坦然吧。”郭嘉笑道。

“這一回你料錯了”,華英雄端著藥走近他,“我當你是朋友。”

郭嘉微笑,“謝謝。”

“喝藥。”華英雄將藥碗遞給他。

郭嘉苦笑著接過藥碗,一口喝完,“好苦……”

我推門進去,瞪了華英雄一眼,將蜜罐遞給郭嘉。

華英雄聳了聳肩,走出房門。

“還記得我教你做的胭脂糕嗎?”郭嘉忽然笑道。

“記得。”

“我有些餓了。”蒼白著唇,他微笑。

我沒有開口,隻是悶悶地轉身,去廚房。

“蜜的份量要剛剛好,太少則寡淡,太多則太膩,咳咳……還有赤豆,要製成很細的豆沙,這樣入口才會細膩……”郭嘉不放心地在身後道。

“我記得。”我沒有回頭,徑直去了廚房。

“怎麽了?”正在廚房的華英雄看我進廚房,問。

“半仙要吃胭脂糕。”我轉身去找食材。

“你做?”華英雄揚眉。

“嗯。”

“半仙真有勇氣,不怕被毒死……”華英雄笑道。

我低頭調蜜,破天荒的沒有和華英雄抬杆,我也不知我為何那般爭分奪秒,仿佛怕他連吃胭脂糕的時候都沒有……

做了胭脂糕,我便急匆匆地拿了回房,推開門,看到半仙仍然好端端半躺在榻上,我籲了一口氣,端著盤子走上前。

“好吃嗎?”見他拿了一塊放入口中,我問。

“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郭嘉輕咳著笑。

“那你說假話好了。”

“很好吃,是我吃過最好吃的。”

我想笑,嘴角卻牽不動。

“我累了,想睡一會兒。”

我扶他躺下。

“裴兒”,他躺著,忽然拉住我的手,輕喚。

“嗯?”。

“你說,就算我死了,九泉之下,也不會見到她,是不是?”如秋水一般的眼睛看著我,他問,聲音很輕很輕。

我咬牙,惱自己當初為何說出那樣殘忍話的來。

他卻是笑,不帶一絲哀傷,仿佛得了什麽秘密的孩子。

如秋水一般的眼睛緩緩合上,房間裏陡然暗淡下來,他沒有再開口。

我不敢吵他,起身離開。

推開房門的時候,屋外陽光燦爛,刺得我的眼睛有些痛。

我在房門外的台階上坐下,坐了很久,直到包子來喊我吃晚飯。

推開房門,郭嘉依然躺在床上,月光灑在他蒼白的臉上,他一動也不動。

“吃飯了,起來。”站在他床前,我道。

他仍是閉著眼,一動也不動。

屋外,一顆星辰殞落。

建安十二年,郭嘉病故。

同年,諸葛亮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