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伏皇後
被押著回寢宮,我抱著包子坐在床榻之上,一夜無眠。
“包子,我們怎麽辦……”搖著包子,我輕喃。
第二日,一眾宮人不請自來,替我漱洗完畢,便將我扶到銅鏡前進行冗長的裝扮。
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這“六禮”直接省略前五項,今日,便是“親迎”之日,所謂親迎,即新郎至女方家中迎娶,可惜我一無娘家,二又身兼“誘餌”之要職,便直接由我的寢宮接出,算是全了“親迎”之禮。
四名宮人上前,抖開那繁雜的禮服,替我穿上。那墨黑的的廣袖深衣,如同一坨凝固暗沉的血跡。
梳了發,戴上頭飾,我微微眯起眼睛,看著銅鏡裏一身華服的自己,那是按照大漢皇後的禮儀所佩。
天色一點一點暗沉。
按規矩,婚禮於黃昏之時舉行。
坐在銅鏡之前,我看著銅鏡裏那個盛妝的女人,微微有些恍惚。
十歲那年的仲夏夜,福利院的瞎眼阿婆曾摸著我的手,對我說,“孩子,你這是皇後的命啊,那群凡夫俗子,又豈能壓得住你。”
那時,我趴在阿婆腿邊,笑得直打顫。
如今,一語成讖。
皇後,本該是與我八杆子也打不著邊的事兒。
我裴笑,在頂著二十一世紀的嚴寒酷暑風花雪月的時候,在滿大街找肥羊的時候,在和阿滿搶蛋卷吃的時候,又怎麽會想到有一天,我竟會身披鳳袍,被幽禁在這深宮之內?
距今相隔一千八百多年……那個遙遠的時空,似乎已經遙遠得像一場夢境……
“伏貴人到!”一聲尖細的聲音。
我看著銅鏡裏的盛裝的自己,麵無表情。
“你們都下去。”伏貴人淡淡開口。
眾人皆魚貫退出,唯剩伏貴人身後隨身侍立的兩名宮人。
我站起身,看著她,“有何貴幹?”
伏貴人低頭苦笑了一下,側過身。
我目光呆滯了一下,隨即緩緩睜大眼睛,瞪著伏貴人身後兩名宮裝麗人。
兩人一高一矮,高個子的宮女姿色稍稍平凡些,矮個子的宮女卻是驚為天人。
隻是……怎麽那麽麵熟……
“昭兒!”我大喜,因為曾幫他穿過女裝,所以我一眼便認了出來,“你果然還是穿女裝漂亮啊!”
昭兒聞言,一下子紅了臉。
我一臉稀奇地走近那高個子的宮女,“你是?”
那高個子的宮女白了我一眼,有些不自在地甩開頭。
“小娘子好生怕羞哇……”我咧嘴,踮起腳尖,抬手勾了勾他的下巴。
見他怪模怪樣的,我“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見他鼓起了眼睛要開罵,我鼻子一酸,撲上前狠狠一個熊抱便掛在他身上,“嗚嗚哇……華英雄,華英雄……嚇死我了,我還以為自己真的要留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當什麽皇後娘娘了……”
華英雄怔了怔,身子微微一僵,隨即落在半空中的手臂緩緩放下,落在我的背上,拍了拍,“好了,沒事了。”
人生有四大樂事:久旱逢甘霖,此其一也;金榜提名時,此其二也;洞房花燭夜,此其三也;他鄉遇故知,此其四也。
抱著這個與我一樣來自一千八百多年前的靈魂,之前心裏所有的不安和恐懼終於找到了一個渲泄的出口。
“姐姐……”昭兒的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
我回過神來,放開華英雄,雙腳落了地。
“華英雄……你這身打扮還真是別致……”揉了揉鼻子,我眨眨眼睛,咧著嘴笑。
“還玩!快把衣服脫了!”華英雄瞪我一眼,道。
“脫衣?”我瞪大眼睛,雙手環胸。
華英雄上下將我打量一番,“放心,我沒興趣對你怎麽樣。”
昭兒上前擋住華英雄的視線,“不得對姐姐無禮!”
我還是咧著嘴笑,樣子有點傻,自從他們出現的那一刻開始,我的心情忽然轉瞬間變成了大晴天,“果然還是昭兒貼心,知道護著我。”
昭兒紅著臉從懷裏掏出一套衣服,“姐姐,你將這衣服換上,將大婚的禮服給她穿。”
我側頭看了站在一旁的伏貴人的一眼,驚訝,“你們這是玩的哪一出?你們不是應該在倉亭和袁軍對戰嗎?”
“姐姐,我們離開再說。”昭兒拉著華英雄轉過身。
我想了想,便明白了,原來他們是想偷龍轉鳳。
麻利地甩下那一身繁重如枷鎖一般的大婚禮服,我換上侍婢的妝束,順便將那大婚的禮服遞給伏貴人。
伏貴人看著我,伸手接過禮服,笑得有些苦澀。
那一襲繁雜沉重的墨黑色大婚禮服壓在她的身上,我忽然間竟是發覺她瘦了很多,與那個胖乎乎的團子相差甚遠。
抬手,她放下珠簾,擋住臉,也擋去了麵上的表情。
我抱起坐在床上眨眼睛的包子,跟在華英雄和昭兒後麵走出宮去。
提著裙擺,伏貴人走出宮門,她走路的姿勢與劉協很像,都挺著脊梁,辛苦維持著皇家的風範,明明那一身沉重的華服已經壓得她搖搖欲墜。
步出房門的時候,天上正飄著雪花,天色昏暗。
我笑眯眯地看著一旁的宮人侍婢皆垂著頭,這就是皇宮的好處,奴才永遠不能抬頭正視主子。
剛走了沒幾步,忽然看到皇帝的儀仗遠遠而來,我低眉斂目,抱著包子跟在伏貴人的身後。
劉協端坐在車輦之上,低頭看著身著大婚禮服的伏貴人,幸虧天色昏暗,一時之間難辨真假。
“你終究還是來了”,劉協緩緩拉開凍得有些發紫的唇,忽然開口,“……曹丞相。”
我驚住,隨著那少年皇帝的視線緩緩回頭,看入一雙狹長的眼睛。
曹……操?!
曹操從走廊後走出,雙手負在身後,一襲明紫的長袍於雪中飛揚。
他來了?
我看著他,怔怔地回不過神來。
他居然來了?
曹操揚了揚唇,“皇上大婚,微臣豈敢不來慶賀。”
“你就不怕葬身於此?”劉協看著曹操,緩緩開口,口中呼出的氣體於冰冷的空氣中化作一陣白霧。
“大婚乃是喜事,陛下何出此言?”
劉協垂下眼簾,拔下手上的玉戒狠狠摔落在台階之上,“鐺”地一聲,那玉戒碎開。
以玉碎為警示嗎?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唯恐突然之間從哪個犄角旮旯冒出一大堆弓箭手和死士之類的……通常電視上都這麽演來著……
四周一片安靜,風卷著雪花打得我的臉頰有些疼,我忙將包子在懷中裹緊。
包子不安分地動了動,探著小腦袋,瞪著黑曜石一般的眼睛好奇地看熱鬧。
半晌沒有動靜。
劉協不可思議地微微瞪大眼睛,左右環顧。
“皇上是在找這個嗎?”曹操抬起手,我這才發現他一直負在身後的手中拎著一個布包,那布包之上血跡斑斑。
袖微揚,那布包落在地上,滾了幾滾,散開來,裏麵竟滾出一顆血肉模糊的人頭。
“稟皇上,潛伏於皇宮之刺客共一百二十名,微臣已替皇上盡數除去”,曹操笑道。
我暗暗心驚,曹操何時神不知鬼不覺將一眾刺客盡數除去?偌大一個皇宮,他竟然來去如入無人之境?
劉協的臉色愈的蒼白了,大勢已去,那少年的皇帝頹然開口,“有勞丞相。”
“皇後娘娘請。”曹操微微揚唇,眼中毫無恭敬之意。
伏貴人宮人扶著緩緩上前。
“掖庭貴人伏氏言觀貞淑,立為皇後。”宦官尖細的聲音特意拉長,顯然尖銳而怪異。
萬物無聲。
團子,竟是伏皇後。
珠簾下,我看不清她的容顏,隻是忽然想起在相府之中的囂張團子,與眼前的伏皇後,竟是恍若隔世。
“夫人,回府吧。”曹操回頭看我,笑,全然不在意地上那顆血肉模糊的人頭。
珠簾之下,團子的嘴無聲地動了動,我腳下微微一軟,昭兒忙上前扶住我。
團子在說:“如果……我隻是團子,該多好……”
那一日在相府的同夢閣,在我的房間,她酒醉之後,也說過這樣的話,當時以為是醉話,隻是如今想來,卻是酸澀無比,一切皆有征兆。
隨他們離開皇宮,我回頭,看著站在風雪中的少年皇帝和伏皇後,漫天飛雪中,猶如一副暗沉的豔麗古畫卷。
那雙漂亮的眼睛,隔著風雪,望著我,是劉協,他的眼裏,一片死寂。
那一襲黑底紅邊的寬袖龍袍,那精致漂亮麵容,極深的輪廓,麵色卻是蒼白……
這當了一輩子傀儡的少年皇帝,史書之上,可有書寫過他的不甘,他的掙紮,他的努力?
漫長的歲月,他將永遠被困在這個華麗的牢籠之內……那樣,對於他,對於這個心比天高的少年皇帝,是生不如死的痛楚吧,隱藏在霧氣下的淩厲雙眸,再也無法展示於人前了……
那個少年皇帝,始終棋差一著。
抱著包子,我站在皇宮之外,仍是恍惚。
一道宮門,隔絕了一切。
我始終未看清團子的表情,也未看清她的心意。
她願意一輩子陪在那個孤寂的少年皇帝身邊吧,隻是她自己的心意,將被永遠拋棄在暗無人煙的角落了。
一隻修長帶繭的大手伸到我麵前,我還未回過神來,包子已經極不安分地撅著小屁股,伸著肉嘟嘟的小爪子搭上了他老爹……
曹操看著我,眸中帶笑。
他總是那樣,無論做什麽,都似乎胸有成竹,無論發生什麽事,似乎都在他的算計之中,永遠不會有意外,永遠不會有他始料未及的事情發生。
此次一行,曹操帶了五百死士,便將那少年皇帝處心積慮設下的陷阱破得一敗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