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爺,前頭好像是大爺的車。”

車子轉過春宜坊,雨霧中隱約看得見一個同色帷幕的馬車影子。

薛晟點點頭,雙車一前一後駛入誠睿伯府東邊窄巷。

東角門前,薛誠扶著從人的肩膀跳下車,回身望見撐傘而來的薛晟,抬抬手屏退小廝,立在門前等薛晟走近,與他並肩跨入門裏。

“跟我聊幾句?”薛誠道。

這幾日他出麵處置林氏和道允的事,薛晟不想沾染上這兩個人,連消息也不耐煩多聽,府中上下得了老太太耳提麵命,沒人敢在薛晟跟前提起這二人。

外頭流言再怎麽難聽,畢竟沒人敢當麵嘲笑到他麵前來,這三日薛晟過得還算簡單清淨。

此刻聽薛誠如此說,便知是那件事有進展了,他“嗯”了聲,手撐青油布竹節傘,腳下放緩了步子。

“我聽說,你的人最近在搜捕一個姓冷的拐子,可拐的是當年從雲洲進京來投親的姊妹二人,我問你,是你那個小通房顧傾麽?”

薛晟點頭,“兄長也聽說了?不錯,我今日回來,正是為了此事。拐子已經伏罪,當年拐賣婦孺的罪責一概認了。兄長說及此,可是查到了什麽?”薛誠一向不大關心後院的事,雖有幾次打趣他與顧傾,也隻口口聲聲隻說“小通房”,他自不會無緣故的連名帶姓提起顧傾大名。

“巧就巧在,我審道允,也提到了雲城,提到了顧氏姊妹,提到了名叫顧傾城顧出塵的兩個人。聽說你的人也在查這兩姊妹當年的事,我便多留了心,叫人多問了幾句。”薛誠轉過頭,看向薛晟的目光帶著些許不忍,“五弟,你知道她的來曆麽?你了解她的為人麽?有些事,我……”

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多事,該不該過問。

薛晟這些年,難得身邊有個紅粉知己。那姑娘出身雖低些,可薛晟喜歡她,和她在一起,他變得更有人味,更像一個正常人了。

過去多年,因為親眼目睹老四的死,他封閉著自己,不與人說話,不與人交心,養成了這樣靜悶沉鬱的性子,走了一條忘情絕愛的路。他知道,薛晟心中沒有林氏,所以不管林氏犯的錯多麽大,多麽可惡,除卻傷損顏麵,並不能真正帶給薛晟心靈上的傷害。隻有被在意的人傷了,才會真正的心碎痛苦。

他在衙門輾轉整日,刻意拖到這麽晚才回來,他一直在琢磨思索,要不要將自己的懷疑說與薛晟聽。

就在門前二人相遇的一瞬,他決定說出來。

他不想讓薛晟做個被人蒙在鼓裏的傻子,他有權利知情。

薛晟頓了頓,他本就是個極聰明的人,薛誠提及道允,提及雲城,提及顧傾,那必然,這三者之間有所關聯。

他緩緩道:“顧氏當年滅門之禍,我曾命人前去探查了解過。顧清遠是天幹二十八年二甲進士,曾在永州做同知,因政見問題永和元年被貶往雲州做地方義學督正,次年辭官,專心教養兒女子弟,傾城……就是顧傾,是他幼女。顧氏夫妻情誼甚篤,一家老小在雲城郊野避世。永和三年雲州匪盜橫行,恰遇天災,流民從北邊湧至雲城,顧氏開倉放糧,又義捐藥草一千兩百石用於救治災民,顧氏在民間聲名一貫好。永和三年秋,匪盜因與顧氏私怨,趁夜洗劫顧家莊,滿門三十九口並仆人百餘,全部喪生。顧氏姊妹是顧家唯一幸存……”

他慢慢說完,轉過臉注視著兄長,“我所探知之事,應當並無出入,顧氏死後,當地官員為掩蓋事實,平息民憤,侵占顧氏家財,曾矯造事實,說顧氏與匪盜原有私源,是為分贓不均而毆鬥致死,引發滅門之禍。永和六年,雲城城守受下屬揭發,以私吞賑災銀子、侵占民產之罪下獄,顧氏冤案得以平反,當時顧家姊妹已然落入奴籍,幾經買賣,成為林氏家奴。兄長想說的,大抵我全然知情。顧傾雖因林氏相逼而不得已委身於我,但相處以來,事事以我為先,不曾向我謀求過任何名分、好處,甚至多次因我而受困累,兄長若說,顧傾對我別有居心,隻怕,是遭人蒙蔽設計。”

雨勢不大,如煙似霧般飄在傘外,他聲音聽來平靜安定,薛誠聽得出,他對顧傾的感情是真切的,不存疑,不設防的。

薛誠低歎了一聲,他抬手摟住自家弟弟的肩膀,邊跨過鋪滿青苔的窄道,邊低聲道:“我並不想你與她存疑離心,隻是有些事太過巧合,不說與你聽,怕你當局者迷。你當我是多心也好,危言聳聽也罷,先別急著堵我的嘴,替你那小通房爭辯。”

“那和尚供認,從前未出家的時候,做的就是哄騙女人的營生。仗著一張好臉,巧扮成教書先生,借著傳習琴藝之機接近富貴人家的妻女。巧就巧在,他正是永和三年從雲城逃出來的。據他供認,當年他因東窗事發走投無路,不得已投靠山匪,隨那些匪盜一並做殺人越貨的買賣。後來他瞧準了顧氏姊妹中的姐姐,想借機金盆洗手一勞永逸,不想百般討好,卻終被顧家打了出來。此人懷恨在心,當晚便勾結山匪洗劫了顧家莊。也就是說,當年顧家之禍,全因此人而起。這樣深的仇怨,顧傾會不會在六年後,認不出道允?”

“林氏與道允私會多番,顧傾身為貼身侍婢,若深知此人稟性,緣何從未試過相勸提醒?顧傾作為林氏貼身女婢,她發現二人在一起的機會想來很多,就連你嫂子身邊的從人都覺得道允頻繁入府一事不對勁,她是你的枕邊人,又為何,從未向你提及?”

他見薛晟怔住了,狠下心來,又在這把火上添了一把柴。

“當年顧傾姐姐與人捐款私逃,林家曾報官追緝,以林太太稟性,卻從未遷怒於顧傾,更放心將剛入府不久的她,作為陪嫁隨林氏一道嫁入伯府。而顧傾更從未因林家追緝他姐姐,而遷怒怨懟林氏。我隻是覺得,這裏頭牽扯到的所有人,態度都未免太平淡了。這平淡究竟是巧合,還是其中有人刻意掩蓋了真相,模糊了情緒?”

他落在薛晟肩頭的手,輕抬,在對方被雨沾濕的肩袖處撣了撣。

“我擔心的不是這丫頭有秘密有手段。我擔心的是你,你喜歡的人,究竟是不是你了解的模樣。如果我今日的猜測皆是錯,我自然為你高興。但我身為兄長,不能眼睜睜看著你被人蒙蔽,生活在他人築起來的虛假的幻象裏。我覺得,你需要去問出一個真相。”

薛誠不再言語,他看一眼傘外灰蒙蒙的天,跨步走出去,將薛晟獨自留在狹長的夾道上。

雨聲聽來沉悶悶的,滴答滴答,仿佛永不斷絕。遠遠跟在後麵的雀羽不知二人談論過什麽,更不知此時立在道上持傘不言的薛晟在想些什麽。

他不敢催促,不知緣何,他覺得當下的氣氛凝絕到詭異。他甚至屏住了呼吸,刻意減輕著自己的存在感。

他能感受到,薛晟此刻的心情很不好。

他的情緒就像這迷蒙而雜亂又沉悶的雨。

**

男人在廊前收起傘,震落鞋尖上沾染的水痕。

他走進去,透過滴溜的簾幕看見女孩迎來的目光。

她麵容純淨美好,眼眸是那樣澄澈透明,在見到他的一瞬,那張絕美的臉上綻放出一抹燦爛晴豔的笑。

每每相對獨處時,他的心情總會為這抹宜人的笑而變得輕鬆舒快。仿佛在她這裏,所有的煩惱都消弭了。

相處的每一瞬間,都是真摯而不必設防的。

女孩很快迎上來,福了一禮,上前自如地將他外袍衣帶鬆開,“外頭雨大麽?爺的衣裳都濕了,快換下來,仔細受了涼氣。”

她動作麻利地將外袍解下來,又去櫃子裏為他取了新的衣裳,“熱水備好了,爺先簡單洗漱一番,廚上做了清粥小菜,爺忙了這幾日,定然沒吃好睡好,隨意吃兩口,今兒早些歇息。”

她總是溫柔解意,能讓他輕易地放鬆下來。

薛晟點點頭,說“好”。

走至屏風後,伸手捉住女孩布置巾皂的手,“傾城,你陪我一道。”

顧傾望了眼氤氳的浴桶,臉上微微泛了紅。

她沒有拒絕,轉過身解開束帶,任男人的手從後撫過來,摟住她的腰,將她抱在懷中。

二人一同浸入水裏,溫熱的水汽籠著屏風後狹小的空間。燈影隔屏照進來,氤氤氳氳柔和了男人的輪廓。

他輕輕擁住她,用唇抿去她別住發髻的玉釵,長發披散下來,像軟滑的綢緞。

燈色流轉,他愛不釋手地撫著女孩圓潤的肩頭。

冷峻的麵容雖未帶笑,可柔和的目光令她覺著安心而穩妥。

他沒有急切的行進後麵的步驟,任由女孩貼在自己肩上,以指為梳細細攏著她散亂的長發。

“傾城……”

他說。

“我有兩件事要告訴你。”

顧傾輕輕“嗯”了聲,軟軟地眯起眼倚偎在男人懷中。

“你的身契作廢,當年的拐子服罪了。”

顧傾訝然,尚未問出什麽,聽他又道:“兄長已代我休妻,我與林氏再無瓜葛,你歡不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