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反省你的罪吧,林嬌。”

於有些人而言,死是一種解脫。

林嬌犯下的罪孽太深,她需要清醒的活著,活著去體會自己淒涼的下場。

顧傾從祠堂走出來,不知何時,她已經淚流滿麵。

“姐姐,看到了嗎?我做的一切——”讓林嬌自嚐苦果,感受你當年的絕望。

撕掉她的麵具,粉碎她的尊嚴,毀掉她的名聲,湮滅她未來的可能。

**

林嬌在祠堂跪了整晚。

這一晚林家和薛家沒人能睡得著。

上院整夜亮著燈,薛誠、楊氏、二夫人等盡皆圍坐在福寧堂薛老太太身邊,一起商議著對林氏的處置。

薛晟來得很遲。

衙門裏剛審過一樁案子,他潔素的官服上沾了點點滴滴的血痕,在鳳隱閣裏好生梳洗了一番,才慢步跨進薛老太太的屋子。

薛老太太明顯哭過,蒼老的眼睛微微紅腫,適才說起成婚這些年來薛晟的孤苦不易,她心中悔疚難言,平素林氏來與她聲討薛晟冷漠絕情,她還多番逼迫催促薛晟與其相好,如今想來,那些所謂“為他著想”的舉止言辭於他來說焉知不是一種折磨。

薛晟一走進,座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看了過來。他略有些訝異,當即扯了扯唇角在薛誠身邊落座,“發生何事?大家聚在此,是在等我?”

二夫人看了眼薛誠,這事外人不好講,事情雖是她親眼目睹,人也是她親自帶回來的,但事關薛晟身為男人的尊嚴,她實在不懂如何當麵向他開口。薛晟一向脾氣古怪,平素就已是一副生人勿近的冷傲模樣,如今臉皮被人揭開,丟了這等大醜,還不知以他的驕傲,能不能接受當眾被撕開真相的殘酷。

薛誠咳了聲,接收到二夫人求助的眼神,他責無旁貸地將話題接了過來。

“五弟,今日二嬸帶著小輩們前往朝露寺,撞見了一些事…”

薛晟點點頭,手持茶盞露出認真傾聽的表情。

他表現的越是平靜,話題越難行進下去,二爺薛仲平忍不住道:“老五,你聽了可不要生氣著急,你祖母在這兒坐著,萬事有她老人家為你撐腰做主,有我們這些長輩替你拿主意……”

聽聞此語,又見眾人表情小心而凝重,薛晟心中有了隱約的猜測,他飲了一口茶,緩聲說:“兄長不必遲疑,既是事關於我,望請直言不諱,在座皆是至親,沒什麽不能直說。”

薛誠歎了聲,硬著頭皮道:“朝露寺後山起火,二嬸同人經過,發現起火的禪房裏,被救出來的人是五弟妹……此外還有個叫道允的和尚,兩人是一同被發現的……當時的場麵不大好看,五弟妹和那和尚,均是衣不蔽體的模樣……”

薛誠說話的過程中,眾人目光一直緊緊盯在薛晟身上沒有挪開,他們觀察著他的表情,注意著他的反應,也各自準備了許多或安慰或痛罵林嬌的話,隻等他露出或憤怒或難過的神色來。

薛晟隻是靜靜聽著,端茶的手穩穩捏著茶盞,水麵平靜無波,半點波瀾都沒有興起。

他緩緩垂下眼睛,牽起唇角甚至笑了下。

薛仲平道:“老五,此事是林氏做的不地道,林家對你不起,你再怎麽生氣都應該。這種事若是發生在鄉裏,或是那等家法嚴苛的人家,或是陳塘或是沉井,女家是沒資格置喙的……”

“你二叔說的是,”二夫人義憤填膺地道,“林太太當時也在場,我要把人帶回來,她連句話都不敢多說。當時的場麵多少雙眼睛都瞧見了,林嬌犯了這麽大的錯,就是咱們把她撕了剮了,他們也怪不著咱們,給咱們家添了這麽大麻煩惹出這麽大亂子,林嬌死也抵消不了她的罪責。”

薛老太太瞧薛晟不言語,心中越發難受,“子穆,你出個聲兒,你想怎麽罰怎麽報複,隻要你說,祖母都支持。”

在眾人憐憫心疼的注視下,薛晟默了片刻,他信手放下茶盞,淡聲問:“人在哪兒?”

楊氏立即道:“五弟妹此時在祠堂裏思過,至於那道……那個男人,因為吸入濃煙過多,此時人還未醒,暫時關在水房裏頭,著人守著。”

薛晟點點頭,移目看向老太太,“依著祖母瞧,此事當如何處置?”

薛老太太抹了把眼睛,恨聲道:“若是依著我,我自然想把這兩人活撕了,可……咱們家沒這樣的家法,幾百年來也沒出過這樣的醜事。最妥善的法子,自然是先把人挪到莊子上思過,過個兩三載,待風聲過去了,是‘暴斃’也好,是出家也罷,總之,人是不能留的。至於那和尚,直接交給你哥哥,**辱朝廷命官妻房,萬死不足償其惡。”

薛晟站起身來,“此事全憑祖母做主,從今日起,林氏再非薛晟之妻,請祖母代立休書一封。”

他肯提要求,薛老太太自然無不應允,“就依著你,不論如何處置,她都不能再頂著你妻房之名。明日就要你哥哥擬文書,你落個印就好。子穆,你就沒別的話想說?你若是生氣,祖母把那兩個人提過來,由著你打罵發泄,是他們對不起你……”

薛晟笑了下,“不必了。祖母不必憂心孫兒。此事我知曉了,大家不必緊張難過,餘下事多賴兄長和祖母操持,我便先告辭了。”

他執了一禮,不待薛老太太再說什麽,轉身從房內走了出去。

眾人同情的目光壓得他喘不過氣,屋中沉悶的氣氛也令人心頭壓抑。

走出抱廈,他立在階上靜立良久。

難過麽?氣憤嗎?並不。

林氏率先邁出走向分道揚鑣的一步,於他,其實是種解脫。

五年來他無數次想要結束這段婚姻關係,今天終於得償所願,就連一向最反對他冷落林嬌的薛老太太都如此支持。

可他應該高興嗎?

他是朝廷三品大員,刑部侍郎,京城有頭有臉的人物。妻子在眾目睽睽之下與男人衣不蔽體的被抬出火場,無數雙眼睛看見,無數張嘴傳出去,今後他將要麵對什麽樣的評說什麽樣的眼光,可想而知。

朝廷官員相互傾軋,一向最喜戳對方的痛處。

這痛處偏是他身為男人的尊嚴臉麵,是任何人都無法釋懷的難堪醜事。

他雖然沒有當場看見林氏與道允相好的樣子,但從薛誠寥寥幾句言語裏,他已經可以想象到那場景是如何的醜陋,可以想象到在場的人發覺這段不倫關係時是如何群情激昂、津津樂道、奔走相告,可以想象到其他人如何同情憐憫他、如何奚落唾棄他,如何猜測抹黑他……

薛老太太心疼他,想把那兩個人提過來由著他發泄打罵。可他並不想。

他是何其高傲而自尊的人啊,他甚至連多看一眼他們都不願,又豈會當麵去質問、審判,去追問為何他們要如此的給他難堪?

他此生,不會再見林氏了。

他說過要把一切全權交給薛老太太和薛誠處置,此事他不會再過問一句。

屋裏,薛老太太再次忍不住落下淚來,“咱們子穆,怎麽這麽苦啊……”

**

林氏被關在祠堂三日。

她好像被這世上所有人遺忘掉了。

頭一日,她想過自裁。丟了這樣的大醜,她的自尊心受不了,想到自己將來會如何在眾人的奚落和白眼中度日,她覺得再也沒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她想過撞柱子,或是用發簪滑破頸動脈,然而當發簪落在頸上時,感受到那種冒著寒氣的冰冷,她膽怯的退縮了。

原來她並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麽愛臉麵,她怕死,也怕疼。

除了想死,更多的還是恐懼。薛家會如何對付她,薛誠和薛晟幹得都是刑訊逼供的營生,他們會不會拿出公事上那種狠辣絕情的手段對付她?

從前她兄長林俊有個妾侍與娘家表哥**,被發現後下場是多麽慘,她還清清楚楚的記得。林俊令十幾個家丁輪番侮辱她,把那個男人丟進提前五六日沒有放過狗糧的狗場裏……

第二日,她開始不甘。憑什麽薛晟可以冷落她,她就不能用這種法子報複薛晟?她守了五年活寡,難道他不理她,她就不能自己去找些樂子嗎?薛晟身邊尚有顧傾,為什麽她就隻能孤孤單單的一輩子?

第三日,就是今天。饑寒交替,水米未進閉眼難眠,她的身心遭受著前所未有的煎熬。她一向都很愛惜自己,即便這些年過得實在不快樂,她也從沒在吃穿住行的條件上委屈過自己。薛家供養她,她手裏還有陪嫁的生意和薛晟早年給她的鋪子,她享受錦衣玉食的生活,穿得是綾羅綢緞,睡的是高床軟枕,出入呼奴喚婢,像這樣被孤零零丟在陰冷的祠堂裏,沒吃沒喝沒人理會,她實在不習慣,也熬不住。

她撲向大門,連聲喚人來,喊得嗓子也嘶啞了,仍是無人理會她。

難道他們想活活的餓死她、凍死她嗎?

薛晟為什麽不來?

她做出這樣的事,他應當很生氣才對。

他為什麽不來質問自己,為什麽不給她駁斥他、埋怨他的機會?

是他逼她這樣做的。

是他把她逼上絕路,她才不得不做出這樣的事來的。

罪魁禍首是他,為什麽他還不出現。難道他就甘心,被她抹黑清名嗎?

他就沒半點不高興,就不覺著心裏難過嗎?

林氏心中如何想,於薛晟來說,已經一點都不重要了。

這三天,他在衙門中度日,把手上未理完的案卷清理一遍。接見過一次前來報信的屬下,他派人去找尋的拐子找到了。

顧傾終於可以脫籍回複自由身。

當晚,他回了一趟鳳隱閣,想親口將這個消息告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