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辨認許久,才從那過於低柔的聲音中,辨出這八個字。

這是個重情義的姑娘。

他在心中這樣定論。

她的形象實在太過狼狽,腿上的裙子盡皆濕透,又因踝上有傷而難以站立,她扶著他遞過來的樹枝搖搖欲墜,窘得臉蛋紅如霞彩。幸好麵上還遮著幕籬,令她心中稍稍得到幾絲寬慰。

“姑娘,姑娘!”不遠處的樹後,有婆子找了上來。

薛晟沒有多作停留。姑娘再回身過來時,已經不見了他的蹤影。

不過是一次極短暫的碰麵。

不過是極偶然的一次出手相助。

那時的薛晟並未從這短短的一麵之緣裏,參透他的婚姻中已埋下一個巨大的、不可回轉的隱患。

他被喊入禪房中拜見陸夫人,毫不意外地被告知“今日陸姑娘身體不適”。

於是兩家約定,三日後進行第二回 相看。

三日時間,對尋常人來說是短短三次日月更替,對薛晟和陸婉羚來說,卻足以被改寫一生的命運軌跡。

陸婉羚忍不住,羞答答的向閨中密友說起了自己的小秘密。

“他真高大,模樣俊美極了,我原以為我表哥已是容貌極出眾的男子,我沒想到……他、他幾乎比我見過的所有人都更好看,比我……更好看。人品也是極好的,古道熱腸,正直善良……隻可惜我當時太狼狽了,不敢多跟他說半個字,更不敢叫他知道我是誰。但我猜,他多半也知道的吧,當日在寺裏的女孩子,除了我又有誰呢?”

“嬌兒,我……我好歡喜。我根本不在乎,嫁他是為了衝喜還是什麽,隻要能和他在一起,我什麽都願意……”

陸婉羚沉浸在自己悸動澎湃的喜悅中,沒能及時發覺好友目中一閃而過的驚疑。

林嬌如何也想不到,竟是陸婉羚奪走了這門人人豔羨的好親事。她母親林太太花了多少銀子,求了多少人才能夠被引薦給安陽侯府人,才能將她的畫像送進誠睿伯府,如今,她連入選相看的資格都沒有,陸婉羚卻被薛老太太親自請去相看。

陸婉羚哪裏比她更好?

論樣貌,陸婉羚不過是中人之姿,平時兩人一同出席宴會,人們的目光總是聚焦在自己身上,什麽時候輪到過陸婉羚?

更可氣的是那枚手帕,那帕子不過是自己隨手練習繡出來的,被她隨意拿去送給陸婉羚,如何就偏偏為了那帕子,令陸婉羚與薛晟有了相處的機會!

**

“哥哥,您收到的消息到底準不準?薛晟怎麽還沒出來?”

瓊玉樓樓上廂房裏,林嬌焦急地等待著。

林俊與人打聽到,今日薛晟出門會經過此地,她早早守在靠窗的位置上,隻為遠遠瞧一眼陸婉羚口中那個“最好看的人”。

“來了來了,瞧見沒有?前頭黑色馬上的。”

幾名護從騎馬擁簇著一人,匆匆由不遠處的街角疾馳而過。

“他在翰林院參與編書,每天這時候準時下值,你若是沒瞧清楚,明兒咱們換個更好的位置。”林俊自顧說著,沒注意到自家那個心急的妹子自打那人經過後就再也沒發出任何聲來。

他奇怪地扭頭看去,見林嬌手裏攥著帕子,立在一旁對著那個早就遠去的影子發呆。他攤開手掌在她眼前晃了晃,“怎麽了,傻了?聽見我說話沒有?”

林嬌了他一眼,還是不吭聲。

方才林俊還沒出言,她就已經把人認出來了。

他像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偶然劃過的最璀璨的一顆星子,通身帶著與眾有別的清冷貴氣,不需任何人提醒引薦,她知道那就是薛晟。

怪不得陸婉羚竊喜成那般。怪不得那些铩羽而歸的女孩子們難過得捶胸頓足。

她想擁有那顆星,為什麽不能是她做他的新娘?為什麽不能?

“哥哥,我想嫁給他,有沒有辦法?讓我嫁給他?”

林俊搖搖頭頭,勸她別想了,“陸景陽跟我說,兩家下回再見,就要相互換庚帖了。我瞧兩家的婚事已經八九不離十,姓薛的有什麽好?依著哥哥瞧,他還配不上你呢。”

林嬌聽不進去,她揣著滿腹心事下了樓,迎麵正遇上她最厭惡的聞子冉。

“這不是林三妹妹嗎?今兒怎麽有閑暇陪你哥哥喝茶來了?”男人一身濃鬱的脂粉味,不知從哪個青樓裏剛醒過來。

林嬌不理他,挽著巧月的手隻顧朝外走。

男人墊腳朝她嚷道:“好妹子,難得見你一回,你怎麽不理人啊?”

林嬌坐進轎子裏,厭惡地堵住自己的耳朵。

如果陸婉羚和這個討厭的聞子冉能一塊兒消失就好了。

要是他們能一塊兒……

想到此,林嬌陡然怔住了。

一個可怕的念頭從心底生出,竟再也揮不開去。

她回到林家,徑直衝進了林俊的書房。

上回她在兄長書房的抽屜裏翻出幾隻瓶子,當時林俊喝醉了酒,問她可知道這是什麽要命的好東西,警告她這不是黃花閨女該碰的,轉頭就拿來胡亂喂給書房伺候的婢女吃……

東西還在原位,三四個瓶子裏裝著顏色不一的藥丸,藥味很淡,反而散發出幾縷幽幽的香氣。

她怕給林俊發覺,隻在每個瓶子裏取了五六粒。

明日就是薛陸兩家再次相看的日子,留給她的時間不多,她沒有任何時間去猶豫徘徊,去思索自己做的事到底值不值得。

從小到大她都渾渾噩噩的活著,按照父母親為她指定的路朝前走著。如果她能從陸婉羚手裏奪來這樁婚事,那一切都將不一樣了。

母親會高看她一眼,世人會豔羨她,而她將成為薛晟那樣耀眼出眾的男人的妻子。

她將一生風光,享盡人間尊榮。

太渴望了。從沒試過如此渴望一個人,渴望一樁婚姻。

陸婉羚受邀來找林嬌賞花喝茶,仍在上次兩人見麵的亭子。

那天前院林俊設宴,廚上人手不夠,來送熱水的又是顧塵。

剛走入亭子,她就嗅到了隱約的藥味。

顧家的孩子對藥的氣味一向敏感,外家彭氏世代經營藥材生意,姊妹二人幼年坐在外祖父膝頭,時常跟著他辨認藥材,學習藥理。

換壺添茶的時候,她仔細辨認了一回。味道是從陸婉羚手邊那杯茶中散發出來的,淡淡的香味,那不是茶水應有的味道。

林參議剛剛升上高位,對家裏頭約束得緊,林俊雖然在外不敢胡來,可他在府裏時常犯渾,不少婢子都被他禍害了去。難不成這回,還想對陸家的千金下手?

顧塵在思量,該如何想辦法提醒一下陸姑娘,一抬頭,卻見林嬌含笑盯著陸婉羚手裏的那隻杯盞,且頻繁催促她快快品嚐“新茶”。

顧塵手裏空的茶壺“咚”地一聲掉在了桌麵上。

林嬌厲色看過來,大聲斥道:“又是你!換了茶還不滾?誰叫你出來的?”

顧塵連忙拾起茶壺,快步退了下去。但她心中不安,沒敢走出太遠,她等在距離花園不遠處的假山後,如果陸姑娘的侍婢經過,她便上前去提醒一句……

片刻,就見一大群侍婢擁簇著姑娘們朝她的方向而來,林嬌攙扶著陸婉羚,大驚小怪地道:“是不是夜裏受了風寒了?你一向畏熱,總是蓋不住被子。”

陸婉羚頭腦昏暈,無力地擺了擺手,“跟我哥說聲,我先回家算了吧……”

“回什麽家?你好好地來我這裏賞花,頭昏成這樣,我怎麽放心讓你這樣回去?你先躺一陣,歇一歇,等你好點兒了,我再叫人去知會陸二哥帶你回家去。”

一行人匆匆掠過,顧塵根本沒機會出言提醒。

不過適才林嬌的話提醒了她,既然陸二爺就在這兒,她想辦法給陸二爺遞個話也好。

**

林嬌送了陸婉羚去休息,自己就飛快去了母親的院子。

亭子裏的痕跡已經命人全部除去,此刻隻等著聞子冉如約走進水月軒……

林太太見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難免瞧不慣,“不是約好了婉羚一起玩兒?在我這兒貓著做甚?”

林嬌從炕上爬下來,上前握住母親的手,“娘,如果明天婉羚不能去相看,娘帶我去行不行?”

“如果陸家無法與薛家結親,咱們——能不能有機會?娘?您不是花了好多銀子,跟安陽侯夫人都說好了嗎?”

林太太冷哧:“你還知道你娘為了你花了多少銀子,你倒是爭氣一點,叫薛老太太瞧上你啊,這時候還說什麽混帳話來戳我的心,不耐煩瞧見你,給我出去!”

話音剛落,就見兩個婆子滿臉是汗,連滾帶爬地跑了進來。

“太太,太太,出大事了!!”

“完了完了,這下怎麽跟陸將軍陸夫人交代?那聞公子酒後犯了糊塗,不知怎麽爬進陸姑娘休息的院子裏去了。完了,這下全完了,太太,咱們可怎麽辦?”

林太太身子一晃,險些站立不穩。

聽完這話,她白著臉轉過頭去,震驚地望著自家的三女兒。

“林嬌……?”

“你做了什麽?你這孽障,你幹了些什麽?”

她這個女兒,自幼就是個草包,空長了一張美豔麵孔,行事性格沒一樣令她滿意。如今,她竟然為了嫁人,做出這樣混賬歹毒的事來。

要怎麽和陸家交代,要怎麽把林家從這件事裏摘出來?

“太太,您快拿個主意吧!水月軒裏鬧開了,聞公子不肯認賬,陸姑娘尋死覓活,再不處置,可就出大事了啊!”

作者有話說:

下章就是正常時間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