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薛誠的麵容也變得緊繃起來。

他雖一向與林氏沒打過幾回交道,卻也明白林氏並非沉迷佛法之人。驟然如此大手筆的追捧一個和尚,且往來如此頻密……

“依著大爺瞧,要不要暗中與五弟提一提?畢竟是他夫妻間的事,外人總不好橫加幹預。”

薛誠沉吟半晌,道:“家裏的事勞你多費心,老五那邊,等他得閑我找他問一問,瞧他究竟怎樣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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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晟坐在案後瞧公文,偶然抬起臉來,就看見對麵榻上做刺繡的女孩兒外在小幾上打盹。

他站起身來,行至對麵輕手輕腳抽掉她手中的未完的繡品,她察覺到有人近前,沒有睜眼,額頭輕貼在男人腰上,惺忪地喊了聲“爺”。

他俯下身,撫撫她的臉頰,“去帳中睡?”

她搖搖頭,抬手攬住他的腰說:“想等您一塊兒。”

男人嘴角舒開淺淺的弧度,索性將人攔腰抱起來朝裏走。

“聽話,我還有許多事……”

她被抱放在床裏,半眯眼眸瞧男人抬手取下金鉤上的帳簾。

男人笑了聲,“這些日子公務繁忙,又有幾件大案子要辦。幹這行就是這樣,平素還可躲懶賦閑,案子來時就得一個時辰擠著當成兩個時辰用。”

這些日子著實沒怎麽陪伴她,甚至一起用頓飯的時間也沒有。除開前日進院子瞧了一回大夫人,其他時候他都在忙。

聽他向自己耐心解釋,顧傾怎好拉下臉再去耽擱他的時間。

“我省得的。或者這段時間我先搬出去,也免得……”

她沒說完,薛晟坐下來握住她手道:“我想時時刻刻能見著你,雖不能多陪你做些什麽,但瞧見你在我身邊,我覺得心安。”

他替她掖掖被角,在她腮邊輕輕吻了下,“等我忙完這陣,你要好好犒勞我,嗯?”又親吻她的唇,額頭緊貼在她頸窩裏歎道,“怎麽辦,現在已經開始舍不得離開這張床,不若做個昏官罷了。”

顧傾抬手推他去瞧公文,“多少人命官司在您手上等待決斷,豈可兒戲?爺別與我玩笑了,您還不快去?”

薛晟不再逗她,替她擺好帳簾後便重新坐回案前。

他的打算,沒有開口與她提。絕離的事,還有她身契之事。

憑著她口述的一些蛛絲馬跡,他正在找尋當年將她姊妹二人強賣為奴的拐子。隻要定了拐子的罪,林氏手裏那張賣身契就成了廢紙。

雖然他亦大可命人將那張身契神不知鬼不覺地弄來毀掉,或是另給顧傾隨意安排個良民身份,於他來說都不是難事。可他不想這樣做。

他想要她光明正大的做顧傾城,而不是被贖買的顧傾,或是任何別的名字。

眼前,她有他護著,林氏奈何不得她。

而他接下來要做的,便是盡快解決掉自己這段殘存了五年的婚姻。

他與林氏是注定要分道揚鑣的兩個人。

這門婚事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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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

“聽說了嗎,誠睿伯夫人快不行了,昨晚上誠睿伯親自去沈院判府上求助,沈院判夜裏進了伯府,到今早還沒出來。清晨有人看見,連薑醫正劉醫正等人也陸續進了薛家,那誠睿伯夫人病了這些年,難不成這關過不去了?”

林氏被拘在母親房裏做針線,當時她身邊貼身的大丫鬟叫巧月,趁著林太太不備,便將繡活塞到巧月手裏頭命她替自己,她則輕手輕腳跑到牆邊上,隔著紗櫥聽外頭母親與二嬸娘說話兒。

“她也是個可憐人,她那四兒子剛給皇後娘娘瞧中點給娘家的侄女兒惠安郡主,哪想到懿旨還沒發下去,人就突然沒了。白發人送黑發人,換了誰能受得了?”

林太太念了聲阿彌陀佛,“按說那孩子也走了有幾年了吧?能給皇後娘娘瞧中,想來模樣才情是差不了的,前些日子大人還與我說起過他家那兩個兒郎,說是君子謙謙、溫潤如玉,我當時聽著,心裏還有幾絲期冀來著,嬈兒嬌兒都在待嫁之齡,若是能說給他家的孩子,你說多好的一樁親。可惜了,這回誠睿伯夫人一去,怕是那五公子的婚事也要耽擱下來了。”

嬸娘笑了聲道:“那還真不一定,你可聽人說過,前些日子定國公府老太爺不行了,他孫兒衝喜娶了一門親,把人給衝緩過來了。若是薛家最後別無路走,說不準也要拿婚事一博。誠睿伯夫人親兒女裏頭,就隻剩下五公子還沒婚配,大嫂要當真有心,依我看,需得馬上準備起來了,帶著嬈兒嬌兒各家院子走走,叫大夥兒也好知道,咱們家閨女們正在議親年紀……”

林嬌臉上紅彤彤的,聽了這樣隱秘的話,羞得心裏直發顫。

誠睿伯府,那可是百年貴勳之家。她父親一直努力向上爬,為的也不過是能與這些貴勳比肩,在京城上等圈層裏占上一席之位。她有可能嫁入那樣的人家去嗎?

“夫人,陸小姐來找三姑娘了。”

侍婢進來傳話,林嬌在內聽了,立即飛奔出來。

“娘,二嬸,我和婉羚玩去了!”火紅色影子飛快衝出屋子,院子裏站著個嬌甜可愛的少女,手捧一隻小小的紅匣子,一見她,忙把匣子打開來推到她麵前,“嬌兒,我二哥從外地回來,帶了幾味好吃的果子,你快嚐嚐,怎麽樣?”

倆人在池塘邊的亭子裏坐了,拈了果子就著香茗慢慢品嚐。

“陸二哥沒騙人,這果脯真好吃。”

陸婉羚笑道:“我二哥一向都知道你愛吃這些甜食,怎麽樣,考慮好沒有?要不要嫁過來,做我的二嫂子呀?”

林嬌氣得臉通紅,跳起來去堵她的嘴,“叫你胡說,姑娘家不害臊,說什麽嫁不嫁的?誰稀罕你的好二哥,臉黑的炭一樣,天黑了都瞧不見五官。”

陸婉羚邊躲邊笑,“黑點怎麽了?男兒家就是要這樣,這叫男子氣概,叫陽剛。難不成你喜歡聞子冉那小白臉麽?”

聽到這個名字,林嬌登時更氣了,“陸婉羚,你才喜歡聞子冉呢!你想氣死我不成?”

見她真的動怒了,陸婉羚連忙來哄她,“我跟你鬧著玩呢,別生氣呀,不過,這幾天聞子冉沒來糾纏你?”

聞子冉是林嬌兄長林俊的同窗,時常來林家赴宴,有機會偶爾見到林嬌,便一發不可收拾地犯了相思病,又是寫詩訴衷情,又是爬牆吹洞簫,此人生得白皮白麵,高挑枯瘦,因常年酒色無度,一雙不大的眼睛底下終歲是青烏烏的。林嬌一向最厭惡他。

“怎麽沒來?上回我哥竟然還跟我說,聞子冉是他拜把子兄弟,要我對他和顏悅色一點兒,你說可氣不可氣。”話音未落,就見一個婀娜美人提著新茶走上前來,林嬌斜睨她一眼,露出幾分輕視之色。

“姑娘,奴婢奉命來替姑娘們換茶。”聲音溫軟動人,極是悅耳,陸婉羚探頭朝她看去,捉住林嬌的衣角搖了搖,“哪兒來的仙女兒啊?你家什麽時候有位這麽漂亮的姐姐?”

林嬌不屑地“哼”了聲,“什麽仙女姐姐,是我家新買的賤婢,運氣好被分在我院子裏當差,若不是我家買了她,興許還不知道在哪個泥巴地裏打滾呢!”

抬手指著來人道:“廚上的人都死光了?什麽時候輪到你來給本姑娘添茶,這兒用不上你,滾回你的後院幹活去!”

侍婢不卑不亢地道了聲“是”,垂眸退了下去。

陸婉羚還在盯著她的背影瞧,感慨道:“我說真的林嬌,她也太漂亮了。”

林嬌冷笑:“漂亮又怎樣?還不是個伺候人的賤東西?”

三日過後,誠睿伯夫人藥石無靈的消息開始在各內宅裏悄然傳開。

林太太最為激動,她與林參議商量了整晚,次日一早就驅車趕往安陽侯府,求見安陽侯夫人。

安陽侯夫人是薛家老太太的娘家侄女兒,薛家如今的情況,大夫人病中,二夫人隔房,大奶奶楊氏尚年輕,因家中有病患,總不好大張旗鼓的商量辦喜事,眼前最合適替薛老太太奔走的,就是安陽侯夫人。

林家不是第一個找上門的,林太太來時,已經有好幾家的夫人陸續告辭出去。

薛晟去年三月考取二甲第六名,賜進士出身,剛及冠的年紀,就在翰林院行走。無論是家世背景還是他本人的才貌,都是城中有待嫁閨女的人家爭搶不及的一塊肥肉。

畫軸一卷卷送進福寧堂中。薛老太太喊了薛晟來看,他隻丟下一句:“全憑祖母做主。”

他成婚是為了救母,至於娶誰,他並不在意。隻要人品端正,溫良謙恭,婚後他自會努力回報對方出手相助的恩情。

那時他還太年輕,遠不知維係一段關係僅憑感激是不夠的。

需要有極深的感情和愛意,才能在平淡如水的長久歲月裏經得起消磨。

長輩們商議過後,意屬陸家姑娘。

薛老太太勸他走一趟朝露寺,親眼見一見自己將娶作妻子的人。

那是相士掐算的一個吉日。

祖母與陸家夫人在禪院裏閑談,還未到他進去行禮的時候,他惦念家中病重的母親,心不在焉的在禪院附近踱著步子。

禪院後麵的一排樹下,有條天然的小溪,正想去那兒掬水散悶,就聽傳來一聲驚呼。

“姑娘,小心!”

循聲看去,隻見一個頭戴幕籬的姑娘跌坐在湍急水流中的一塊石上。侍婢前去相助,跟著也跌了一跤。

“姑娘,怎麽辦?”侍婢急得大呼,姑娘更是焦急,她似乎受了傷,左邊裙上刮破了一塊兒,滲出鮮明的紅色血水。她眼望著下遊越飄越遠的一塊兒帕子,急得就快哭出來了。

薛晟飛踏過圓石,在湍急的水流中截住了那塊兒令姑娘揪心著急的手帕。

是塊白綢繡花帕子,上頭一對蝴蝶,繡工並不太好,不知為何會被如此珍視,那姑娘甚至不惜以身涉險,還跌傷了腳踝也要將它取回。

他取了一根樹枝來,遠遠自岸邊遞出,先把侍婢小心拽上了岸,又踏前兩步,把遮麵的女孩兒也拖了上來。

她形容狼狽,以她的身份,絕不應當以這般姿態出現在一個陌生男人麵前。

可今日在此,原定有一場相看。

兩人心知肚明,均已猜到了對方的身份。

他遞還帕子,低聲問:“此物對姑娘來說,想必非常要緊。”

女孩聲音低低的,幾乎羞不可聞。

“友人所贈,不敢輕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