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前的玉蘭開了,隨著一場寒雨落下,遲了許久的的春日終於來了。

林氏坐在鏡前梳妝,這兩日她氣色明顯好轉,臉上重新有了光彩,前些日子塌陷下去的兩頰也迅速地豐盈起來。

半夏在替她挽頭發,選了平素她最喜歡的一套赤金紅寶石的頭麵為她佩戴。

顧傾掀簾進來時,聽見林氏正在抱怨,“起開起開,這麽裝扮老氣橫秋,難看死了。”

抬眼見顧傾端著托盤進來,朝她招手道:“顧傾你來,替我梳去歲在舅父壽宴上那款發髻樣式。”

顧傾含笑道:“奶奶先把這盞梨膏飲了吧,昨兒晚上聽您有幾聲咳。”

半夏與她換了位置,立在門邊瞧著二人的影子,一時有些恍惚,竹雪館的氛圍什麽時候這樣平和過?如果細細回憶起來,甚至這幾日奶奶發脾氣的次數也是極少的。

林氏伸指捏著湯匙,在香甜的梨膏裏攪著,目光落在麵前的鏡子上,凝神端詳自己勻了妝的臉。

她還能憶起當日,那人初上門來,瞧見她麵容時眼裏一閃而過的驚豔。

她原有張出色的臉,林家幾姊妹裏頭,頂數她最嬌俏漂亮,父母留她到十八歲才出嫁,及笈前後替她挑人家挑花了眼。相似門第的子侄一概瞧不上,眼睛隻望著更上頭的那些貴勳。薛晟出現的時機剛剛好,不倫才貌家世都正正是她們奢想過的模樣。

這些年備受冷落,男人寫滿嫌棄的眼神,令她陷入了無限的自憐情緒中。她險些忘了,曾經她也是個被人追逐吹捧、引得街頭年少駐足回首的姑娘。

“……奶奶?”

一時走神,沒注意去聽顧傾說了什麽,她茫然抬起頭來,見顧傾拿著兩條年節前新打的百寶瓔珞要她選。

“這條,南珠的吧。”望向鏡中,戴著華美步搖的發髻如雲纏繞,烏發襯得雪膚明淨嬌嬈。顧傾為她點了唇脂,立在身後讚她,“奶奶還和從前未嫁時一樣美。”

五年,過了五年生不如死的日子,還能和從前一樣嗎?也許容顏上的改變並不多,可眼底充盈的疲憊和憔悴騙不了人。心上千瘡百孔的傷痕也隻有她自己知道。

林氏扶著顧傾的手站起身來。

這些日子她在病中,家裏又出了那樣的變故,老太太和大夫人紛紛免了她的晨昏定省,每日價送不少補品吃食過來給她補身。

算算時辰,這時候朝露寺裏的早課應當已經結束了吧?

再過一陣,等外頭的陽光更明朗些,道允就要帶著他的徒弟們來了。

這幾日全憑他化符煮寧神茶給她飲,夜裏才終於能安生睡個好覺。

雖然那些亂七八糟的綺夢還是不時會來,但她整個人都比前段日子精神了不少,臉色也變得紅潤起來,又恢複了往日的鮮活。

一盞梨膏下去,距離講經的時間還有足一個時辰。她坐在鏡前百無聊賴,索性起身,喊顧傾和半夏一道去院子裏散悶。

道允來時,林氏正坐在竹雪館前那片小花園的秋千架上隨意**著。

道允立在甬道上,遠遠看見秋千上一道婀娜的背影,雲鬟高聳,雪膚玉骨,那是真正意義上的勳門貴婦,是當世最頂尖的世家門庭裏,風光奢靡尊榮無尚的少君。

是他這一生接觸過的婦人裏麵,最高貴的一個。

不等小沙彌開口問他為何停步,他已重新邁開步子朝她走了過去。

早春微涼的風裏裹著盛放的玉蘭香,庭院中潔白玉蘭的花瓣落了滿地,男人廣袖迎風,袈裟飄曳,頎長的身姿踏著飛花遠遠行來。

“五夫人。”他含笑與她打了招呼,白皙修長的手合十,腕間垂著一條老紫檀木質墜玉的佛珠。

林氏慌忙站起身來,稍退了一步,“法師今兒來得早……”

依著她的身份,在院子裏像個孩子似的**秋千實則是有些失態的。

道允溫笑道:“近來天氣晴好,下山的路易走了許多。”

他做個“請”的手勢,示意林氏先行,自己落後半步跟著,溫朗的嗓音裹在沁人的花香裏吹送到林氏耳際。

“前些日子小僧來為夫人講經,道上需繞一大段路,下山的小道冰封濕滑,別說轎子,便是雙足行走,也免不了跌摔。”

說到這裏,他便不再說下去。

但林氏順著他適才的描述去想,他每日來給她講經途中,沐風瀝雪摔跤打滑,應是吃了不少苦的。

但他從沒在她麵前表現出過半點怨懟之色。

他好像總是很溫柔,很親切,臉上永遠是令人如沐春風般的笑意,仿佛能包容世間所有的厄困和不堪。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竹雪館,兩個跟來服侍的小沙彌被請到廡房等待。

半夏走出屋子去沏茶,顧傾不知為何,去取披風卻沒再露麵。

屋子裏隔著一道簾子,道允坐在另一頭案後,攤開經文古卷,習慣性地在案前的熏爐中點燃一支檀香。

輕煙淡淡逸散開來。

這個味道令人聯想到寶相莊嚴的佛像,沒來由地教人放鬆了所有戒備。

林氏的目光落在道允翻卷的手指上。

昨夜夢過的場景令她心跳怦然躍動起來。

她夢見一雙手,輕撫過自己滑膩的肌骨。男人的,修長幹淨的手……

道允緩緩抬起眼,撞上林氏春意湧動的雙眸,他淡定而平和的牽了牽嘴角。

“上回小僧與夫人講到心經,……以無所得故,菩提薩捶,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注1)……夫人多夢難眠,便是心有掛礙之故……”

他嗓音格外悅耳動聽,像淙淙流淌過的清溪,一聲一聲洗滌著她的感官。

半夏奉上茶來,滾熱的水汽和線香的輕煙混在一處,氤氳了簾後男人的影子。

時間流淌無聲,飛速到了該作別的時刻。

道允合上書,輕聲道:“夫人有煩惱,無法釋懷。小僧化符誦經,可緩皮相之苦,卻遠不能為夫人開解心結。”

他手中捏持佛珠,端坐案後朗聲道:“今日過後,望夫人常思己身貴重,勿以他人之謬自傷,小僧遠在萬裏外,亦會為夫人日日禱祝,祈求佛祖恩被,護夫人一世無恙。”

林氏蹙眉,下意識看了眼簾外守候的半夏,開口道:“法師要走?”

道允站起身來,雙手合十向她執禮,“正是。”

林氏脫口道:“法師要去哪兒?何時回來?”

道允笑了笑,垂眸望著簾後之人緊攥袖口的雙手,“小僧本就是雲遊之人,偶然入京,掛單在朝露寺研學講經。如今京中景色已然看遍,諸事萬物盡皆過眼,是該離京歸去,過小僧原本的閑散日子去了。”

簾外,小丫頭急匆匆立在門前,掀開半片簾子朝半夏打眼色。

半夏瞧了眼屋中交談的兩人,錯身邁出門去,壓低聲道:“什麽事兒?”

小丫頭說:“半夏姐姐,角門上有人尋你呢。”

半夏一臉疑惑,“現在?誰呀?我這當值呢,哪裏走得開?”

小丫頭道:“顧傾姐才跟我說,她去後院小廚房吩咐件事兒,馬上回來。這不法師要走了嗎?待會兒也就是著人送客,您放心,這兒有我呢。”

半夏有些猶豫,一抬眼,見顧傾端著托盤從廊下走了來,她這才放心下來,吩咐道:“你快進去,方才奶奶就找你呢。”

半夏去了,顧傾立在抱廈外卻沒進屋。靠在朱紅的柱子上仰頭望著頭頂的四角天空。那人鋪墊了這麽久,也該是時候收些甜頭了吧?

“……這趟京城之行,小僧見過了許多風景,發生了許多難忘的事,有過許多值得回味的經曆,小僧此生,不枉了。”

他抬手,將腕間的那串佛珠取下,放在掌心中,“夫人與佛祖有緣,這串佛珠,是當年小僧在南邊一座無名寺遊曆時,當時的主持師父贈予的。如今轉贈夫人,希望此物能代小僧,完成尚未完成的使命。夫人今後為多夢困擾之時,可盤轉此珠,口誦心經……小僧試過,確有奇效……”

他掌心托著那串佛珠,手掌越過珠簾伸向她。

尚隔著幾步距離,她坐在原位上,緊緊攥住膝下的蒲團。

她這些日子難得覺著輕鬆些,心裏那些煩悶隨著經文誦禱,佛光沁潤,一日日消解下來。

如今眼前的僧人,卻毫無預兆地向她辭行,說他要回萬裏之外的故土去了。

她沉眉垂眼,抿了抿唇。

捕捉到他話語中最後那幾字,緩聲問:“法師也有受夢魘困擾的時候麽?也要盤轉著佛珠,一遍遍念誦經文,才可安睡麽?”

道允垂下手來,扣住掌心的珠串。他俊美的臉上蒙上一層陰鬱顏色,“小僧雖修佛法,卻遠未能參悟此道,凡胎俗骨,難脫軟紅十丈負累。小僧與夫人一樣,為‘不可為’、‘不可得’、‘放不下’所擾。”

他搖了搖頭,嘴角掛著自嘲的笑。

“三日後,小僧便會離京。夫人您,請多保重。”

他輕輕擱下那串佛珠,俯身拾起經卷,仔細裝入背囊。

不可為,不可得,放不下……林氏回味著這幾個字,眸中不受控製地升起一重水霧。說的是她對薛晟無望又執拗的愛戀嗎?他的不可得和放不下又是為誰?

腦海中隱隱有個聲音告訴她答案,她卻不敢信,也不敢想。

“法師……當真不考慮多留一陣子麽?”

道允背轉過去的身影頓了頓。

“夫人希望小僧留下來麽?”

這句無疑是太過失禮,也太驚世駭俗的一問了。

仿佛兩個人之間,這些日子隱隱約約蒙著的那層紗,突然被撕了道口子。

她變了臉色,斥責的話卻在想到今後再也看不見他時而無法出口。

道允轉過身來,手攥住幾縷晃**的珠串。

她望著他那隻手,那隻在夢裏原本無形無主,隨著相處的日子漸久,而在夢中越發有了清晰的形態和主人的手……

她心髒顫動得好像被人吊在梁上肆意的抓拽著。

她屏住呼吸,看見男人頓了頓動作,而後豁然扯開了兩人之間那道珠簾。

他清俊的輪廓清晰的展現在她麵前。

林氏突然有種想逃的衝動。

她驚慌著,恐懼著,又仿佛早已期待著……

男人一步步走近,背囊隨著邁近的步子嗒地一聲落在地麵上。

屋外守著下人們,侍婢隨時有可能會闖進來。

林氏臉色蒼白,眼含淚意,心情複雜地望著停在他麵前的男人。

“夫人,希望道允留下嗎?”他緊緊盯著她的眼睛,絲毫不見隨時可能被撞破的膽怯和慌亂。

他還是那般從容淡定,平和而溫柔。

可是隱約的,他的氣息又與平素的端正溫和不同。

他變得存在感極強,壓迫感十足。

他居高臨下地俯望著她,聲音微揚,“夫人為何不答?夫人希望道允留下嗎?請夫人答話!”

“我……”林氏開口,聲音沒來由地顫著。

男人突然伸手,以她絕對推不開去的力道握住了她的肩膀,俯身而下,單膝搭在她麵前的矮幾上,吻住了她的唇。

作者有話說:

注1,此句摘自《心經》,此處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