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從內院走出來,精神還在恍惚著。

郭大夫開的藥吃了好些日子,可情況一直沒有好轉。她還是睡不著,還是容易胡思亂想。

忍冬攙扶她上了車。

她靠坐在椅子上,苦惱地閉上眼睛。掌心驟然摸到一團軟軟的東西,她嚇了一跳,垂眼去瞧,椅子上躺著一支盛放的赤色花朵。被她適才壓住,那花落了兩瓣葉片。

這個季節,豈會有這樣的花開?又是誰將這朵花放在此?

她掀開車簾,朝外看去。

尚未閉合的門扉裏,適才在簾後誦經的男人正帶著小沙彌朝外走。

四目驟然撞在一處,她心髒猛然漏跳了一拍,男人一臉坦然,勾起唇角,禮貌地對她頷首。

林氏覺得自己大抵是瘋了。她攥住那朵花,放在掌心揉爛。馬車駛開去,她將簾幕掀開一角,花瓣在冰冷的風中吹散,隻留下淺淡的香氣,殘留在白嫩的指縫之中。

“那是誰?”男人停步在門前,眼望著遠去的車問道。

侍婢紅透了臉,羞答答地答:“那是我們府裏的三姑奶奶,也是誠睿伯府的五奶奶。”

男人展眉笑了開,“是她啊。”

走訪各家內院,對她的事早有耳聞。——是個不招夫婿喜歡,終年孤枕單影,強顏歡笑的可憐人。

侍婢好奇道:“法師為何問起她?”

男人轉過臉來,袖中不知何時多了一道符,“這是前日在佛前,特替小晴姑娘求的。已經親自誦經,替姑娘開過光了。”

侍婢忘了去問林氏的事,受寵若驚接過符來,“法師知道我?”

“姑娘家中有病人,這是平安長壽符,正可送給姑娘的家人。”

他不再言語,隻作瞧不見侍婢滿眼晶亮的喜悅,袈裟隨風輕拂,率眾翩然離開。

侍婢立在門簷下,久久凝望他的背影,直到被門內的婆子喊了一聲,才後知後覺地回去院中複命。

林太太跟前,幾個婆子正在閑談,“聽說柳縣有個夫人婚後十八年無子,這道允師父替她開過幾回法壇後,突然便有了。”

“哪有這般神奇?我瞧他也不過才二十多歲模樣,還這樣年輕,道行有這樣深?竟比院中那些大師父都厲害?”

“你當這神佛道法,是按咱們俗世的歲數排輩?佛家講求個命數機緣,有機緣的人,天生就有這一道的慧根。沒慧根的人,就是修一輩子佛法,也不見得能參悟出什麽。”

“你都是在哪兒聽說的?這人真就這麽玄乎?”

“各家有口皆碑,難道人人都是傻子,盡都被他唬住了?若沒點真本事,誰還會這麽捧著他?你瞧咱們太太,吃了好幾副藥不見好,他一來,燒了那麽一劑安神符茶給太太喝了,這不立時就起效了?你還真別不信,大乘高人,可不是咱們這些凡夫俗子能隨意說道的。”

林太太已起了身,她躺在帳子裏,想到如今還在牢獄中受苦的兒子。多留他在裏頭一日,自己便懸心一日。

如果薛晟肯說句話,如何就不能轉圜?薛晟不在乎林家,說到底還是林嬌無用,若是早早有了身孕,薛夫人等豈會如此輕視?

近來聽了不少關於這道允的奇聞逸事,她原不信這些東西,幾回自己親身試著,不由又有些信了。

總不過是條道,姑且死馬當活馬醫罷了,就是林嬌不行,她房裏不是還有顧傾那丫頭?

如今已經走投無路,最差的情況也不過如此,還能怎麽呢?

**

竹雪館,林氏半夜又被那潮水似的夢淹沒了。

男人的手攀上來,順著自己嬌軟的肌膚滑下去。

身上衣裳褪開,男人湊近了,嘴唇溫熱的,一寸寸烙在枯渴的肌膚上。

她睜開眼來想看清楚他的臉。她仰起頭,卻怎麽也睜不開眼睛。

她掙紮著,額頭上脖子上,滲出層層的汗。身上輕薄的寢服汗濕透了,有人提著燈,小心翼翼輕搖她的手。

“奶奶、奶奶……?”

她陡然睜開眼睛,大口大口的喘息。

顧傾一臉關切,正守在她床前。

林氏驚恐地發覺,自己圓潤的肩破衣而出,露在衣裳外麵。

她緊緊揪住前襟,戒備地望著顧傾,“你……我怎麽了?”

顧傾麵色平靜如常,用帕子細細替她抹去額上的汗,“奶奶定是太緊張大爺的事了,所以夜裏頻發噩夢。”

她淡淡地道:“明兒,要不還是尋郭大夫來看看?這些日子親家太太和夫人都病著,奶奶兩頭奔忙,實在太辛苦了。”

林氏心內稍安,顧傾遞茶過來,她抬手接過。燈下,姑娘一臉溫柔,服侍的仔細認真,還和從前一般。

她抿了抿唇,開口道:“顧傾我問你。”

姑娘“嗯”了聲,伏在床前乖巧地聽她說。

林氏咽了咽喉腔的熱燥,啞聲道:“五爺與你在一起時,我是說——晚上你們一起的時候,和平時的他,有什麽不一樣麽?”

姑娘沒料到會被問這個,立時麵色掠過幾分尷尬,“奶奶是問……五爺那、那什麽?”

林氏不言語,隻用一雙泛紅的眼睛盯著她。

兩人都覺著難堪,可主子問話,她沒法不答。顧傾壓下羞意,不自在地道:“五爺他……有些霸道,沒什麽耐心……,奴婢隻能順著他……”

林氏閉上眼睛,說不清自己為什麽要問,更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聽。徒增煩惱,徒惹傷心罷了。

她擠出一絲笑來,“五爺看起來,挺滿意你的。好好伺候著吧。盡早懷個孩兒,我會提你做姨娘。你放心,我不會虧待你的。”

顧傾低低應了聲“是”,替她理好簾帳,退了出去。

博山爐中輕煙無言散逸著。林氏撫過自己瘦到塌陷的兩腮,和越發纖細的腰身,她被那些惱人的綺夢折磨著,已經半個多月沒有睡好過。

她就快撐不住了。

她想到母親說的那碗“安神符茶”。母親惦念獄中的兄長,鎮日以淚洗麵,食不下咽,寢亦難安。眼看人要垮下去的時候,那位法師出現了……

藥石無靈,她是不是也能試一試?

正月無聲無息的過去了。二月的春風卻遲遲還沒有來到。

顧傾出了一趟門,在郊外那座孤墳前,見到了許久未見的幹娘,鄧婆子。

老婦仍是板著臉,弓著脊背站立在墳前。

小小的墳塋裏埋著一把豔骨。

若說她見過有比顧傾更美貌的人,應當就是土裏埋著的這丫頭了。

走入林家後宅那年,她不過十六歲。

已經飽經風雨,被人退過親,見識過世態炎涼,吃過輕信人的虧,受過皮肉上的苦。

饒是如此,她還是純白潔淨如一朵雨後芙蕖。

她像一道光,照亮了多少人無趣的歲月,和荒涼貧瘠的靈魂土壤。

後院那些年輕年長的仆役們,自她出現後,一個個活了起來。

他們擠到院牆外偷瞧她曬衣裳,暗裏打聽她的身世,幹活的時候故意湊到她身邊惹她注意。

她對誰都和氣,她對那些人一視同仁,從不曖昧靠近,也不會若即若離玩弄人心。

她是個不錯的姑娘。

至少,比現在的顧傾良善、單純。

“幹娘。”

聲音自後響起,鄧婆子臉上短暫出現的柔和神色收攏,又變成了那個嚴肅到有些刻薄的模樣。

顧傾翻出隨身帶著的果子和點心,擺在墳前,俯下身來磕了個頭,“姐姐,傾城和幹娘瞧你來了。”

鄧婆子嘶啞難聽的聲音裹在呼嘯的風裏,“你的消息究竟是不是準的?怎地那和尚還沒能走進薛家大門?”

顧傾站起身來,撣去裙擺上沾染的塵土。

“他在平城很有名,十幾歲就靠著蒙騙姑娘們過活。年歲再大一點,和當地的匪盜結成一派,專門從富家夫人下手,先欺騙她們的感情,得到她們的身子,再設套叫那些匪盜闖進來抓現行,敲詐勒索那些婦人。”

“後來犯了事,匪盜窩被官差端了。他提前逃出來,可罪行被人供出來,好些妻女受害的鄉紳們合力要抓他來碎屍萬段,他沒法子,隻得隱姓埋名出家避禍。”

“那時候我還小,對他犯下的那些事懵懵懂懂。直到我在朝露寺看見他對趙家的千金獻殷勤,突然想起了曾經聽婆子們說起的那些事。”

“幹娘不是親眼瞧見了他的本事麽?能哄的林太太這樣信服,他豈是一般的僧侶?”

鄧婆子冷笑:“林太太信他有什麽用?難道林太太能招他做入幕之賓?”

顧傾沒答這話,隻輕聲反問,“幹娘相信一個窮凶極惡的人會變好嗎?”

鄧婆子哼了聲,沒有言語。

顧傾緩聲道:“我是不信的。若是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那些枉死受害的人,他們又算什麽?幹娘已經使人在他跟前有意無意的說起過許多關於林嬌的事,有心之人自會私下掂量。林家明顯已經給不出更好的價錢,他為什麽沒有翻臉走人,幹娘,他對林氏這種空閨寂寞的女人,一向最留心,最有辦法。”

“而林氏那邊,您不用擔心。她如今備受情感和精神上的折磨,想必她也撐不久了。”

“一個花言巧語最懂女人心的男人,一個寂寞痛苦需人安慰的女人。正合適配成一對,不是麽?”

鄧婆子冷聲道:“怕隻怕,林氏對薛晟還沒有死心。對丈夫深深戀慕著的女人,如何能接受第二個男人?”

顧傾笑了聲。“如果她不接受,我會佩服她。我向您保證,如果林氏無意,我絕不會再用此法對付她。”

“選擇權在她手上,幹娘。一旦她主動踏進這張網裏,身敗名裂就是她的下場。”

“您還記得她是怎麽對待我姐姐,怎麽折磨她,又怎麽栽贓她的嗎?”

“林氏將受的苦,不過是我姐姐受過的萬分之一罷了。”

她立在墳前,眼眸掠過麵前幽寂的空穀。

那些前塵往事,不堪回首。但她會強迫自己一遍遍去回憶。

她要自己清清楚楚的記得。

隻有記得,才能令她清醒的恨下去。

才能讓她摒棄無用的善良和軟弱,隻做一個狠心絕情的複仇者。

“至於林俊——再給我一點時間,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