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薛晟早出晚歸,顧傾又病著,二人隻在晚上潦草說上幾句話。清早薛晟去上朝,吩咐人去接了餘嬤嬤前來,自打從岷城回來,顧傾與薛晟時常宿在一處,雀羽再來服侍屋中事便不大方便了。

薛晟原想請大夫人做主,撥個伺候的小丫頭,顧傾念及身份,沒有答應。

她畢竟隻是個通房,通房仍是婢,哪裏就能使喚丫頭了呢?

她不想四麵受敵,人人厭棄,數年來苦心經營出來的好名聲,不能為著一時安逸舍棄了。

鄭尋正替她把脈,一塵不染的帕子懸在纖細的手腕上,聽他慢條斯理地道:“餘毒清得差不多,清毒去瘀的藥可停了。”

顧傾收回手腕,將袖子挽下來。

鄭尋笑道:“薛子穆叫我給你換一味避子藥,怕那些小藥堂開的傷身體。”

顧傾怔了下,抬眼看向麵前這個一點兒都不像郎中的年輕人。

“怎麽,他沒告訴你?”他挪步到側旁案幾上,拾起筆飛龍走鳳,“你們兩個,一個藏了一肚子秘密,一個對人好又不肯當麵說,簡直是頂般配了。”

顧傾與他相處這兩回,總覺得渾身不自在。仿佛自己是個透明的人,一眼就被此人全看透了。同時也深深覺得不安,鄭尋就是個隨時可能爆破的火石,他畢竟是薛晟的朋友,沒道理替她瞞著薛晟。

他到底在想些什麽,她半點看不明白。

她不吭聲,他亦不覺得掃興,方子寫好,拿在手上走過來遞給她。顧傾伸手去接,對方猛然俯下身來,貼在她耳側輕嗅了嗅,低笑道:“綺蛇香,姑娘不再用了?是忌憚我,怕我告訴薛子穆?”

“姑娘!”餘嬤嬤的聲音從次間傳來,男人慢吞吞直起身,似笑非笑盯著戒備望著自己的姑娘,輕笑道:“放心吧,暫時還不會,就當是,咱們倆的小秘密,嗯?”

他朝她眨眨眼,背起藥箱轉身走出去,“我適才開了補身的方子,嬤嬤照著抓藥來,每日煎一回,晚飯後服用。”

餘嬤嬤千恩萬謝把人送出門,片刻折回,向顧傾肅容道:“姑娘,五奶奶朝著鳳隱閣這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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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氏不常來鳳隱閣,此處是薛晟議事理政之所,平素人來人往,機密公文也多存在此,以往除負責料理薛晟生活的雀羽和負責跑腿辦事的雁歌外,旁人不概不準入內。

林氏試過幾回強闖院落,均落得個灰頭土臉的下場,自那以後,也便歇了主動來找薛晟的心思,隻能時不時在大夫人和老太太跟前敲敲邊鼓,等二位長輩發話押著薛晟回竹雪館去。

此間如今住進了顧傾,鳳隱閣的氛圍與往日大相徑庭。

以往簡樸至極的屋室裏,多了許多女孩子用的東西。

大大方方擺在炕上的針線,尚未做完的繡鞋,隔間披掛著的水紅色褙子。床側多了張妝台,上頭擺著幾把梳發用的篦子。窗台上博山爐換成了一大捧暖房裏新采的花束,走進屋中,淡而甜的花香迎麵撲來。

林氏一時有些恍惚,如今這房裏不像書軒,更像是新婚燕爾的小夫妻住的婚房。

聽說,近來上門來與薛晟議事的人都少了。

顧傾迎出來,身上還穿著以往的素舊衣衫,她恭敬地請林氏入內就座。雖是守著禮,話說的也熨貼,可這姿態,怎麽瞧都比林氏更像這間屋子的女主人。

林氏壓下心頭狂湧的不忿,抬手接過她遞來的茶。

“奶奶見諒,爺喜歡喝碧螺春,所以鳳隱閣隻備了這個。”顧傾恭恭敬敬站在一旁,還是舊時謹慎模樣。

溫熱的茶煙籠著林氏蔥白的指頭,塗了大紅蔻丹的指甲襯著玉白瓷盞,瞧來恁地刺目。

她咽了咽泛上喉頭的那抹酸,轉過臉來笑道:“爺這兒住著還習慣,什麽時候回竹雪館?現如今見你一麵倒難。”

若非顧傾住在這兒,怕她連進來坐著飲茶的機會都不會有。

顧傾聞言似乎有些驚慌,“奶奶這樣說,豈非折煞了奴婢。奴婢不過依從奶奶所命,盡力討好五爺……至於奴婢去處,五爺和奶奶不吩咐,奴婢不敢自專。”

林氏冷哼一聲,朝她抬了抬手,“瞧你嚇得,小臉兒都白了。我不過跟你說笑罷了,你一向忠心為我,難道我還會疑心你麽?半夏,還不把你顧姐姐扶起來。”

半夏聞言“哎”了一聲,上前攙起顧傾。

林氏笑指著身邊的空位道:“你坐。”

顧傾搖了搖頭,恭敬道:“奴婢不敢。奶奶今日來此,不知有何吩咐,但凡奴婢所能,必然無所不從。”

“無所不從?當真?”林氏飲了口茶,托腮倚在案上,“本不過想來瞧瞧你的病情,瞧你這模樣,應當是不礙事了。你這般一說,才叫我想起一件事來。五爺一向夜裏才回,我倒有幾天沒機會與他說。你晚上在此,與五爺說話方便,待他回了來,替我跟他提一提。就說林家大爺在獄裏關了三五日,好些人在外瞧著笑話呢,說他一朝得勢不念舊情,自然還有更難聽的,我都不好意思說。”

她斜睨著顧傾,含笑道:“這點兒事,以你的聰慧,不會做不好吧?”

顧傾蹙了蹙眉,關切道:“大爺出什麽事了?”

林氏笑道:“這你不用問,隻管與五爺說了就是,他自然知道內情。”頓了頓,她抬起尖尖長長的指甲,朝顧傾招招手,“你過來,顧傾。”

顧傾躬身上前,交握在身前的手被她覆住,緊緊捏了兩下,“你和你姐姐從入府後就在我的院子裏,當年那件事發生後,多少人勸我去報官追緝逃奴,我念著主仆情分,沒有追究。後來,我嫁到薛家,又把你帶了來。顧傾,我一向待你如何?”

顧傾垂著眼,目光落在自己被她握住的手上,“奶奶待顧傾情深意重……”

“你記得便好。顧傾,如今我把五爺也分給你了,咱們是一頭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的臉麵,也便是你的臉麵。”她手掌緊了緊,將顧傾纖細的指頭握得微痛,“你是林家的丫頭,是我林嬌房裏的人。隻有我好,林家好,才能有你的前程。”

“是。”顧傾輕聲說,“奶奶放心,奴婢一定會盡力。”

敲打得差不多了,林氏便站起身來。

隨著她起身的動作,原擺在角落裏的靠枕倒了下來。

半夏在旁瞧見枕下的東西,立時整張臉都紅了。林氏疑惑地回過頭,就見顧傾緊張地將靠枕重新擺回原位,但她還是看見了,——那是一片顏色鮮亮的軟綢兜衣,被胡**成一團,隨意丟在榻上。

轟地一聲,仿佛有一團火,不受控製地在林氏體內灼燒起來。

她白著臉,嘴唇發顫,下意識去看顧傾。

後者垂著頭,臉色緋紅,顯然難堪到了極點。

這張榻,她才坐過的這張榻——

林氏覺得腦中轟鳴,雙腿顫得邁不開步子。

就那麽等不及嗎?

薛晟他,就連走去帳子裏再親熱也等不及嗎?

眼前紛紛亂亂,全是他一進屋,就把人撲在榻上翻雲覆雨的樣子。

半夏瞧出不對,立時走過來攙住林氏。

顧傾臉上紅霞退去,關切地迎上來,“奶奶,您這是怎麽了?您的臉色……”

林氏緊緊攥著拳,若非靈台還勉強保留著一絲理智,她恨不得想立時撕了眼前這張臉。

她抬手揉了揉額角,無力閉上眼睛,強從齒縫中擠出一絲聲音,“無礙,興許是夜裏沒睡好吧。半夏,扶我回去。”

她必須快些離開。再不走,她真的害怕自己失控砸了這間屋子。

她從來不是個隱忍的人,如今一忍再忍,早已超越了自己能夠接受的極限了。

半夏不敢多言,忙扶著林氏朝外走。顧傾滿臉憂色,在後輕聲囑咐著,“奶奶一定要保重身體,好生歇息……”

人去得遠了,珠簾輕晃著,顧傾轉過臉來,滿麵憂色散了去。她將枕頭的肚兜拾起來,疊平整後,塞進了暖閣的櫃子裏。

從她與薛晟公開關係到現在,不過才六七日,瞧林氏的模樣,這便已經接受不了了。想必這些日子,她腦子裏胡思亂想了不少細節吧?

人一旦開始空虛,開始胡思亂想,就更容易給人可乘之機。

算算日子,那人在京城,也該站穩了腳根了吧?

她需得給鄧婆子去個信,是時候說服林太太往寺裏走一走了。

畢竟求人無用,隻得求神了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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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薛晟回來,顧傾就把白日裏林氏的來意與他說了。

薛晟坐在案後,寫字的動作沒停,眼也未抬地道:“你的意思呢?”

顧傾走到他身後替他輕輕捏揉著肩膀,細聲道:“林大爺犯這樣的事,隻怕不少回了。從前我在林家也聽過一些。爺幫他一回兩回,畢竟是姻親,總不好眼睜睜瞧著。可如今爺在這個位置上,一再偏倚犯禁觸律之人,往後辦事,誰還能相信爺的公正?”

“那依著你,這事我不當管?”薛晟停了筆,扣住肩頭的手把人拖到懷裏頭,“你不怕跟你主子交不了差?”

姑娘抬手勾住他脖子,水眸晶亮如含了一彎清月,指頭順著男人的脖子爬到他側臉上,“比起被奶奶責罰,我更怕爺在外吃虧……我被奶奶罵幾句不中用不打緊,我隻是個奴婢,早就習慣了。可爺走到今天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