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兒給祖母請安。”
薛晟進來,在堂前行了大禮。
“趕快起來,老三,快扶著你五弟。”雖隻是短暫一趟外出,可此行萬分艱險,雖瞞著沒與家裏細說內情,昨晚夜半入城,也有幾許風聲傳出來。
老太太命他在自己身邊落座,過問了幾句他在外頭的飲食情況,薛晟自言一切都好。眾人閑話片刻,老太太便催著他去給大夫人請安,“你娘惦念著你,早點過去給她瞧瞧,也好令她放心。”
餘光瞥見林氏,適才她立在人群之後眼盯著薛晟欲言又止的模樣,老太太看在眼裏。當下又道:“陪著你媳婦兒一塊兒過去,大年下的不著家,我這老婆子都替你媳婦兒委屈。”
薛晟麵無表情站起身,行了禮轉身先離去。
老太太瞧他們夫妻生分的模樣,不由歎息,對身邊的二夫人抱怨道:“你說說這個老五,性子隨了誰?鎮日這般板著麵孔,一點兒不許人親近。”
二夫人笑道:“那是當著咱們,男人家要臉麵。背著人,不定怎麽柔情蜜意伏低做小呢。”
老太太哼了聲,“他要是個開竅的,何至於兩口子鬧成這樣?”
庭院裏,林氏小步跟在後頭,薛晟與薛誠並肩在前走著,低聲討論岷城的案子。
轉到月洞門,薛誠輕扯了下弟弟的袖子,“你媳婦兒跟著呢,我先去,你和她一道兒走。”
薛晟扣住兄長的手臂,不言聲,明顯的不讚成。
薛誠忍不住笑,“你們倆都這把年歲了,鬧什麽孩子脾氣?她是你妻子,是咱們薛家明媒正娶的五奶奶,有什麽話好好說,別太給人難堪。”
薛晟不自在與人討論自己的婚姻,握拳在唇,幹咳了兩聲。
薛誠拍拍他手背,回過身用林氏也能聽見的聲音道:“還有公務在身,我就先不過去了,你們夫妻倆去見娘,帶我問聲好。”
薛晟無奈目送他遠走,立在青石路上,站定步子,等林氏跟上來。
“爺……”女人聲音發緊,用盡可能溫柔的語氣與他說話,“這一路經風沐雪,定然累壞了吧?”
適才在福寧堂,她連與他說句話的機會都沒有,此時迎風站在他身側,心內那麽熟悉的砰動又湧了上來。
薛晟側過臉,淡淡開口,“還好。”
氣氛僵下去,他惜字如金,連一句話都不想與她多說。
林氏瞥了眼忍冬,後者乖覺地又退後幾步。林氏鼓足勇氣抬手搭在他臂彎上,“爺,待會兒給娘請安回來,能不能去竹雪館坐坐?年節裏頭大夥兒都熱熱鬧鬧,串門子耍樂子,妾孤孤單單一個人……”
“林氏。”他看著她,打斷了她沒完沒了的自憐,“有什麽事,直說。”
林氏僵在那裏,紅唇微張,被他冷漠生硬的態度激得啞口無言。
薛晟笑了聲,“清早已有人與我遞信,林俊上元夜醉鬧春風樓,說自己是三品刑部侍郎的舅兄,可在這京裏橫著走。”
他抽回手臂,垂眼撣了撣袖角,“他以我的名頭賒下的那些酒錢賭債,賬單已經送到鳳隱閣案前。”
林氏臉色由紅轉白,淚珠子強忍在眼眶裏,“爺,我不是與你說這個……”她也想做個知情識趣能與他恩恩愛愛的賢妻,她也不是時刻都忍不住脾氣定要與他爭執,為什麽好好說句話這麽難,這明明不是她本意。
薛晟道:“難道還有其他可說的麽?哦,險些忘了,你在外私放高利一事……”
“夠了。”林氏臉漲得通紅,緊攥著拳頭恨聲道,“薛晟,你一走就是十數日,我不過想你陪一陪我,你用得著如此羞辱我嗎?”
“羞辱?”薛晟輕哧,“豈敢。薛某規行矩步,謹言慎行,在外時刻謹記家訓,不敢有半點令薛府蒙羞。自你我成婚後,林氏一族加諸在薛某頭上的髒名,還少麽,林氏?”
林氏臉上閃過一抹哀色,她知道哥哥不爭氣,她知道母親著實貪心了些,可她能如何?那是她父母兄長,是她至親手足,她難道有得選嗎?
“林氏,”他淡淡道,“你我彼此都清楚這場婚姻是怎麽一回事,你若願意放手,薛某感激不盡。至於什麽情愛相思,請你不要再提。”
他負手朝前走,夾道上冷風回旋,細碎的雪片迷蒙了林氏的眼睛。她提步追上去,甚至有那麽一瞬,她想抽出發釵插-進他胸口,挖出他的心髒瞧一瞧,他的心是不是鐵做成的。
他怎麽可以在她好不容易忍過那些思念如狂的日子之後,出現在她麵前,用她深愛的那張麵孔,說出這樣傷人的話?
她已經說服自己軟下身段來哄他了,她可以不再鬧脾氣,可以不去追究他外麵是不是有人,她甘願做個耳聾眼瞎的傻子,隻要他肯給她一點點、隻需要一點點的溫情,就是拿了她這條命去,又有什麽關係?
林氏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進大夫人的院子,又是怎樣走出來的。
她坐在竹雪館敞開的窗前,眼望著院中茫茫一片銀白,心裏一幕幕閃過婚後她與薛晟相處的片段。
他們的婚姻走到這個地步,到底是為什麽呢?她實在想不明白,也不願去深思。
生活已經令人絕望如斯,她不想讓自己墮入無盡的悔恨裏。與其去反思自己的過錯不足,把一切錯處推在別人身上,是更容易做到的事,也更令人感到輕鬆。
是林家拖累,是兄長害了她。
是薛晟無情,是薛家對不起她。
隻要這樣想就好了,隻有這樣想著,她才能心安理得的活下去。
“今兒初幾了?”林氏托腮坐著,突然問了這麽一句。
忍冬說:“正月十七。”
“顧傾是不是該回來了,原先說是要在那寺裏抄幾天經?明兒你去瞧瞧,能不能把她提早接回來。”
薛晟仍舊油鹽不進,她連接近他的機會都沒有,眼下能指望的隻有顧傾的肚子了。
哥哥新犯了事,正被父親拘在家裏頭,打過罵過,惹得母親心疼不已。母親一心疼哥哥,就要來找她的麻煩了。
比起薛晟的冷言冷語,她更害怕聽到母親指責的聲音。
隻要顧傾懷了孩子,就能堵住母親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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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剛蒙蒙亮,風硬得如刀子一般,刮在人臉上生疼。
明心趕了一輛馬車,停駐在巷子口,遠遠看見雁歌走出來,忙跳下馬與他招呼,“五爺怎麽一早要用車去城外?今兒不必上早朝嗎?”
雁歌笑了聲,“主子爺要出城接個人,行了你去吧,待會兒梁東來趕車。”
明心拍了拍袖子,點頭,“那行,我就先進去了。”
他跨階朝裏走,迎麵遇上忍冬,“喲,蘭姐姐,今兒怎麽這麽早出門去?”
忍冬不苟言笑,對這些做粗活的小廝,她一向不怎麽熱絡。
明心碰了個軟釘子,也沒怎麽當回事,他早習慣不被當個人瞧。
這些個嬌滴滴的“副小姐”裏頭,最和善最溫柔的就是顧傾。
片刻,薛晟從內出來,雁歌上前回話,“大奶奶安排人去接了,說要在寺裏打個轉再回城。擔心與五奶奶不好交代,叫小的們勸著爺,千萬別給捅破了天,免傷內院奶奶們的和氣。”
薛晟不言聲,垂頭上了馬車。
城外官道上,顧傾與麗兒道了別,獨自坐在車裏,被幾個婆子簇擁著往入城的方向走。為免連累楊氏,雀羽等隻敢暗中跟著護佑。
眼看就到了南城門,車速緩下來,跟在進城的隊伍裏慢慢等待守門官差檢視。
前頭官兵大聲呼喝著,命人把車廂裏的東西一一翻開來驗看。婆子在窗側與顧傾抱怨:“這些個官差慣會吃拿卡要,但凡見著徽記不明的車馬,就要想法子多扣一陣,逼著人孝敬過路銀子。待會兒姑娘別吭聲,萬事有我們呢。”
顧傾細聲道了辛苦,按說她與這幾個婆子沒甚分別,都是伯府裏的奴才罷了,不過仗著薛晟對她稍微有那麽一點不同,連帶楊氏身邊的人也高看她一眼,樂於捧著她高興。
車到了城門前,官差嚷道:“裏頭什麽人?下車!包袱都打開,讓到一邊去,等著官爺查驗!”
婆子含笑道:“官爺辛苦,我等乃是誠睿伯府薛家的家奴,奉命去寺裏祈福回來,沒帶什麽輜重。車裏隻有一個姑娘,這天寒地凍的,官爺見諒,可否通融通融,由著她在車裏頭查驗吧?”
聽說是薛家的車,官差態度緩了緩,婆子塞過來個裝著碎銀的小荷包,對方臉上更露出了幾分笑,招手將馬車連帶跟著的人讓到一側,低聲道:“近來城外不太平,有人趁年節鬧事兒,城門上守備就加緊了幾成,大娘們別怪咱們不懂事兒。”
婆子笑道:“豈會、豈會,這就掀了簾子給官爺查看……”
她手剛挨上車簾,就聽一道熟悉的男聲傳過來,“高老哥,今兒您當值啊?”
官差回過頭,見一輛銀色徽紋的馬車停靠在城門口。車後幾個城門當值的千戶、百戶正哈腰與車裏的人回著話。
適才說話之人正是雁歌,他快步行近來,拱手笑道:“高老哥辛苦,這天寒地凍的,在外頭守一天,您受累。回頭咱們同往春風樓吃杯酒去,給老哥驅驅寒。”
姓高的官差立時覺著口袋裏那隻荷包有點燙手,當即含笑拱手彎身,“雁爺說得哪裏話,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都是小人們的本份。”
雁歌瞥了眼他身後的車,“高老哥查驗完了麽?若是沒什麽,小弟就把人領走了。”
官差連連點頭,“驗完了驗完了,雁爺您隨意。”
雁歌笑了笑,行至車前敲敲車壁,“顧姑娘,咱們爺特來接您回家。”
隨車的幾個婆子噤若寒蟬,聞言不由相互交換個眼色。
顧傾坐在車中,默了一息,曼聲道:“多謝雁小哥。”
雁歌笑道:“不敢當,往後姑娘直呼雁歌的賤名就是。”
兩車一前一後駛在道上,他並未命人將她請出來,也沒有露麵步下車。車馬無聲駛過喧鬧的長街,獨屬於京城的那抹煙火氣,隔著簾幕幽幽圍攏來。
車馬停在誠睿伯府東側門。
顧傾彎身下車,一隻手掌伸來。她抬眼望去,薛晟麵容平靜地立在車前,她抿抿唇,把自己的手放在他掌中。
相偕跨過門檻,來迎門的管事和小廝望見兩人相握的手,眼內均閃過一抹詫異神色。
薛晟此人,不沾風月,不貪美色,冰山臉孔,雪做心腸。
他會青天白日摟著個姑娘——
簡直是奇景。
跑得氣喘籲籲的忍冬從後追了上來。她在雲雁坊遠遠看見兩輛並行的馬車,起初還以為自己瞧錯了。
直到她在巷口,親眼看見五爺抱著顧傾下來……
怎麽可能?
那可是五爺。
那可是五爺!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