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停在行館門前。

經過一番洗劫的宅院已經收整得七七八八,雀羽迎出來,彎身掀開車帷,薛晟抱著懷中人,正欲起身。

顧傾張開眼睛,一瞬有些驚惶,待看清楚了擁著自己的是薛晟,才鬆了口氣。

她抬手遮緊身上的氅衣,細聲道:“我自己走吧,爺放我下來。”

他抿唇不語,雙手抬起,將她橫抱出車廂。

她緊縮在他寬大的氅衣裏,被他一路從院外抱入裏室。

將她放在繡榻,卷起外罩的氅衣,想瞧一瞧她身上的傷。

寬大手掌被死死按住,姑娘扭身掙紮起來。

他蹲跪在她麵前,仰頭望向她的臉。

夕陽在她背後,透窗映出一泓橙色的光暈。

她麵容平靜,輕啟帶著傷口的唇,低低地道:“我想沐浴。”

薛晟垂下眼睛,握住她緊攥氅衣的手,“傾城,你不要怕,讓我瞧瞧你的傷。”

姑娘泠泠的眸子湧上一重水汽,她抿了下嘴唇,擠出一抹笑來,“沒事,爺不必擔心我,您外頭還有那麽多大事要辦,您自顧去忙。”

她微提聲調,又重複了一遍,“我想沐浴,五爺,我想沐浴。”

薛晟聽得這聲音,瞧著她緊攥到發白的指頭。他心口像被人用利刃劃了開,灌入冰涼的風。

他始終無法去瞧她的臉,無法直視她的眼睛。

是他令她涉險,教她遇上這種事。

讓她險些毀在旁人手裏。

這個純白無暇、澄淨可人的姑娘,本不該沾染進這般凡俗齷齪之中。

他尚未給予過她什麽。

名分、好處、風光輕快的日子,甚至連薄如風絮般的諾言,也不曾許。

她一字不問、一無所求,幹幹淨淨的跟了他。

他怎麽對得起她的依賴,怎對得起她的好。

“傾城……”他握住她的手,一根根捋直她緊攥的指頭,按住她掙紮的手腕,將氅衣一寸寸翻開。

顧傾被他扣住不能掙紮,她也再沒掙紮的氣力了。

她偏過頭,透明的眼淚無聲滾落下來。

“五爺放心,”她咬著唇,艱難的擠出一個一個的字,“我……奴婢沒有被他……”

“奴婢……”哽咽著,說得無比艱難,“沒有對不起您……”

他不忍聽下去,沉默著撫過她血漬點點的廣袖,領子外緣如意扣子掀開,白滑的肩頭露在外麵,肩上刮過三條細長的血痕,印在雪嫩的肌膚上,看起來觸目驚心。

他指頭沿著她圓潤的肩撫去,她身子緊繃著,朝後退縮,抗拒著。

他摟住她,薄唇落在玉肩傷處,小心翼翼的輕吻……

少女打著顫,滿是淚痕的麵頰窩在他肩頭。

她兩手勾住他的脖子,所有的故作堅強假裝平靜在這一刻傾塌。

她死死攀著他的肩膀失聲哭了出來。

他擁著她,輕撫她發顫的脊背,揉梳細軟的長發。

他捧住她沾滿淚水的臉,一遍遍親吻。

“不怕了,傾城,我在。”

“我在……”

**

燭火光暈昏黃,幽幽照著錦屏。

哭累了,她軟軟貼靠在他懷裏,任他替她除去衣衫,抱進溫熱的香湯。

他小心仔細的繞過她肩上的傷處,輕柔撩著水,衝刷她滑嫩白皙的肌膚。

已在水裏泡浴了許久,她半闔著眼睛,不說話,順從地任他擺弄。

他拿過巾帕來,替她小心抹去玉臂上的水,“傾城,水冷了,我抱你出來。”

她溫順地點點頭,他將她從水中撈起,裹上長巾,抱到了**,用錦被將人遮好。

他身上錦袍沾滿了水漬,月白色袍子上大團大團洇濕的藍,一向愛潔到極致的人,這瞬卻也顧不上自己的狼狽。

他轉身去櫃中取了傷藥,小心為她輕敷。

纏裹好紗帶,細心囑咐:“明日早起還要上一回藥,千萬莫沾了水。”

她悶悶“嗯”了聲,有氣無力地靠在枕上,閉起眼睛。

薛晟斂了帳簾,除去潮濕的袍子側臥在她身邊。

“睡吧。”

她傾身靠過來,額頭抵在他襟前,手指摩挲著他玉質的帶扣,細聲說:“爺……”

“嗯。”薛晟應著。

姑娘貼得更近,仰起臉,哭腫的眼上睫毛輕輕的顫。

“您能不能,像昨晚那樣……對我……”

他手掌頓在她柔軟的鬢上,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她推開錦被,令他目視自己耀眼的純白。

纖細指尖按在他肩上,用水意淋淋的目光望著他。

她忍著羞,忍著冷,哽咽著說。

“我想記著您,記得清楚些,記得久一點。”

“爺與我——”

“歡-好吧……”

她扶著他的肩,柔嫩濕潤的唇軟軟貼上他的下巴。

微涼的肌膚映在帳內朦朧的光下,像玉塑的菩薩染了冷月的清暉。

薛晟擁住笨拙纏上來的姑娘,沉沉的歎了聲。

胸腔裏那抹似有所無的撕裂感,越發清晰。每每想到她,除了喜悅,也有淺漫的痛。

從未體驗過的心緒,從未嚐試過的滋味,他覺得陌生,卻也安然領受。

他掌心收緊,用力掐住姑娘細腰。

她僵硬得不敢動,仰頭軟聲低低的喘。

薛晟垂眸看見她雪白肩上的那幾道痕。

他發狠了些,讓姑娘搖著頭哼泣。

他緊扣住姑娘的手掌令道:“睜開眼睛,傾城。”

“看著我!”

姑娘眼底都是淋漓的淚,眼前模糊一片,瞧不清男人冷峻的臉。

他掐住她的下巴碾過她受傷的唇,俊顏近在咫尺。

“記著我,不止要記得。”他說。

“這輩子,你是我薛晟的人,隻能屬於我一人,你記好,傾城……”

**

姑娘太倦了。

她在潮湧般一波波襲來的歡愉裏暈了去。

薛晟正衣整冠,回身垂下簾帳,邁出了內室。

雀羽帶著人立在外麵,天際黑沉沉的,卷著冷硬的風。抬眼望,那輪圓月不見蹤影,濃黑的雲裹著淺淡的一點冷芒。

薛晟麵無表情跨出院落。眾人跟上去,有人低聲向他回稟,“王興甫的嘴撬開了,吐出不少東西。隻可惜他不是這岷城的主位,許多事隻囫圇知道個大概,詳細的,還得從戚長融入手。”

薛晟冷哧,“怎麽,他猶不肯招?”

從人道:“動了大刑,招是招了些,隻不肯攀扯半點他背後的人。”

“他倒也乖覺,情知難逃一死,索性賣個人情,想那人護他的家眷。”

從人點點頭,麵露難色:“大人,再審下去,怕是戚長融便撐不下去。此時也隻剩一口氣,勉強吊著……”

薛晟抿唇不言,從人拿不準他的意思,不由目露求助神色,望向一旁的雀羽。

雀羽朝他點點頭,快步跟上薛晟,“爺,戚長融畢竟是地方大員,按律,應當進京提審,三司需都在場。若是死在岷城大獄,怕京裏那些人,又有話說。”

薛晟沒吭聲,跨過門檻,接過從人牽在手裏的韁繩。雀羽道:“這會子,您是要去大獄親審,還是……”

“你們都留下,守好行館,不得驚動裏頭的人。”他輕吐出這一句,翻身上馬,一勒韁繩,箭一般衝了出去。

**

牢獄中悶而潮濕的腥氣,於薛晟來說,已是十分習慣。

他自打回到京城,就奉命掌管刑獄典罰。他這雙手,翻覆之間,輕易就能斷人生死。有人畏懼他,有人厭憎他,有人誤解他。他並不在意。

一直以來,他都很清楚自己的路要如何走。他心性堅定,韌勁十足,再多的困苦坎坷都無法催折他的根骨。

牢獄大門打開。

一天之內,兩重心境。

門口看守的人換了一批,不再是對他呼呼喝喝的岷城衙役,裏外都是他的人,遠遠迎上來,躬身稱:“大人。”

薛晟負手走進去。

玄色氅衣裹著霜氣,沉麵低眸,幽暗光火映在冷峻的麵容上,威嚴肅煞。

轉過逼仄狹長的甬道,再向裏,地上黏黏膩膩的血汙,從人用水衝刷過,那濃重的血腥氣亦難散盡。

內裏正在動刑,刑架上綁著幾個人,有的已經昏死,有的呆木失禁,有的弱聲重複著饒命。戚長融被綁在最中央的刑架上,頸部以下一片血腥。

鮮血淋漓的湧著滴著,順著癱軟的四肢流淌在地。

“大人,已經上了幾道大刑,約莫不中用了。”

薛晟頷首,示意自己知情。他負手踱著步,在對麵放置刑具的架上挑了一隻掛滿彎頭鐵釘的棍子。

“薛……薛……”戚長融半眯著眼睛,艱難分辨出火光籠著的那片影。

薛晟把玩著生鏽的釘棍,隨意揮了揮。從人笑道:“大人有興試試?這東西叫盤絲洞,尖頭這麵捅進肚裏,轉兩轉一劃拉,鐵釘牽著內髒連皮帶肉一塊兒攪合出來,嘿,巧了,聽人說,這玩意就是刑架上這位戚大人命人造的。”

薛晟默了一息,有那麽一瞬,他確實想試試。

對麵這人死不足惜,他不覺得這般相待有什麽過火。

燈下紙頁翻卷著,染了不少墨痕。

他瞥了一眼,抬抬指頭,“將他吐出來的證詞,念與我聽。”

……

薛晟從獄中出來時,天色已經亮了。大雪已經停了,遠近巷道被純淨的銀白妝裹。太陽難得探出了腦袋,雲層淡淡的,遮掩著稀薄的晨光。

他玄色的氅衣內,銀灰色袍角上染了斑斑的血點。

他嫌棄地蹙了蹙眉,從人牽馬過來,含笑對他道:“難得晴一日,今晚的月亮定能瞧見的了。”見薛晟側目看過來,笑著與他解釋,“今兒是上元節,大人這陣子辛苦,今兒就好好休息一日,這邊兒有大夥看顧著,出不了岔子。大人帶了夫人去遠近縣鎮逛逛,風光與京裏不同,瞧個熱鬧也好。”

薛晟笑了下。

作者有話說:

岷城之旅快結束啦。明天讓他們過個元夕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