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很大,夜間隻點了兩盞燈,昏暗看不清四周,李文花以為隻有自己和幾個太監在。
直到裴淵明開口請罪:“請陛下恕罪,內子無知。”
李文花猛一抬頭,才瞧見前麵立的不是小公公,是裴淵明,除此之外還有相王、沈夏。
他們都在黑暗的籠罩下,神色斑駁不清。
裴淵明提醒:“低頭。”
李文花趕緊低下頭去,不能直視天顏。
皇帝說:“朕聽說你在突厥被奉為花神。”
李文花一想,這一定是沈夏說的,他目的為何?
她一板一眼地回答:“是,因為名字裏有個花字,且能在突厥耕種,就被民眾給神化了。”
皇帝轉了轉手腕上的黑瑪瑙串珠,問:“你有這樣的本事,可是神靈傳於你的?”
李文花來的路上一直在想,皇帝為什麽召見她。
裴淵明出事了?
這個念頭出現兩秒就消失了,裴淵明如果出事了,根本輪不著她被召見,夫妻兩個收拾收拾一同共赴黃泉路還差不多。
所以她隻能認為,皇帝是想從她這兒得知耕種的信息,來擴大國家的農業產業。
結果萬萬沒想到,皇帝問的是鬼神。
皇帝:“你遲疑在想什麽?”
已經快到半夜,她腦子不大靈便,脫口而出:“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話一出口,李文花後悔的恨不得將心肝脾肺腎都嘔出來,捫心自問,出門是不是沒帶腦子?
她剛才在幹什麽?挑釁一個國家的最高權利人?是嫌命長?還是嫌裴淵明的仕途太順利?
皇帝換了個姿勢坐著,說:“你還懂詩詞呀。”
李文花叩首腦袋,貼著地麵冰涼一片,讓人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回答道:“不懂,隻認識幾個字,瞎看瞎說,在陛下跟前露怯了,還請陛下恕罪。”
皇帝說:“說的挺好,你比裴淵明強一些,不算那麽無趣,朕問他誰可為工部尚書,他也答不上來,滿朝文武推薦了誰,他就說誰。”
裴淵明道:“陛下恕罪,臣見識低下,就像矮人看戲似的,什麽也沒看見,對戲的好壞心中沒有定數,隻是隨聲附和罷了。”
皇帝不理他:“李文花是嗎?別害怕,上來,讓朕看看你。”
李文花自問算不得花容月貌,也不怕讓皇帝看,起身抬頭挺胸的上了台階,餘光瞥見了裴淵明,安心了不少。
孫有德拿來了墊子,心想,這位裴夫人怕是有大造化了,也就公主皇子能在陛下的桌前坐下,王公顯貴都沒這個福分。
她跪坐在了桌案側,餘光掃過皇帝,那是個清瘦的老人,臉尖尖的,身著銀白色的如意紋樣服飾,不像皇帝,像個文人雅士。
“你可以大大方方的看朕。”皇帝如此說。
李文花就真的直視龍顏,心想,這位陛下年輕的時候也是一位清雅的俊秀男子,難怪會是婆婆的初戀。
皇帝問:“可看出朕是否大限將至?”
隻聽著齊刷刷的膝蓋觸地聲。
相王說:“父皇真龍天子,千秋萬歲。”
皇帝倦怠的閉了閉眼,“不用你們說,朕讓她說。”
李文花如實說:“我不會斷麵相。”
皇帝若有所思:“沈夏有個師弟擅長斷麵相,可惜那個孩子讓他師尊放走了。”
那個孩子是指沈丘。
沈夏尖尖的嗓音透著不懷好意:“好像已經死了。”
李文花和裴淵明心頭一緊。
皇帝也沒多糾纏沈丘這個人,歎了口氣,喃喃自語:“這麽好的一顆頭顱,將來會歸誰所有。”
李文花覺得他有病。
底下的人齊齊的磕頭,說著請陛下保重之類的話。
皇帝問:“你怎麽不說話?”
李文花:“您說這話我沒法接。”
皇帝笑了笑:“隨便說說,你會恭維人嗎?”
李文花遲疑著搖頭:“會說兩句,但不太擅長。”
皇帝道:“那就是個會實話實說的,給朕說說,突厥耕種的器物真的是你做的嗎?”
李文花不知道裴淵明是怎麽說的,便如實說:“是裴淵明做的,但的確是我畫的圖紙。”
皇帝疑惑:“你個小女人怎麽做得出來?”
李文花皺了皺眉:“女人怎麽了?女人有多少不如男人的地方,就有多少優於男人的地方。”
蘇有德捏著嗓子輕嗬:“裴夫人,放肆了!”
裴淵明再次請罪:“請陛下恕罪,內子無知。”
皇帝抬了抬手示意沒事,說:“朕沒見哪個後宮女子有你這樣優越先進的才學知識。”
李文花說:“我也沒見過哪個市井乞丐有勝於陛下朝臣的學識。”
皇帝被逗的一笑,道:“你說的有道理,女人不能一概而論,女子與女子也是不同的,你見過裴淵明的母親嗎?”
李文花想,豈止見過,她還給我講過你們之間的情史。但裴淵明就在底下聽著,皇帝這麽問,直接談人母親,好尷尬呀。
“見過婆婆,她人很好。”
“她武功很好,為什麽沒有離開劍城?”
李文花始終不願意回憶劍城,回憶起來就是一身傷,傷自己,也傷裴淵明,但陛下問話必須要回答,語氣不由得沉重起來:“當日劍城城破,婆婆本可以與我一起逃離,但滿城都是爆炸聲,官員殉城,百姓慘死,她像個困獸之鬥的野獸般迎敵。城門一關,她死前是個什麽模樣我也不清楚了,隻記得那一日梨花落了。後來裴大人打回了劍城,我回去看了一眼,房屋坍塌大半,地上是洗不去的血水,看不出昔日的繁華了,到處都是殘垣斷壁,宛若一座死城。”
裴淵明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皇帝回憶著年輕的往事,輕聲說:“朕年輕時,跌跌撞撞誤入劍城,城牆那麽高,良人那麽美,還以為劍城就是朕的整個世界了。結果當年的城毀了,當年的人沒了,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蘇有德勸道:“陛下保重龍體,切勿思念故人過度。”
裴淵明在黑暗裏無聲地諷刺一笑。
李文花沉默不語,心底想起了一首詩,當時更有軍中死,自是君王不動心。
想那唐軍節節敗退,安祿山“徑截輜重,橫攻士卒”,官軍則“都尉新降,將軍覆沒。屍填巨港之岸,血滿長城之窟。”
這一切李隆基想過了嗎?
他不想“屍骸遍野”,“骨暴沙礫”的陣亡將士們,隻想那楊玉環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