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原在內宅得知高宗庭與孟心史同來杭州城,臉色瞬時變得鐵青。

陳西言雖有心要將他從浙北調走,但顧慮杭湖形勢,不敢輕易妄動。但淮東將東線戰事的責任都擔過去,使陳西言無後患之憂,形勢就由不得董原了。

董原也是能隱忍之人,但想到數年來/經營浙北的心血就要付之流水,也是氣急敗壞,將手裏茶盞砸了粉碎……

侍衛守在門外大氣不敢出,這些年來跟隨董原各地奔波的老家人董浩,一時間也猶豫著不知道要不要進去勸。

總不能將孟心史、高宗庭丟在偏廳裏不理會,但這些年來鮮見老爺克製不住大發脾氣,即便是被迫從富陽撤兵時,老爺都沒有今日氣急敗壞的樣子,聽著門內好一會兒沒有動靜,心裏猶豫著心想:是不是派人去找夫人過來?

董原走到門口,撣袖整衫,臉色已恢複如常,吩咐左右侍衛:“備宴迎客,”帶著老家人董浩往偏廳走去。

杭州通判王約正站在中庭等候,心裏忐忑不安,就怕事情還沒有開談就崩掉。

雖說董原今非昔比,但駐守杭城的兩萬精兵是董原的嫡係,旁人指揮不動,董原死賴在杭州城不肯走,江寧那邊要怎麽處置?

看到董原一襲青衫走進來,臉色看不出異常,王約心思才稍定一些,迎上來揖禮道:“董大人,孟大人與高先生在廳上等候多時了……”這會兒高宗庭與孟心史也聞聲走出來。

董原作揖笑道:“乍聽孟大人與宗庭過來,我恰在內宅臥床小憩,耽擱了些時間,宗庭知道我這壞習慣,想來不會怪罪……”

“董兄說笑了,”高宗庭笑道,“就是怕打擾你午憩,我與孟大人才直接過來等候,反正坐著也閑聊。”

即使得淮東支持,但董原的反應仍難預料,孟心史一路行來,心思難安,這時候看到董原笑麵如春風所沐,心思稍定,一起進偏廳按主賓次序坐下。

有了淮東的支持,孟心史就無需再小心試探,開門見山說道:“青州勢危,江寧諸公籌謀救計,寢食難安。魯國公遣使入江寧,言淮西需大將鎮守,他才放心將沂南兵馬調往北線,以抗胡虜。實際情形,淮西也缺帥臣,劉庭州、肖魁安在渦陽,獨木難支。一旦河淮勢危,淮北重於東而輕於西,非老成持重之計,皇上與諸公商議,都薦董君……”

“聖上與諸相器重,董原銘感於心,”董原裝模作樣朝西北麵拱手而行,坐定又問孟心史,“董原報效朝廷,唯願鞠躬盡瘁、死而後己,但欲問朝廷如何安排東線戰事?”

“淮東侯欲近日在明州對浙閩叛軍再興戰事,迫使奢叛兵馬東調,以減輕杭湖、徽南所承受的壓力……”孟心史說道。

“淮東侯與顧青州翁婿交惡,淮東侯當真就坐看青州勢危?”董原眯眼而笑,看向高宗庭。

董原說這些話看似毫無意義,但暗指林縛念私仇而棄翁婿之情,以謂林縛品性低劣、寡恩刻薄——看來董原對淮東怨意猶深,高宗庭心裏輕歎,說道:“事有可為不可為,私情之外,仍需以朝廷大局為重。淮東軍近年征戰不斷,兵勞將疲;朝廷有需,仍咬牙調集兵力對會稽用兵,無非也是想朝廷能從其他地方抽出兵馬來去援救青州——直接出兵青州是援,讓董兄能從浙北防事脫身北上,就不算援青州了?”

“哈哈,也是,也是,是我拘泥了……”董原仰天大笑,又朝孟心史說道,“既然朝廷與淮東已有定計,董原無不從,諸事應以朝廷大局為要。”

孟心史倒沒有想到董原輕易就範,疑惑的看了高宗庭一眼。

高宗庭臉色含笑,似非看到孟心史的疑慮。

董原又非不識時務之人,在淮東日益掌握東線戰事的主導權,他已不具備時、勢、人、地的優勢。

在當前勢態下,董原還妄想擁兵自重,隻能加深江寧對他的猜忌,將來怕是逃不脫殺身之禍,實屬不智;還不是如此時就對朝廷表示馴服,能得更多的實惠。

董原又說道:“河淮勢急,已不能從容部署。請孟大人即刻派人告之江寧,我想立時前往江寧,晉見聖上,麵詢機誼;浙北防事,可由孟副使暫代……”董原倒是光棍一個,知道浙北形勢已不能爭,索性徹底讓江寧對他放心。

“好……”孟心史也覺得意外,不過董原既然願意將浙北的防務都交給孟義山,他隻身前往江寧聽候朝廷的安排,麾下兵馬暫時都不動,那比什麽都好。不過董原這樣的守疆帥臣未詔不能入朝,所以要孟心史或董原親自上書請旨。

杭州通判王約坐在下首,聽董原這麽說,倒替他覺得委屈起來,心想他對朝廷如此忠心耿耿,朝廷也不會虧待了他。

孟心史說道:“董大人欲入朝議邊事,可親自上書……”

“也行,”董原說道,“那便請孟大人與宗庭稍待。”便讓人將筆墨拿來偏廳,當著孟心史、高宗庭的麵,寫下請旨入朝的折子,派人快馬加鞭,送往江寧。

夜裏董原又留孟心史、高宗庭在宅裏用宴,宴過後,對孟心史說道:“我與宗庭是多年故交,這些年來聚少離多,思念得緊;今日我要留宗庭在宅子裏秉燭夜談,一敘別情,就怠慢孟大人了……”

“無怪、無怪……”孟心史沒想到事情會這麽順利,心情大好,先告辭由王約陪著去館驛休息。

董原在浙北是以浙北製置使兼知杭州,軍政權事集於一身。調董原北上鎮守淮西,浙北用孟義山代董原主持防事,但朝廷不會給孟義山集權的機會,故而浙北製置使與杭州知府兩職事要分開來。

陳西言是推薦孟心史擔任杭州知府的,也難怪孟心史心情大好。

董原請高宗庭到西閣說話,使人掌好燈,將無關人等遣開,臉色上的神色便轉冷,盯著高宗庭,說道:“將我從浙北逐走,於淮東何益?”

“你心裏還是有怨氣啊,”高宗庭輕輕歎了一口氣,說道,“河淮勢危,崩潰在即;守淮,淮東獨木難支,除董兄外,無人能臨危受命、守住淮西……”

“這些話騙別人可以,我留你下來,推心置腹,你卻拿這些鬼話敷衍我,”董原冷聲說道,“難道這些年的故情,抵不上你急於報效新投主子的心思?”

高宗庭心知董原要是輕易能給別人的話說動,便不是他本人了。

林縛最初在江寧出現在眾人視野裏時,董原對他或許有不屑之心,但也沒有什麽敵意存在。林縛在燕南勤王事之後,便如彗星般崛起。林縛與董原的發跡有相似之處,都是舉子出身,初任小史,又以兵事而大耀光芒。

世人便時時處處拿林縛與董原作比較,董原心胸本就算得有多寬廣,看著林縛一日日奪去本屬於他的光芒,心裏怎會好受?

在奢家襲奪浙東時,董原選擇與嶽冷秋合作,從維揚出兵鎮守浙北,這事當時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便是林縛事後也承認沒有想到董原會跳出來,畢竟當時東陽黨與董原並沒有直接的矛盾衝突。

高宗庭對此並不意外——從那時起,董原已經將林縛視為敵手,就杜絕了當時跟林縛、顧悟塵合作的可能,如今裂痕隻是越來越深罷了。

事情到這一步,高宗庭也曉得沒有跟董原再談下去的必要,敷衍談了片刻,便告辭回客房休息。

回到客房,書僮陳小彥說道:“董大人似乎臉色很不善啊,怕是會一直怨恨先生、怨恨淮東……”

“陳芝虎也降了胡虜,在沁陽大肆殺戮,此時又甘為東虜先驅攻陽信,”高宗庭苦笑道,“世事無常,能奈何之?

召董原入朝另聽調用的特旨四天後就傳來杭州。

雖說江寧最終決議由孟義山代替董原主持浙北防務,但裁撤浙北製置使司,另置禦前杭湖軍都統製一職,由孟義山擔任。而孟義山除了統領劃歸禦前杭湖軍的五萬兵額外,地方兵備事也劃歸地方知府、知縣兼領,這也是朝廷在收地方兵權上邁出的第一步。

除此之外,另委陳華文出任禦前杭湖軍副都統製一職,孟心史出知杭州府事——高宗庭也在杭州侍到六月初十就返回明州,林縛已從昌國趕到上虞,親自在上虞調兵遣將,組織對會稽的戰事。

高宗庭渡江趕到上虞跟林縛匯合。

聽高宗庭說起董原的反應,林縛苦笑道:“別人能狼狽為奸,淮東拉仇恨的本事倒是一流。與顧家反目成仇,天下人都視為笑話。世人都說李兵部門生故吏都投淮東,偏偏董原這個李兵部身前最得意的門生又視淮東為敵——宗庭你說我是不是應該反思一下?”

“大人以大義為先,故而與存私念者不能相容,這不能算大人之過,”高宗庭說道,“董原與淮東為敵之事,我倒覺得沒有必要太擔心。吳黨與嶽冷秋媾和,實是吳黨手裏無用兵之人。看眼前之形勢,董原甚至願意將他嫡係一部兵馬交給孟義山,跟吳黨示好之心昭然,但吳黨若得熟知兵事之董原,對防務之事就不必處處依仗嶽冷秋。一山難容二虎,即便董原日後有機會入朝為相,他與嶽冷秋之間,就有一番好戲會演給我們看……”

“我也是這麽想,把他們都趕到西線,讓他們在西麵鬥個不亦樂乎,實際對淮東也是有利的,”林縛思考著說道,“倒不曉得朝廷會給董原按個什麽頭銜。”

淮西轄廬州、東陽、濠州、壽州,如今又將濠壽以北的渦陽等縣都劃入淮西的防區,淮西本身就存在林庭立所掌握的東陽軍、劉庭州、肖魁安所掌握的渦陽鎮軍以及廬州守軍。

淮西山頭林立,董原調往淮西為帥,自然沒有經營淮西為己有的可能,永興帝與陳西言也不會給他創造機會。但很顯然,與淮東關係密切的林庭立與東陽軍,將是給重點壓製的對象。

高宗庭對此倒是笑而待之,林庭立在東陽給壓製得越狠,才越有可能徹底的投向淮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