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華山分為氣、劍兩宗,同門相殘,便因重氣功、重劍法的紛爭而起。嶽不群是華山氣宗的掌門弟子,在這時居然使用劍宗的絕技,倘若給外人識破了,豈不令人輕視齒冷?他既用此招,自是迫不得已,其實他非令狐衝敵手,早已昭然,又何必苦苦纏鬥。

寧中則淒苦地望著兩人,有心上前勸阻,但此事關涉實在太大,並非單是本門一派之事,欲前又卻,手按劍柄,憂心如焚。

嶽不群右手一提,從柱中拔出了長劍。令狐衝站在柱後,並不轉出。嶽不群隻盼他就此躲在木柱之後,不再出來應戰,算是怕了自己,也就顧全了自己的顏麵。兩人相對而視。令狐衝低頭道:“弟子不是你老人家的敵手。咱們不用再比試了罷?”嶽不群哼了一聲。任我行看出令狐衝是鐵了心不想與華山反目,見盈盈正定定地望著令狐衝,心中一黯,說道:“他師徒兩人動手,無法分出勝敗。方丈大師,咱們這三場比試,雙方就算不勝不敗。老夫向你賠個罪,咱們就此別過如何?”嶽夫人暗自舒了口長氣,心道:這一場比試,我們明明是輸了。任教主如此說,總算顧全到我們的麵子,如此了事,那是再好不過。

方證見事已至此,點頭道:“阿彌陀佛,任教主如此說,大家不傷和氣,老衲自無異議。”

見著方證要當和事佬,左冷禪不幹了,忽道:“那麽我們便任由這四人下山,從此為害江湖,屠殺無辜?任由他們八隻手掌沾滿千千萬萬人的鮮血,任由他們殘殺天下良善?嶽師兄以後還算不算是華山派掌門?”

“這個......”方證被刺得一愣,不等他再調解,便聽得‘呲’的一響,原來是嶽不群受不得激,陰沉著臉繞到柱後,挺劍向令狐衝刺去。令狐衝閃身避過,數招之間,二人又鬥到了殿心。嶽不群快劍進擊,令狐衝或擋或避,又成了纏鬥悶戰之局。再拆得二十餘招,任我行笑道:“這場比試,勝敗終究是會分的,且看誰先餓死,再打得七八天,相信便有分曉了。”眾人覺得他這番話雖是誇張,但如此打法,隻怕幾個時辰之內,也的確難有結果。

既然嶽不群、令狐衝兩人又都起來,左冷禪再次退回到人群裏,與林寒相視而笑,兩人都是要探嶽不群以及令狐衝的底細,如何能輕易放過他們。

任我行見令狐衝處處相讓,嶽不群則是埋頭進擊,絲毫不知廉恥,心下焦急,尋思:如此一來,嶽不群立於不敗之地,令狐衝隻要有一個疏忽,必定身死當場。便道:“向兄弟,咱們近日來到少林寺中,當真是大開眼界。”

向問天會意,答道:“不錯,武林中頂尖的人物,盡皆於此......”。

任我行道:“其中一位,更是了不起。”

向問天道:“是哪一位?”

任我行道:“此人練就了一項神功,令人歎為觀止。”

向問天道:“是甚麽神功?”

任我行道:“此人練的是金臉罩、鐵麵皮神功。”

向問天道:“屬下隻聽過金鍾罩、鐵布衫,卻沒聽過金臉罩、鐵麵皮。”

任我行道:“人家金鍾罩、鐵布衫功夫是周身刀槍不入,此人的金臉罩、鐵麵皮神功,卻隻練硬一張臉皮。”

向問天道:“這金臉罩、鐵麵皮神功,不知是哪一門哪一派的功夫?”

任我行道:“這功夫說來非同小可,乃是西嶽華山,華山派掌門人,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君子劍嶽不群嶽先生所創。”

向問天道:“素聞君子劍嶽先生氣功蓋世,劍術無雙,果然不是浪得虛名之輩。這金臉罩、鐵麵皮神功,將一張臉皮練得刀槍不入,不知有何用途?”

任我行道:“這用處可說之不盡。我們不是華山派門下弟子,其中訣竅,難以了然。”

向問天道:“嶽先生創下這路神功,從此名揚江湖,永垂不朽的了。”

任我行道:“這個自然。咱們以後遇上華山派的人物,對他們這路鐵麵皮神功,可得千萬小心在意。”

向問天道:“是,屬下牢記在心。”

聽著任我行、向問天兩人一問一答,便如說相聲一般,盡情地諷刺著嶽不群,殿內諸人皆是苦苦地憋著笑,眾人的目光不時地在魔教兩人以及嶽不群師徒之間遊移著。看情形是在關注著場中嶽不群師父之間的打鬥,其實更多的是洗耳傾聽著任我行、向問天之間的鬧劇。

話說旁人倒也罷了,多少還顧忌些嶽不群的顏麵,不會出聲嗤笑,可別忘記,殿內還有一個與嶽不群有著極深矛盾的餘滄海。餘滄海聽得嘻笑不絕,大為幸災樂禍。寧中則忍受著任我行毒舌的侵蝕,一張粉臉脹得通紅。倒是嶽不群本人,臉皮幾位堅實,卻似一句話也沒聽進耳中,仍舊不停地仗劍進攻。他一劍刺出,令狐衝向左閃避,嶽不群側身向右,長劍斜揮,突然回頭,劍鋒猛地倒刺,正是華山劍法中一招妙著,叫作“浪子回頭”。令狐衝舉劍擋格,嶽不群劍勢從半空中飛舞而下,卻是一招“蒼鬆迎客”。令狐衝揮劍擋開。

嶽不群刷刷兩劍,令狐衝一怔,急退兩步,不由得滿臉通紅,叫道:“師父!”嶽不群哼的一聲,又是一劍刺將過去,令狐衝再退了一步。旁觀眾人見令狐衝神情忸怩,狼狽萬狀,都是大惑不解,均想:“他師父這三劍平平無奇,有甚麽了不起?何以竟使令狐衝難以抵擋?”

旁人不解,林寒卻是了解了個大概,更是不屑地望著嶽不群,心中腹誹:嶽不群啊嶽不群,你好歹也是一代宗師,竟然使出如此下作之手段,對方自己的弟子,真是不知羞恥,端得不為人子。

眾人哪裏知道,嶽不群所使的這三劍,乃是令狐衝和嶽靈珊二人練劍時私下所創的“衝靈劍法”。當時令狐衝一片癡心,隻盼日後能和小師妹共締鴛盟,嶽靈珊對他也是極好。二人心中都有個孩子氣的念頭,覺得嶽不群夫婦所傳的武功,其餘同門都會,這一套“衝靈劍法”,天下卻隻他二人會使,因此使到這套劍法時,內心都有絲絲甜意。

不料嶽不群竟在此時將這三招劍法使了出來,令狐衝登時手足無措,又是羞慚,又是傷心,心道:“小師妹對我早已情斷義絕,你卻使出這套劍法來,叫我觸景生情,心神大亂。你要殺我,便殺好了。”隻覺活在世上了無意趣,不如一死了之,反而爽快。嶽不群長劍跟著刺到,這一招卻是“弄玉吹簫”。令狐衝熟知此招,迷迷糊糊中順手擋架。嶽不群跟著使出下一式“蕭史乘龍”。這兩式相輔相成,姿式曼妙,尤其“蕭史乘龍”這一式,長劍矯夭飛舞,直如神龍破空一般,卻又瀟灑蘊藉,頗有仙氣。相傳春秋之時,秦穆公有女,小字弄玉,最愛吹簫。有一青年男子蕭史,乘龍而至,奏簫之技精妙入神,前來教弄玉吹簫。秦穆公便將愛女許配他為妻。“乘龍快婿”這典故便由此而來。後來夫妻雙雙仙去,居於華山中峰。華山玉女峰有“引鳳亭”,中峰有玉女祠、玉女洞、玉女洗頭盆、梳妝台,皆由此傳說得名。這些所在,令狐衝和嶽靈珊不知曾多少次並肩同遊,蕭史和弄玉這故事中的綢繆之意,逍遙之樂,也不知曾多少次繚繞在他二人心底。

突然之間,令狐衝腦海中靈光一閃,登時恍然大悟:“原來師父是以劍法點醒我。隻須我棄邪歸正,浪子回頭,便可重入華山門下。”到這裏,令狐衝抬起頭來,欣喜地望著嶽不群,眼中更是泛著淚光。

令狐衝這麽一打岔,不止局中的嶽不群不明所以,稍曉內情的林寒亦是大惑不解,隻以為他是著了夢魘,這等關頭竟然還能笑得出來,真是不知所謂。

旁人哪裏知道,令狐衝這一誤會,更是一發不可收拾。尋思:師父是說,不但我可重入華山門戶,他還可將小師妹配我為妻。師父使那數招‘衝靈劍法’,明明白白的說出了此意,隻是我胡塗不懂,他才又使‘弄玉吹簫’、‘蕭史乘龍’這兩招。

對於令狐衝這個漂浮不定、左右搖擺的二五仔,重歸華山和娶嶽靈珊為妻,那是他心中兩個最大的願望,突然之間,師父當著天下高手之前,將這兩件事向他允諾了,雖非明言,但在這數招劍法之中,已說得明白無比。

令狐衝素知師父最重然諾,說過的話決無反悔,他既答允自己重歸門戶,又將女兒許配自己為妻,那自是言出如山,一定會做到的事。霎時之間,喜悅之情充塞胸臆。他自然知道嶽靈珊和林平之情愛正濃,對自己不但已無愛心,且是大有恨意。但男女婚配,全憑父母之命,做兒女的不得自主,千百年來皆是如此。嶽不群既允將女兒許配於他,嶽靈珊決計無可反抗。令狐衝心想:“我得重回華山門下,已是謝天謝地,更得與小師妹為偶,那實是喜從天降了。小師妹初時定然不樂,但我處處將順於她,日子久了,定然感於我的至誠,慢慢的回心轉意。”

他心下大喜,臉上自也笑逐顏開。嶽不群又是一招“浪子回頭”,一招“蒼鬆迎客”,兩招連綿而至。劍招漸急,若不可耐。令狐衝猛地裏省悟:“師父叫我浪子回頭,當然不是口說無憑,是要我立刻棄劍認輸,這才將我重行收入門下。我得返華山,再和小師妹成婚,人生又複何求?但盈盈、任教主、向大哥卻又如何?這場比試一輸,他們三人便得留在少室山上,說不定尚有殺身之禍。我貪圖一己歡樂,卻負人一至於斯,那還算是人麽?”言念及此,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陣冷汗,眼中瞧出來也是模模糊糊,隻見嶽不群長劍一橫,在他自己口邊掠過,跟著劍鋒便推將過來,正是一招“弄玉吹簫”。令狐衝心中又是一動:“盈盈甘心為我而死,我竟可舍之不顧,天下負心薄幸之人,還有更比得上我令狐衝嗎?無論如何,我可不能負了盈盈對我的情義。”突然腦中一暈,隻聽得錚的一聲響,一柄長劍落在地下。

見著場中的變故,旁觀眾人“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林寒與左冷禪相視一笑,再沒有比這更令人滿意的了。在眾目睽睽之下,徒弟打敗師父,那是再好不過,說句欺師滅祖都不為過。自今日起,隻要嶽不群還在華山一日,令狐衝便再無重回華山的可能。

令狐衝身子晃了晃,睜開眼來,隻見嶽不群正向後躍開,滿臉怒容,右腕上鮮血涔涔而下,再看自己長劍時,劍尖上鮮血點點滴滴的掉將下來。他大吃一驚,才知適才心神混亂之際,隨手擋架攻來的劍招,不知如何,竟使出了“獨孤九劍”中的劍法,刺中了嶽不群的右腕。他立即拋去長劍,跪倒在地,說道:“師父,弟子罪該萬死。”

嶽不群一腿飛出,正中他胸膛。這一腿力道好不淩厲,令狐衝登時身子飛起,身在半空之時,便隻覺眼前一團漆黑,直挺挺的摔將下來,耳中隱約聽得砰的一聲,身子落地,卻已不覺疼痛,就此人事不知了。

“嗬嗬,嶽師伯,好腿力。”林寒拍手讚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