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方瑜他們繼續逃荒的時候。

清晨,霧蒙蒙,天色剛剛破曉,但已有馬蹄聲踏破天光向著方家村奔馳而來。

重重下落的馬蹄將那已經開始幹裂的泥土路踩的塵土飛揚。

風塵卷席著馬蹄聲。

“籲~”

一聲籲聲之後,馬蹄聲漸止。

“就是這裏麽?”

最前麵一匹額掛紅纓的高頭大馬背上,一個身穿短襯的男子偏了偏頭,對著旁邊另一匹馬上的人問道。

這男子身材壯碩,頭頂正中間有一處刀疤,看著像是刀傷,傷口已經結痂,但毛囊已被破壞,早已無法再生長毛發。

頭頂挨刀還能活下來,顯然是個命硬的狠人!

“嗯,鐵老大,就是這裏,按照王使者的命令,這方家村,還有黃家村,都是屬於你們的了,不過...”

那人話語還沒說完就被這個鐵老大揮手打斷。

“哎~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懂~還是老規矩嘛~”

說著鐵老大哈哈大笑,還湊過去狠狠的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將他拍的臉上肥肉直抖。

“啊...既然鐵老大都知道的話,那我就告辭了,後續的話,麻煩鐵老大帶著東西去交差便是”

這人似乎也就是個領路的,話說完,便踢了下身下的馬,略顯生疏的將馬頭調轉方向,然後便雙腿一夾,駕馬而去。

人群中,還有一個身著皮甲的漢子緊隨其後的離開。

鐵老大看著那人離去的背影,眼睛微眯。

“大哥...咱們真的要殺這些村民嗎?可是我看這村子也就普普通通的啊,他們怎麽可能是山賊?還搶糧?我看著窮的我看了都想給兩銅板...”

鐵老大身後,一個看著和鐵老大麵相有幾分相識的壯漢踢馬上前,在鐵老大的耳邊嘀咕道。

鐵老大聽完轉手就在他的頭上狠狠的拍了一下。

“就你懂?”

啪!

“就你聰明?”

啪!

“窮山惡水出刁民懂不懂?”

啪!

“他們搶了要拿去賑災的糧食,那就是在殺人!這些人就該死!”

啪!

“靈使大人都說了他們浪費糧食該死了,那還能有假?!”

啪!

鐵老大每說一句話,就狠狠的拍一下自己這個一母同胞的親兄弟頭頂一下。

罵人的聲音極大,周圍的人聽的清清楚楚。

看著鐵石頭被鐵老大這番教訓,後麵的人嘴角也不由的牽了牽嘴角,有點忍不住要笑的意思。

幾句話下來,鐵石頭脖子都被他拍的縮了幾公分,把他拍的齜牙咧嘴,但卻不敢躲。

見自己又觸了大哥的眉頭,鐵石頭雖然被拍的委屈,卻也隻能摸頭不敢說話。

沒辦法,誰讓他是他哥呢...

鐵軍,也就是鐵老大,在狠狠的打了自家胞弟一頓後,心中暢快了不少。

但是,剛剛鐵石頭的話也在他心中回**。

其實,某種意義上,他才是一個山賊。

或者說,他身後的這幾十號個人都是山賊。

但在十五年前,他們還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山民。

那時候的他們,就生活在楚國北嶺大山之中,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一些道人突然在山裏出現。

他們自稱是靈主教的,過來是為了捕捉靈獸,因為得知這片山嶺就屬他們最熟悉,於是便雇傭他們做向導,讓他們在給這些道人引路,然後捕捉山中的靈獸。

剛開始鐵牛的部落還被這靈主教唬的一愣一愣的。

山中靈獸?

這窮山惡水的,還能有什麽靈獸?

但在得知這些道人的描述的所謂靈獸的模樣後,他們才知道,這哪是什麽靈獸啊,這分明都是毒蟲!

嗜血蟻、烙鐵頭,青頭鬼,寡婦蛛,天龍蜈,紫蟾蜍.......

這些毒蟲都是連他們都不願意招惹的東西,而這些道人卻趨之若鶩,稱之為“靈獸”。

並且,據他所知,他們還將其中五種毒蟲稱為鎮教靈獸,教內設有五靈使,是教主以下最權重的職位,就連教主都隻能在五靈使中選出。

那時候他們還單純,隻覺得這些人雖然喜歡這些毒蟲,但是出手闊綽,說話又好聽,懂的也多。

不知不覺的,他們整個村落就對這些靈主教的道人產生了足夠的好感。

而這,也是鐵軍一族人改變的開端。

靈主教借由一些生活用品和服飾武器,成功的說服了這些思想單純的山民,成為了他們手上的一把刀。

他們這些山民生性凶狠,生活習性也偏野獸多一點,因此往往被不知情的普通民眾認為是不開化的野人或者是山魈野獸。

這些山民都不是很懂,因為一直生存在山中,他們的認知和其他人不同。

生性凶狠的確是真的。

因為和野獸打交道較多,他們自然會攜帶野性,就連靈主教,剛剛進入山中的時候,他們也是對這些道人發起過攻擊的。

隻不過這些道人都十分的強大,他們會一種當時鐵軍不懂的力量,同樣的揮拳,他們一拳可以打飛一個人,而他們的拳頭卻讓他們晃一下都不行。

強大的道人很快就“說服”了鐵軍的部落,最後被收編,不排除有這份慕強之心。

和靈主教合作以來,他們一直讓他們殺人。

其中有官差,有軍隊,還有和他們一樣看著像是野人一樣的蠻夷。

他們教給他們武功,給他們豐富的物資,甚至還讓部落裏的孩子讀書。

在剛開始的時候,他們每次殺人,對方都會告訴他們,這些都是什麽什麽壞人,賊寇,蠻夷。

這讓他們很快就接受了自己的這些任務,下手毫不留情,甚至還心生暢快,總覺得自己就是這些楚人口中說的“俠義之士”。

但這隻是開始,靈主教利用了他們思維的慣性,殺的人從罪大惡極,再到其罪可誅,最後再到普通官員、楚國軍士、市井商人...一直到現在這些手無寸鐵的村民。

在鐵軍有了足夠的知識,組建了自己的三觀之後,他才發現,他自己已經回不了頭了。

甚至,他發現,自己其實還是個異類!

因為認識到自己正在做的事是錯的這件事,整個部落寥寥無幾。

他們早已被靈主教完全馴服,就連思想也已經被徹底改造,他們隻知道靈主教想讓他們知道的事,靈主教不想讓他們知道,他們全都不知道。

特別是在部落的新生代全部都接受了他們的教育後,鐵軍的整個部落已經成為了他們手中最好用,也最鋒利的一把刀。

讓他們砍哪,他們就會砍哪。

哪怕鐵軍作為頭領,一旦他作出違背靈主教命令的事,他們部落直接就會把他壓到靈主教道人麵前,將他大義滅親直接處死。

更何況,他們還都喝著那些該死的靈藥!

這些靈藥能讓他們喝下去的時候,無所不能,並且在其後會宛如置身天堂,但弊端就是,他們隻要喝下一瓶,就再也無法擺脫這些靈藥。

失去靈藥的供給,他們這些人都會成為真正的惡鬼!

所以,哪怕他已經意識到了自己做的事從某種意義上已經真正淪落為了山鬼野獸,但卻收不了手。

特別是自己這個弟弟。

原本以前傻乎乎的。

現在發現他似乎也開始意識到了這點。

在起初的時候,他一直不斷的教訓自己這個弟弟,讓他少說這些話。

畢竟他身後的這些人,看似都是自己的人,但又不是。

這些人裏,先不管他們有沒有意識到這些事的問題,光是自己這個頭領的位置就足夠他們向靈主教通風報信了。

鐵頭深深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

自己已經無法脫離這個漩渦了,但自己這個弟弟...

鐵軍回過頭,看著眼前這個古樸的村莊。

此時村裏的人似乎也已經發現了他們,一個個都跑回了自己的房屋裏,鐵軍能感受到他們似乎在偷偷關注著他們這個隊伍。

鐵軍深吸了一口氣。

他知道,隻要他一聲令下,這個村落在一刻鍾之後,就會化為烏有,所有村民都會成為一具具的屍體。

他不想這樣做。

但他早就明白,自己這時候想回頭早就已經晚了。

死在自己手中的無辜生命現在就連他自己都數不清了,這時候放下屠刀就想立地成佛?

想的美!

更何況,他還不想死,他也暫時不能死,所以...

鐵軍將手高高舉起。

身後的部落勇士各個開始嚴陣以待,眼睛發光,呼吸急促,就連鐵石頭也是如此。

他們早已徹底被洗腦成了傀儡。

他們隻知道,這是一場正義的殺戮,他們都是在做正確的事。

靈主教說要殺的人,那就都是必死之人,他們都有罪,無論老少!

伴隨著鐵軍的手落下,鐵軍覺得自己在手落下的瞬間整個腦子就像是被隔成兩半一樣。

一半的他在不停的說著對不起,往日裏殺的那些在後來得知都是普通人,甚至有些還都是好人的身影在他的眼前浮現,在之後,就是這個村子在一刻鍾後可能浮現的幻想。

一個個村民眼中絕望而又迷茫的眼神,帶著怨恨和無助的慘叫聲。

這一切的一切,都讓他著半邊的靈魂在不斷的顫抖。

而他的另一半靈魂,卻是這十幾年來被靈主教灌注的思想形成的思維。

這部分思維冷靜,鐵血,對於靈主教下發的任何命令都理所應當,並樂在其中。

他多想自己還是像以前一樣。

這樣自己就不會老有這些奇怪的想法。

但可惜,自從自己的頭在三年前被那個西涼軍士當頭砍中,在鬼門關裏逛了一圈又回來之後,他就感覺自己變了。

以往看待事物的角度和方向都發生了變化。

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才脫離了原本被靈主教馴化的思維,擁有了一個新的思維。

雖然,這個思維帶給他的,是持續了三年的折磨。

伴隨著鐵軍的手臂揮下,隻見他身後的那些人紛紛從口袋中掏出一個大拇指大小瓶子。

打開瓶子之後,裏麵就是一汪帶著異香的**。

這就是靈藥。

靈主教的鎮教之寶。

也是他們用那些靈獸製作出來的所謂神藥。

鐵石頭也掏出了一瓶靈藥,將靈藥一飲而盡後,他的整個人都變了,隻見他眼神發光,整個人好像瞬間就變的不一樣,精神亢奮,就像是打了興奮劑一樣。

隻有鐵軍在掏出瓶子後,在嘴唇邊作出了喝下的動作後,實際上卻並沒有喝下,反手偷偷將其倒在地上後,裝模作樣的作出了喝了靈藥後該有的模樣,便身先士卒的向前衝了過去。

這靈藥,他們正常的話都是要一周喝一次,並且每個月還要進行一次“修煉”。

在鐵軍意識到了靈藥的不對勁後,他就有意識的故意不喝靈藥。

然後他就知道了靈藥發作之後,那痛苦而又絕望的滋味是什麽樣的了。

不過,往往在熬過了之後,他就能清晰的感覺到自己的精神真正逐漸擺脫麻木。

雖然不能完全戒掉靈藥。

但他已經能做到半個月服用一次靈藥。

現在他正嚐試將這半個月延長到一個月。

盡管這會十分難熬。

但有時候,那種痛苦又能讓他感覺到自己在贖罪。

於是,他也就默默的將這個過程持續了下去。

鐵軍在剛開始的時候,衝的很快,但等到自己的這些部落勇士上頭了之後,他就有意的調整自己的位置,在衝破一個籬笆門後,他直接下馬破門而入。

但奇怪的是,這房間裏卻沒有人。

他嚐試踹開了另一間門,裏麵也沒有人。

這座房子的中間有個過道,外麵有個籬笆門,地上到處都是雞屎。

沒人?

算你們運氣好...

鐵軍將門打開,看了眼外麵已經成為了煉獄的場景,歎了口氣,就這麽坐在房間裏的桌子上,默默的聽著窗外傳來的聲聲慘叫聲。

每一聲慘叫聲都讓他的精神一抽。

他摸了摸懷裏的靈藥瓶,大拇指不斷的在瓶口畫圈。

喝了靈藥之後,會有一段時間對周圍的環境無法關注,隻有釋放自我的想法,所以鐵軍很清楚,在喝下靈藥後,自己的這些手下,一時半會兒是想不起他的。

而這段時間,一直是鐵軍認為,自己最自由也最煎熬的時間。

自由是因為他在這段時間內,會有一種所有人都注意不到他的感覺,這種感覺讓他很自由。

煎熬的話,就是因為外麵的慘叫聲了。

每一聲慘叫,都是對他神經的抽打。

他不明白自己是為何,有時候他甚至懷疑那個軍士莫不是將自己的慈悲心從天靈蓋砍出來了?

哪怕沒遇到靈主教的時候,自己分明也沒有這麽多愁善感啊!

或許,這真的就是天意吧...

鐵軍依靠在桌子上,看著門口的紅纓,漸漸的,眼神失去了焦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