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已快下山,如垂暮老人,把鬢發灰白的頭擱在遠山之上,仿佛和白茫茫的山頂連成一片,光芒慘淡。
安王府門口幾盞大燈籠已經點起,門口的雪掃得幹幹淨淨,拴馬柱上,獅子怒目圓睜,大張著嘴,似要吞噬一切。
街上所有的樹都結滿了白色花朵,一團團一簇簇,如招魂的紙錢,因是皇親國戚居住之地,行人並不多,偶爾幾個也行色匆匆,生怕惹禍上身。要知道,前些日子街上以遊手好閑出名的王二懶經過這條街,就因為鄰居在背後大叫一聲“二懶”,從王府裏衝出幾個侍衛,把叫人的鄰居和他全打得在家躺了整整一個月,真是飛來橫禍。
一個瘦削蒼白的青袍男子拖曳著腳步從街那頭走來,一步步走到安王府門口,呆呆看了一會那燈籠,長長歎了口氣,眼一閉,撲通跪了下去。
太陽的臉很快就被遠山遮蔽,一陣寒風鋪天蓋地而來,把樹上的雪搖晃下來,雪霧中,天地成了一片蒼茫的白,隻剩下屋頂的黑色瑞獸桀驁不馴地高高聳立,睜著銅鈴般的眼,俯視人間悲歡離合。
隨後,鵝毛般的大雪漫天而來,迅速把青袍男子裹上一層白色,他如精雕細刻的木胎泥塑,長長的睫毛上結著冰霜,如放大的淚滴,有著動人心魄的蒼涼,和美麗。
王府內一個梅花飄香的院落,安王爺一身白色狐裘,在梅樹下長身而立,一個壯若鐵塔的黑衣侍衛悄聲道:“王爺,懶公子已在外麵跪了一個時辰,隻怕身體受不住啊!”
安王爺薄薄的唇抿成一線,怔怔道:“墨虎,那些消息是真是假?”
“懸空書院的夫子和學生人人皆知,懶公子這一年似乎頗不如意,甚至幾乎喪命,是孟勞所救。”
“孟勞!”安王爺一拳砸到梅樹上,砸得滿樹的雪和花簌簌地落,落得兩人滿身的紅與白,墨虎深深拜道:“懶公子大病初愈,王爺您看……”
“算了!”安王爺輕歎一聲,似乎在說服自己,把握緊的拳頭鬆開,嘴角微微翹起,“是時候了,跟本王去瞧瞧吧!”
兩人一前一後走到門口,那青袍男子披著滿身雪花,眼仍然緊閉,幾成雕塑。
安王爺輕輕抬手,斥退隨從,一步,兩步,他越走越快,在門口差點被高高的門檻絆倒,他隻覺渾身的血都熱了起來,目光如火,恨不得把那人燒成灰燼。
走到近前,他又怕麵前的人隻是幻象,猛地停住腳步,猶豫著,躊躇著,一步,兩步,在那人麵前站定,顫抖著,托起那人的下巴。
那人已麵無人色,睫毛顫抖不停。
“阿懶,別來無恙!”安王爺終於笑出聲來。
孟拿睫毛上的冰霜微微顫動,歪倒在地。
“玉言,我算看清你了,你為什麽要這麽做!”靜思宮裏,樂樂幾近歇斯底裏,對著那一直沉默不語的男子狂吼。
見他無動於衷,樂樂突然跪在他腳下,抱著他的腿痛哭,“少爺,求求你,孟教習把夫子當寶,一定舍不得他這麽做,你去把他找回來,你這麽厲害,而且皇上最寵你,一定有辦法對付安王爺……”
玉言輕輕捂住他的嘴,嘴角噙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樂樂,我問你,是不是活著才有希望?”
樂樂愣了愣,重重點頭,淚流得更急。
玉言長長歎息:“樂樂,我不是了不得的人物,如果不是父皇的保護,我現在還不知道有沒有命在。生在皇家,是世上最無可奈何之事,權勢恩寵都是虛幻的東西,皇宮中暗無天日,大到朝堂之上,小到一次宴會,都要小心謹慎,步步為營,稍有不慎就會萬劫不複,你可明白?”
樂樂渾身一震,茫然地伸手,接住從他臉上落下的一顆**。第一次,他心目天中神一樣的少爺,流露出與他相同的情感。
他的淚,竟也滾燙如是。
玉言狠了心狠了目光狠狠地開口:“樂樂,反正你我主仆緣分已盡,我現在告訴你實話也沒關係。昨天,我故意讓孟拿聽到安王爺的話,就是想和孟拿好好分析情勢,逼他犧牲自己,成全我的前程。如果我當時就把他交出來,不但對懸空書院的人無法交差,全天下都會認為我是一個忘恩負義之人。我暗示他,天下能救孟勞的隻有他一人,逼他出麵到安王府謝罪,同時,我要他取悅討好安王爺,拉攏過來為我以後的計劃鋪平道路,還有……”
啪地一聲,樂樂看著自己發燙的手,仍然不敢相信,自己剛剛打了他一巴掌。
玉言微微一笑,自顧自說了下去:“這個計劃算是一石三鳥,隻要懶夫子能重新討得安王爺歡心,懸空書院的學生受益匪淺,一定有多人能獲得功名,我正好培植自己的勢力,打敗太子,登上皇位!”
“說完了嗎?”樂樂眼中一片死寂,似乎從不認識這個人,冷笑著一步步退開,“小皇子,祝你成功,我告辭了!”
說完,他飛快地跑了出去,再也沒有回頭。
凝視著他的背影,玉言笑容溫柔,喃喃自語道:“還沒說完……樂樂,你要保重,沒有我在身邊,你不要貪吃,不會有人給你揉肚子……”
從熱騰騰的湯池出來,孟拿渾身通紅,僵硬的手腳終於能微微活動,安王爺也是渾身赤裸,精壯的胸膛在燈火中似乎有著灼熱光芒。
抄起一壺剛燙好的酒,安王爺揪住他的長發,含了一口對著嘴灌了過去,孟拿稍有推拒,便被他用力掐在後頸,一口滾燙的酒下肚,頓時嗆得連連咳嗽,臉上燒起紅霞。
看著他冷漠的眼神,安王爺目光漸漸淩厲,咬牙切齒道:“你這個不甘寂寞的賤貨,一出門就勾搭到男人,他的東西是不是比我大,是不是比我厲害?”他突然磔磔怪笑,“你要是喜歡,到時候我把他的東西割下來泡酒,讓你天天喝,天天能享受到!”
見孟拿張了張嘴,安王爺心頭一緊,迫不及待地俯身湊到他麵前,卻沒有聽到任何聲音,心中頓覺無比失落,狠狠倒了一大口酒,又灌到他口中。
孟拿這次咳得更加厲害,許久之後還喘息不已,安王爺目光漸漸柔和,把他禁錮在自己胸膛,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拍著他的背,似乎在自言自語,“阿懶,你為什麽離開我,我對你不夠好嗎?你如果喜歡,我也可以帶你四處遊玩,你如果不喜歡性事,我可以找別人。我知道你越來越懶得跟我說話,可這些年來,我有事隻想跟你說,我知道,就算天下人都想殺我,你也下不了手。因為,無論你以狂妄掩飾,以懶惰掩飾,你的心都是最軟的,軟得讓人心疼。”
孟拿撇過臉,輕聲道:“王爺,求您饒孟勞一命,他真的是無辜的!”
安王爺臉色發青,冷笑連連:“我當然知道他是無辜的,那個蠢太子怎麽想得出這種一箭雙雕的苦肉計,不對,還有你,算是額外的驚喜!”
他的手慢慢摸上那單薄的身體,歎道:“怎麽,那男人對你不好麽,讓你瘦成這樣,你放心,隻要你安心跟著我,我不會讓你再受半點委屈!”
仿佛為了證實自己的話,他的吻輕柔地落下,從孟拿的額頭開始,一直往下延伸。
孟拿抬手製止,深深看進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道:“王爺,請放過孟勞,我已死過一次,這條命是他救下,他如果死了,我決不獨活!”
安王爺目光一冷,用力掐在他喉頭,咬牙切齒道:“你到底要我怎樣!我不追究你逃跑之事,不追究你跟了別的男人,甚至把你唯一的親人好生安排,力排眾議讓他入朝為官,重權在握,這樣難道還不能彌補我對你的虧欠?”他頓了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父親貪贓枉法,死有餘辜!”
孟拿慘笑連連,索性閉上雙眼,既不掙紮也不出聲,安王爺紅了眼眶,大吼道:“你就認定我舍不得殺你,我成全你……”
那高壯驚人的墨虎匆匆進來,隔著簾幕道:“主子,孟浩求見!”
聽到那個名字,孟拿微微顫抖,安王爺感覺到了,湊到他耳邊冷笑道:“阿懶,除了那男人,這個世上還是有你在乎的人,何必跟榮華富貴過不去,跟自己過不去。你當初來求我,不就是為了救下你的家人麽,你再救他們一次如何?”
看到孟拿的淚水,安王爺十分得意,把他用狐裘裹好放到床上,自己穿好衣服出來,回頭看了簾幕後床上那人影,突然覺得積壓多年的鬱悶之氣煙消雲散,心情豁然開朗。
孟浩是個瘦削斯文的中年男子,他猶豫著走入殿內,遠遠拜倒,朗聲道:“參見王爺!”
安王爺哈哈大笑,“孟浩,你可知本王找你來所為何事?”
孟浩見他神情爽朗,悄悄鬆了口氣,賠笑道:“下官不知,請王爺示下!”
“哥,我回來了!”簾幕後傳來幽幽的一聲輕歎,“沒想到你過得比我想象中還要風光!”
孟浩突然變了臉色,渾身不由自主顫抖起來,指著簾幕大叫,“鬼!有鬼啊!”安王爺心頭一動,長身而起,冷冷道:“孟浩,你怎麽知道你弟弟已死?”
“我不知道……我知道……我不敢肯定……”孟浩已經語無倫次,抖如篩糠。他目光一閃,突然膝行至安王爺麵前,大聲道:“王爺,下官有罪,下官不該隱瞞弟弟已死的事實,想憑借王爺對他的一點惦念得到好處。不過,孟拿真的已死,這個絕對是假的,說不定……說不定也是懸空書院派來的刺客,想把王爺和太子一起殺死,奪取天下!”
安王爺聽出些端倪,心頭劇痛不已,緩緩坐下,一句話在心頭盤旋良久,終於衝出喉嚨,“孟浩,眠蛇花了你多少銀子?”
孟浩似抽走了骨頭,匍匐在他的腳下,嚎啕大哭道:“王爺饒命,那隻是奴才一時糊塗,聽信我弟弟的挑撥,傾家蕩產才弄到那眠蛇。王爺,奴才要是知道他想用眠蛇害您,您就是借奴才幾百個膽子,奴才也萬萬不敢啊!”
安王爺看著簾幕後那人影,目光漸漸蒼涼,幽幽地開口,“墨虎,我問你,阿懶為什麽不回來找我?”
墨虎遠遠跪倒,滿臉黯然,不發一言。
孟浩目色近赤,咬牙切齒道:“王爺,奴才知道,我弟弟是個忘恩負義的東西,他生母一死,他就脫離孟家,四處遊蕩,連父親都不認,更別提我這個大娘生的兄長。後來他仗著自己成名,對孟家上下更是不理不睬,父親和我去見他,他次次不冷不淡,簡直把我們當討飯的乞丐。後來孟家失勢,他怕牽連到自己,趕緊找到王爺這棵大樹,不知廉恥,甘心雌伏,簡直丟盡孟家,丟盡我們男人的顏麵!”
安王爺眼中突然泛起一層迷蒙水色,拳頭一緊,把指甲盡數掐進掌心。
見王爺似在沉思,孟浩麵有喜色,連連磕頭,“王爺,您要是饒了奴才這次,奴才一定為您做牛做馬,不,做最忠心的一條狗,報答王爺的大恩大德!別說是懸空書院,就是天下士子都殺了,奴才也一定為您辦到!”
安王爺任由他磕頭不停,霍地起身掀簾而入,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床前,俯身把他擁在懷裏,一點點吻去他臉上冰涼的淚,輕聲道:“阿懶,你要我怎麽做?”說話間,一顆滾燙的東西從眼中掉落,落在那蒼白的臉上。
孟拿悚然一驚,猛地睜開眼睛,怔怔看著他霧氣氤氳的眼,猶豫著伸手,擦去那睫毛上的露珠,安王爺用力握住他的手,把臉在冰涼的掌心輕輕磨蹭,喃喃道:“阿懶,他交給你處置!”
孟拿用力搖頭,深深看進他的眼睛,聲音輕柔,卻斬釘截鐵,“你認識的那人已經死了,我的命是孟勞的,其他人與我沒有任何關係!”
“來人!”安王爺額頭青筋暴跳,惡狠狠道,“把孟浩拖出去千刀萬剮,肉全部喂狗!”
孟浩慘叫起來,“王爺,您不能聽信那居心叵測的假東西之言,我弟弟真的死了,他吃的是眠蛇,是天下至毒的眠蛇!”
安王爺按捺不住,把孟拿抱起,一踢簾幕,氣勢洶洶站在孟浩麵前。
當孟浩和懷裏那人四目相接,孟浩臉色成了絕望的慘白,戰栗著一步步退後,安王爺深深看著孟拿,目光無比憐惜,輕歎道:“孟浩,你做了他二十多年兄長,竟不如我了解他,他很懶,懶到不想殺人,你用眠蛇逼迫也沒用。如果他想殺我,許多年前我就成了他的刀下亡魂,而且,這兩年他和我一起生活,他隻要一根簪釵就能置我於死地!”
他雙臂如箍,把懷裏的人幾乎勒進肉裏,一字一頓道:“孟浩,你們孟家上下全是蛇蠍心腸,你們壞事做盡,連自己的親兒子親弟弟都容不下,把他趕出家門。他孑然一身到處流浪,吃盡苦頭,不但不怪罪,還處處為你,處處為孟家,沒想到你非但不感恩,定要逼死他才罷休!你也算是臉皮奇厚,既要報仇,怎麽不幹脆衝本王來,為何還巴巴做本王的狗,榮華富貴你也享夠,該還你的債了!”
孟浩幾近瘋狂,張牙舞爪地猛撲上來,淒厲地嘶吼道:“你怎麽可能活著,眠蛇是天下至毒,解藥我隻給你一半,你應該早就死了……你為什麽沒死,為什麽要回來,我不忍心親手殺你,你為什麽還要壞我好事……”
安王爺一個利箭般的眼風掃過去,墨虎身形一變,抓起孟浩的手臂,直直地扔了出去,門外傳來一陣殺豬般的慘叫,不過很快就銷聲匿跡。
北風呼嘯而來,穿過屋簷時發出陣陣嗚咽,如一首招魂的曲,催命的長調。
自始至終,孟拿白著一張臉,眼中一片冰冷。
僵硬過後,便是鑽心的疼痛,孟拿冷汗涔涔地從夢中驚醒,看到旁邊熟悉又陌生的臉,不禁愣了半晌,咬著下唇緩慢地抬手,想越過他從床頭拿水喝。
安王爺猛然驚醒,捉住他的手拖進懷裏,端過杯送到他唇邊,孟拿一口喝幹,長長籲了口氣,又咬住下唇,對抗那肆虐的痛。
安王爺心頭一緊,扣住他的下巴讓他鬆口,把自己的手指送了進去。孟拿撇開臉,冷冷道:“我最後問你一遍,你救不救人?”
安王爺忍住掐死他的衝動,長長吸了口氣,輕柔道:“阿懶,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情景嗎?”
孟拿渾身一震,前塵往事潮水般湧來,他在太平山流浪,遇上巡視邊關的安王爺,兩人一見如故,成日裏飲酒作樂,四處遊玩。他沒想到的是,安王爺對他懷的是別的心思,一日借著幾分酒意,竟想對他霸王硬上弓,他氣憤不已,兩人從此決裂。‘
回到京城,他以《太平圖》聞名天下,畫到第三卷,孟父貪墨之事暴露,他舍不下親情,畫下《太平圖》第三卷送入宮中,希望能保下孟家,誰知把持朝政的安王爺趁火打劫,逼他獻身,否則就要株連九族。孟拿無可奈何,隻得住進王府,把畫筆完全擱置,成了一個廢人。
透過朦朧的燈火,他仿佛看到烈日當頭,黃沙滾滾,兩人並轡馳騁,身後數騎雲從。
曆曆在目的,隻是浮生中的瞬間。
潮水漸漸退去,孟勞沉默堅忍的眼神如閃電,劈開了濃墨染就的天空。
幾欲炸裂的痛排山倒海而來,孟拿猛地抓在他強壯的手臂,用全身的力氣大吼:“欠你的我已經還完,現在我的命是孟勞的,他生,我生,他死,我決不苟活!”
安王爺不怒反笑,“好,我就讓他死在你麵前,讓你斷了這念頭!”他狠狠壓了下來,把所有的恨意,所有的思念,所有的不甘化成一個個噬咬般的吻,落在那慘白的臉,落在那瘦弱的胸膛,又沿著他一手即握的腰腹,落在他的下體,經過唇舌的開發,他握住自己堅硬如鐵的性器,猛地進入那朝思暮想的密穴裏。
他卻再也聽不到那久違的動人聲音。清醒時,身下的人咬著唇,咬著自己手指,昏沉時,身下的人隻呼喊著一個名字,一次次痛醒後,身下的人似失去知覺,仰望著帳頂,目光迷茫,如孤苦無依的孩童,魂魄盡散的行屍走肉。
越來越濃的沮喪和無力感把他重重包圍,安王爺悶吼一聲,把欲望射進那緊窒的地方,一點點放軟了身體,伏在他身上細細地吻,吻上已幹的淚痕,吻去淋漓的血,吻上那胸膛跳動的地方。
那一刻,他恨不得挖開這裏,掏出那顆鮮紅的心,祭奠自己多年無望的愛情。
他把臉輕輕貼上去,隻有這裏,才能讓他感到生命的存在,他頹然閉上雙眼,似乎怕驚醒他般,輕柔道:“你當年怎麽不殺了我,你為何寧可默默去死也不殺了我,是不是對我還有一點感情?”
孟拿心中一慟,手指輕顫著,抹去他臉上冰涼的水,嘴輕輕一動,泄露出微弱的一聲歎息,“我們……本來是知己……畢生難求……”
“知己……”安王爺噙著一抹古怪的笑,把他固執地按進懷裏。
連日大雪後,今天是難得的好天氣靛藍的天空,亮白的陽光,冰淩晶瑩透亮,在樹上,在屋簷下反射出一張張笑臉。
安王爺迅速查明聚仙樓刺殺的真相,除了凶手孟勞,懸空書院的學生和夫子都放了出來,學生們才出監牢,休整一晚就立刻就進了考場。
那天晚上,玉言親自出麵給大家打氣,讓大家記得夫子們的教誨,不要計較這小小挫折,把考場當懸空書院的學齋,不急不躁,發揮出正常水平。
因為有皇上破天荒的過問,此次審卷評閱工作進行得特別迅速,懸空書院的學生考出了驚人的好成績,參加文試者十之八九榜上有名,參加武試的五個學生也過關斬將,全部得到功名,不過與武狀元失之交臂,大家引以為憾。
懸空書院的學生非但沒有受飛來橫禍的影響,反而憋足了力氣,在這次考試中超水平發揮,令舉國震撼,也使得懸空書院成了大家心目中的金字招牌。
揚眉吐氣之時,大家更為孟勞的事情揪心不已,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有門路的找門路。因此,除了進去時被打了一頓,孟勞後麵並未吃到什麽苦頭,而且,皇上很快親筆朱筆,刺殺太子的凶手孟勞斬立決,殿試後立刻執行。
久未理國事的皇上對這次的科考表現出極大的熱情,大家紛紛猜測,是否其中有他所看重之人。殿試那天,答案揭曉,進士榜的頭名赫然就是皇上最寵愛的小皇子玉言,他銷聲匿跡多年,原來藏身於懸空書院,學得一身本事,讓親者歡喜,仇者憂心忡忡。
殿試過後,皇上龍顏大悅,在靜思宮設宴,召集群臣同樂,沉寂多年的靜思宮又熱鬧起來,皇上一聲令下,到處張燈結彩,喜氣洋洋,特別栽培的花卉源源不斷地送入靜思宮各個角落,把冷清幽暗的宮殿裝點得耳目一新。
群臣剛剛入座,滿麵笑容的皇上就拉著玉言出現,而且直接把他拉到上位,和他同案而坐。大家驚詫莫名,議論紛紛,要知道,皇上此舉意味著小皇子地位超群,也就是說,皇上的繼位之人已然選定。
見到此情此景,太子和兩個皇子隻覺大勢已去,竟毫不掩飾地對小皇子怒目而視,安王爺心事重重,對所有的一切視若無睹,一落座就自顧自喝酒,似乎想盡快把自己灌醉了事。
小皇子玉言從頭到尾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眉頭緊蹙,不苟言笑,對臣子們的敬酒一概不理。
皇上越看越生氣,幾次示意,小皇子置若罔聞,隻怔怔凝視著手中的夜光杯,仿佛歡宴與他毫無關係,皇上忍無可忍,奪過那夜光杯砸到地上,眼中幾欲噴出火來。
玉言拳頭緊握,似乎下定了什麽決心,眉頭驟然鬆開,霍地起身,眾目睽睽下跪在皇上麵前,大聲道:“父皇,兒臣無能,無法承擔社稷重任,自請貶謫海州,永世不回中土!”
群臣嘩然,安王爺默默注視著玉言,眸中終於有了一絲奇怪的光芒,不知是感慨還是驚訝。
“扶不起的阿鬥!”皇上氣得渾身發抖,隨手抓起一個酒壺就朝他砸去,玉言不閃不避,酒壺重重砸到他額頭,琥珀色的酒帶著絲絲鮮紅滴落在地,在猩紅的地毯上很快絕了蹤跡。
太子和兩個皇子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麵麵相覷,又驚又喜。太子把探詢的目光投向安王爺,卻見他微微抬手,示意大家稍安毋躁,連忙縮縮脖子,把一肚子的話吞入腹中。
玉言一字一頓道:“多謝父皇的栽培和厚愛,兒臣不孝,以後不能侍奉左右,請父皇多多保重!”
皇上心念一轉,隻恨自己沒早早殺掉孟勞那個禍根,讓玉言存了營救之心,一步走錯,全盤皆輸。他原本想犧牲孟勞,安撫太子一黨,爭取時間讓玉言走到人前,沒想到玉言竟以此要挾,從考場一出來就和自己爭執不休,執意要救孟勞,現在竟鬧出這等醜劇,眼看所有努力功虧一簣,他怎能罷休!
“來人,把小皇子關到佛堂!”皇上冷笑,“朕會成全你的孝心,朕若不死,你就乖乖呆在佛堂,念經打坐,超度你亡母!”
他轉身看著安王爺,咬牙切齒道:“皇弟,明天你親自監斬,把頭送回宮裏,朕倒要看看這孟勞到底有何詭異,竟能讓小皇子自毀前程!”
沒想到會有如此變故,眾人皆目瞪口呆,眼睜睜看著小皇子被帶走,安王爺嘴角牽出一抹冷笑,朝太子微微頷首,太子會意,皇上一離開立刻跟住他的腳步,一前一後進了安王府。
陽光中,梅花在枝頭鮮豔欲滴,兩人在偏殿圍爐而坐,一邊賞梅一邊喝酒,太子難掩興奮,得意洋洋道:“小言果然還是年紀太小,根本不是我們的對手,我們隻小小地戳了他一下,他竟然就如此慌不擇路,連自貶這種笨主意都想出來了,真是好笑!”
安王爺眉頭一挑,看著窗外的梅花,愣怔無語。
“皇上沒了想頭,說不定很快就會退位,反正他不理朝政多年,在不在位一點關係都沒有。我那傻弟弟也真可憐,要是皇上不肯退位,而且壽命很長,那豈不是以後要在佛堂呆到變成老怪物!等我繼位,我是把他繼續關在佛堂還是如他所願貶到海州,這可真是傷腦筋的問題……”
太子正說得口沫飛濺,忘乎所以,身後傳來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你們說的是玉言嗎?”
安王爺回過神來,臉色一沉,遙遙向他伸出手,孟拿視若無睹,遠遠跪了下來,一字一頓道:“太子殿下,請放過他們!”
瞥見安王爺臉色發青,太子促狹地笑道:“恭喜皇叔終於找回心上人!”
對安王爺的怒氣渾然未覺,孟拿再次大聲開口,“請放過他們!”
太子未置可否,含笑舉杯,等著看好戲,雖然他不好男色,懶神仙的才華和風情卻是世間少有,當年他以《太平圖》名動天下,讓他傾慕不已,隻可惜安王爺很快下手,讓這仙人般的人物成了王府中的一處點綴。
他仍然記得前兩年懶神仙在王府中的模樣,無論何時何地,那人都是一副懶洋洋的神態,斜倚闌幹或者歪在臥榻上,衣裳半掩,胸前一片雪白和紅莓若隱若現,而且總是似笑非笑,眼角唇角高高飛起,一個眼風掃過,竟能讓人整個身體都酥酥麻麻,半天回不過神來。
出乎他的意料,安王爺竟然收斂怒容,專心致誌察看旁邊小爐上的酒,待酒煮好端來,他給太子和自己斟滿,狀若無意道:“太子,你說明天會不會下雪?”
太子茫然道:“不會吧,天氣不是挺好嗎?”
“那就好,砍頭就是要好天氣,血從頸子裏噴出來那會,隻要有陽光,那血的顏色鮮豔無比,煞是好看!”安王爺凝視著窗外的梅花,目光冰冷。
孟拿冷得渾身顫抖,軟軟跌坐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