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思稷用指腹用力蹭去他眼尾的潮濕,將那裏蹭出淡紅,很篤定地回答:“不會有事的,小麒,我們會治好它。”

在等待的過程中,程思稷去了一趟洗手間,衝淨手上的血跡,湍急的水流被染成粉色旋轉著沒入下水道。他抬起頭,看到鏡中的自己,發覺自己的神情並沒有比江新停好上多少,一向妥帖向後梳理的額發散落下來幾綹,掃在額上,眼窩很深,臉色頹敗蒼白。

他想,剛剛他這副模樣對江新停做出的保證,大約不怎麽令他信服。

江新停被送到病房時,檢查結果還沒有全部出來,以防萬一安排了住院,也方便對其它外傷進行處理。

江新停乖乖躺在病**,心情似乎平複一些。暫時看隻有外傷,手腕上的紗布包裹很厚,蓋在被子裏,看不見血和傷口,降低了恐慌感。

程思稷將他的額發抓起慢慢向後捋,露出他光潔的額頭,這是他很慣常的愛撫:“疼嗎?”

畢竟縫了五針。

“有一點。”江新停蒼白著一張臉,咬著下唇,然後又說,“對不起。”

“對不起?”

“我不應該打架。”江新停低聲說,“讓你跟著擔心,承擔風險。”

他想起陳立岩高高舉起啤酒瓶時,是衝著程思稷來的,假如他沒能及時推開他,後果不堪設想。

程思稷在陪護椅上坐下,牽拉被角,心裏再大的冰山也被他搶先的道歉給融化了:“你們為什麽打架?”

江新停沉默,話太髒了,他沒辦法說出口。最後他抿緊嘴唇,搖了搖頭:“沒什麽。”

程思稷不想這時候逼問他,探身過去吻他的額頭:“先休息,以後再說。”

江新停閉了一會眼睛,手指在床沿上摸索,程思稷將手遞過去,江新停握住,不再亂動了,問他:“寶寶,我的手腕以後很難看怎麽辦?”

“不會留疤的,給你找最好的醫院。”

江新停閉著眼,露出一點笑,睡意朦朧間聲音含混,像含著一顆糖:“程思稷,我有時候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一樣。”

恰有一束月光從窗簾的縫隙投進來,將交疊的手掌鍍上銀邊。程思稷感到握緊自己手指的指節又緊了緊。

“有你這麽好的人,做我的先生。”

隨後呼吸緩慢沉下來,如一場有規律的潮汐,程思稷知道,江新停睡著了。

後來因為連日過度的疲累,程思稷也撐著頭陷入極淺的睡眠,半夢半醒間,忽然被一陣騷亂吵醒,他睜開眼,看到管床護士驚慌失措地跑進來,推著他往天台上走。

她步履很快,讓程思稷也不由得心下惶惶,加快腳步。

“你怎麽看護的病人啊?”管床護士出言責備。

程思稷腦子裏是木的,但還是聽出畫外音,立刻問:“江新停怎麽了?”

小護士皺著眉嘖了一聲,顯得很束手無策:“現在在天台上。”

程思稷心跳漏一拍,用力推開天台朽壞的鐵門,看到江新停坐在朝外延伸出的一塊斑駁的水泥平台上,病號服被風吹得鼓起來,一截伶仃的腳腕露在外麵,在空中自在地晃動。

“小麒。”程思稷發現自己的聲帶抑製不住地抖,但還是沉著臉,色厲內荏地威脅,“你給我過來。”

江新停回過頭看他,臉色被晨曦照得透白,笑得既漂亮又破碎。

“程哥哥。”江新停說,他向下指著遠處,“你看,我先生在那兒呢。”

程思稷莫名其妙地走過去,探頭順著目光往下看。樓下一個芝麻大的人影在花壇邊立著。

腦子裏的神經簌簌地響,程思稷頭皮發麻,因為他發現那個人跟他穿著一樣的衣服,正是他自己。

江新停挑起眉梢,得意地說:“我去找他。”然後腳後跟使勁一踮,就從平台上鳥兒一般輕巧地躍了出去。

程思稷大腦裏的那根弦砰得一聲斷裂,他伸手去捉,隻觸碰到江新停一截淺藍色的純棉衣擺,從指尖輕飄飄蹭一下以示依戀,又最終軟綿綿地落下去。

他想喊江新停,但沒有喊出來,三個字憋在胸腔裏,叫他動彈不得,膨脹到仿佛隨時要炸裂,這三個字甚至擠偏心髒的位置,引發致命的疼痛。

他隨即猛地驚醒了。

是一場夢。他的小麒會撒嬌喊他老公,喊他寶寶,不會喊他程哥哥。

他心髒抽痛,渾身上下的毛孔都在大口地呼吸著,擠出沉重的汗水。

江新停還在病**睡著,頭歪向一側,呼吸很淺,握住他的左手也鬆開了,掉梢在床沿上。

好在老人們說,夢總是相反的。

就像三年前,他推開江新停家的院門之前在車上做的一個夢,他夢見江新停悔婚,拒絕和他走。事實證明,江新停從身到心都給了他。他擔心的事,並不會發生。

直到半月後拆線,江新停還被誇恢複得很好,醫生說,骨頭沒問題,傷口也在愈合。然後程思稷在繁重工作之餘,還為他聯係了一家美容醫院,技術先進、費用高昂,除疤的效果確實不錯,一個月後,疤痕變淺,再堅持一段時間,會恢複到幾乎看不出來的程度。

陳立岩因為故意傷害蹲了局子,而江新停在養傷,戰隊比賽停滯,雖然資金不是問題,但電競選手的時間賽過黃金,江新停希望盡快歸隊。

他不顧程思稷讓他再休息一段時間的建議,打開了電競室的門,啟動主機,電腦屏幕亮起,久違的熱血音樂從音箱內傳出,手指觸碰上宛如自己肢體一般熟悉的鼠標與鍵盤,他的眼底再次被點亮,感覺宛如新生。

左下角彈出消息。

“來一局?”是Koi發來的訓練場PK邀請。

江新停為了恢複得更好,之前一直忍著沒碰,早就蠢蠢欲動想練練手,於是欣然同意,掰了掰手指開麥挑釁一句:“來啊!幹你心態!”

這一次他選擇裝備一管M24A2狙擊槍,輕便且精準度高。他無聲無息地開鏡、瞄準,Koi的機動英雄在殘垣中躍動,恍然不知隱匿在樹林間對準他的槍管。

右手手背緊繃,手指懸停。

兩秒後,三點鍾方向,預判不會出錯,非常十拿九穩的一槍。

點擊鼠標,扣動扳機。

江新停手腕猛地不受控製地輕微顫動了一下,子彈破空,偏離了原本的射擊方向。

等程思稷回家時,屋內沒有開燈,死一般寂暗。他回來得晚,以為江新停已經睡了,便在玄關處放下鑰匙,輕手輕腳地上樓,卻發現電競室門半掩,門縫裏瀉出一絲微光。

他疑惑地走進去,看見江新停額發濡濕,失魂落魄地仰麵躺在電競室的地毯上,睜著無神的雙眼發呆,桌麵上鼠標翻倒,鍵盤被扔在一邊。

那些原本都是他的寶貝。

程思稷神色一黯,走過去俯下身蹲在江新停身邊,摸摸他的臉,像是一塊冰,又濕又冷:“怎麽了小麒?”

問出問題的同時,他心裏倏然產生一種很可怕的預感,但強迫自己不去想,不去承認。

江新停機械地將視線聚焦在他臉上,對著他緩慢地抬起右手,手腕在肉眼可見地細碎顫動,程思稷瞳仁抖了一下,用虎口穩住它:“你過度練習了?!”

江新停眼尾通紅,帶著哭腔:“你騙我!你說會好的!”

麵對程思稷不可置信的目光,他猛地掙紮著跳起來,握住鼠標,近乎歇斯底裏:“你看,我瞄不準,它不聽我的!”

準心在一個極小的範圍內飄移,無論江新停如何用力,都無法使它精確固定。

“會好的,小麒。”程思稷罕見地難以克製,喉頭哽塞,他一根一根掰開江新停攥到慘白的手指,將他摁進懷裏,環緊,任他掙紮,任他將眼淚全部蹭在自己的肩膀上,那裏的襯衫緊緊貼住皮膚,灼燙著他,“一定會好的。”

一個成功的謊言,是信用透支的過程,亦需要很多個謊言去掩蓋。程思稷在短短一月內,對江新停撒了人生中兩個彌天大謊。

直到醫生的結論,讓他無法再欺騙下去。

“神經損傷?”程思稷問,“是不可逆的嗎?”

醫生搖了搖頭,遺憾地回答:“某條細小的神經可能被割斷,造成不受控的震顫,這種傷害沒有痊愈的可能,不過看程度,應該不會影響正常生活。”

“隻是作為電競選手……”醫生頓了頓,像宣讀最殘忍的判決,“不太建議再進行這種高強度的運動了。”

尖銳的耳鳴撕裂江新停,他臉色慘白,精神恍惚地站起身,好似充耳未聞。他用力推開擋在麵前的程思稷,向屋外走去,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到衝進洗手間,打開水龍頭,劇烈地嘔吐起來。

程思稷立在門邊,垂著手,看著江新停弓起的脊背上單薄的布料被撐起一節一節突出骨節的輪廓,空氣裏泛起難捱的酸苦味。

盡管程思稷已經焦頭爛額,但他還是盡量推掉飯局按時下班,將過剩的工作帶回家做。不過他漸漸發現,陪伴似乎並不是江新停所需要的,哪怕他在家,江新停也隻是更多地將自己鎖在電競室裏,或者自己一個人在院裏的吊椅上發呆,喂那隻老態龍鍾開始掉毛的虎皮鸚鵡。

有時候程思稷將他打橫抱出來,摁坐在餐桌邊,他就吃一點,假如程思稷不采取強製措施,他就有可能一天連一餐也不吃。

再後來,江新停知道吃飯了,卻不再去電競室,他將遊戲相關的全都鎖進去,海報、玩偶、報刊、影碟。他由期待奇跡,轉為認命。很快他開始整宿整宿地失眠,即便程思稷摟著他,哄他睡上一會,也很快就會醒。

這種失眠是兩個人共同的痛苦,江新停明白,程思稷眼裏的疲倦和血絲已經掩都掩不住了。這也同時引起了沈繡的關切。

又是深夜,程思稷再次被身側的動作驚醒,他睜開眼,看見黑暗裏江新停緊閉的眼角流出眼淚,渾身緊繃著無聲地顫栗。程思稷打開燈,將江新停搖醒,他懵懂的、布滿血絲而又驚慌失措的眼神仿若一把銳利的刀捅進程思稷的心髒。

這一瞬間程思稷想,假如那個酒瓶就是砸到自己頭上,又怎麽樣呢。總比現在要好。

又或者他當時更快一步帶他走,保護好他,一切就都不會發生。

他不喜頻頻回顧,極少後悔,更不會輕易陷於這種情緒,但在江新停這件事上,他有千千萬萬的如果,想要應驗。

江新停閉著眼躺在程思稷懷裏緩了一會,然後他起身下床。

“你去哪?”程思稷撐起上半身看著他。

江新停抱起枕頭,將腳伸進拖鞋裏,神情很平靜:“你明天還要上班,我去客臥。”

“到底怎麽了?”程思稷擰起眉頭,追問他今日的格外不尋常。

其實白天的時候,沈繡來過,帶了營養品,看江新停憔悴,一貫氣色很好很漂亮的一張臉,瘦得脫形,也沒忍心說什麽重話,但就提了一句,要他別太自私,想想程思稷的辛苦。

江新停知道這話是想讓他好歹攀著什麽人,讓他振作。但他做不到。

既然做不到笑臉迎人,好歹讓人睡個好覺。

他搖搖頭,牽起一點勉強的笑意回應程思稷:“沒什麽。睡吧。”

然後他抬手熄滅燈,沒有困意的黑夜再次襲來。而客臥中的他,獨自抵抗,做困獸之爭。

這一搬,江新停就沒再搬回來。

他似乎覺得避開程思稷的擁抱,讓他感到更自在一些。程思稷給他一根救命的繩,他不想捉,不知道怎麽捉,卻要麵對程思稷拚命搖晃、為他加油呐喊的樣子,反倒是一種折磨。

三天後鄭姨來打掃衛生,看到客臥被啟用,兩個人的枕頭分別在兩張**,頗有些驚訝。在她眼裏,兩人最近遇到些事,冷卻些,但沒紅過臉,更遠沒有到分床睡的地步。她工作二十多年,頭一次自作主張,趁江新停不在臥室,偷偷將他的枕頭挪回主臥。

程思稷這兩日有些偏頭痛,從書房出來倒水的時候,踏在台階上恰好看見江新停進主臥,執拗地將自己的枕頭再次搬了出去,不過過程中並沒有發現他。

午覺後頭疾更重,程思稷傍晚開始發燒,胃病齊發,晚上鄭姨煮了粥,也沒喝進去多少。鄭姨走的時候,對江新停囑咐,鍋裏還有小米粥,程先生餓的時候可以再盛。

程思稷吃了退燒藥,一覺睡得昏沉,直到嘴唇點上淺淺的濕意,意識回籠,看清江新停神情專注,蹲在床側用蘸水的棉簽仔細擦他燒得發幹的嘴唇。因為傾身的緣故,領口垂下些餘量,露出裏麵林立起伏突出的鎖骨。

見程思稷醒了,江新停問:“我熱了粥,吃嗎?”

程思稷撐著往上坐一坐,將睡得麻木的背在床背上靠實,接江新停喂過來的一口吹得溫涼的粥。

吃了幾口不吃了,江新停又湊過來摸摸他還有一點燒的額頭。

程思稷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恍然似乎很久江新停都沒主動離他這麽近過。他扯一把讓他在**坐下,自己滑下去枕上他的腿,仰視恰能描摹江新停眼睫垂下的陰影、圓潤的喉結,以及棱角清晰的下頜。

江新停這會都依著他,沒躲,又問他:“胃還疼麽?”

“疼。”他從額上將江新停的手握住,引導他移動到柔軟脆弱的胃部。江新停的指尖有些涼,但掌心的部分溫熱,恰好將疼痛揉散。

“小麒。”程思稷說,聲音低啞,帶著脆弱的蠱惑,“今晚留下來,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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