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漏一拍。

但由理智很快續上,又變急促。

江新停迅速掛斷電話,抬起頭環顧四周,故作輕鬆地笑:“怎麽樣?來自前任的默契,是不是還可以?”

沒有人敢接茬,直到Koi先打破沉默站起來,拍拍茫然失措的邵駿和於樂樂的肩,低頭叮呤咣啷地收拾起竹簽和酒瓶:“洗洗睡了,走吧。”

局熱絡絡地起,又涼薄薄地散,江新停站起身,走進洗手間,用冷水澆臉。

酒意消散一半,在激烈的水流聲中,江新停思緒紛亂,耳畔久久回**程思稷低沉的嗓音。

那三個字,他這麽輕易就說出來了。

江新停確認,程思稷知道這是一場遊戲,也正因為明知一場遊戲,程思稷才會說出六年來他從未說過的話。

就是對江新停來說這麽重要的一句話,離婚三年後被程思稷像玩笑一樣擲在眾人麵前,放大他的狼狽,公開他的求而不得。

擦手的時候,拇指指側刺痛,舉起對燈細看,一根纖細的竹刺劈入,源自剛剛他掰斷的竹簽。

都說十指連心,果然心髒裏某個位置也是在痛的。

三日後,和WK戰隊的友誼賽,地點在十五公裏外的新銳體育館。

8排14座。江新停將預留的座位號發給程思稷,上一條消息還是那天晚上的通話記錄,總計時長2分15秒。他坐在椅子上,用手機一角抵在桌麵上轉著玩,夕陽凝在金屬外殼上,像鑲嵌一顆紅色的寶石。

等了兩分鍾,手機屏幕亮。程思稷回複一句“好”。

Koi正在扯鞋跟,隨口問江新停:“去奧地利的集訓,你考慮好了嗎?”

前兩天戰隊申請到一個去歐洲參加集訓的機會,江新停還在猶豫。

“沒有。我再想想。”

“機會挺難得的。”Koi看他隊服還沒換,又拍拍他的肩,“你快點收拾,我先下樓,跟司機說一聲,讓等等你。”

江新停應一聲,換了衣服,將鍵盤裝進背包,坐電梯到一樓,Koi在車邊衝他招手,他正要快步跑過去,突然從訪客區走過來一個人擋在麵前。

一開始因為逆光,江新停沒能辨認出,等視線重新聚焦,他臉上的血色褪盡了。

“媽?”太過震驚,以至於江新停脫口而出。

“如果我沒記錯,你們已經離婚了。”沈繡施施然開口糾正。

三年不見,沈繡的發還是染得烏黑,梳理得一絲不苟,她身高並不高,但大衣合體,顯出超越這個年齡的氣質。她上下打量江新停如今做派,深灰色的發,鬢發下欲蓋彌彰地藏一對耳洞,骨骼愈發展開,下頜生出棱角,因為清瘦五官比三年前更顯得冶麗動人。她臉色愈發不善。

“抱歉。”江新停平複過心情,又重新喊一聲,聲音不自覺低下去,“沈阿姨。”

盡管他明白他現在沒有必要在她麵前低眉順眼,但這行為規範早已刻入骨血。他習慣伏低,為了討二老的喜歡,也希望討好程思稷,讓他不至於夾在中間難做。但不管他怎麽裝賢良淑德,他依舊不是沈繡會喜歡的那種端方穩重的孩子。他像一枚廉價萬花筒,你不會知道下一轉會轉出什麽圖案,而沈繡要的,是流水線上下來的款式高貴的黃金。

“聽說你和小程又見麵了。”沈繡直奔主題。今早程秉遊同其他股東閑聊,發現程思稷在動彩虹soho的主意,再跟付嶼確認,果然有舊情複燃的苗頭。沈繡沒忍住,直接就殺來了。

“嗯。”江新停在褲沿碾了一下掌心的汗,抬起頭,“圈子太小,跟程總避不開。”

倒是挺有分寸的答法,沈繡臉色緩和:“我們態度你是知道的。已經被驗證過的錯誤,就別再犯。”

“小麒,我們知道你是好孩子,但三年過去了,都向前看好吧?”

江新停無話可說,又禁不住想搓無名指上遺留的婚戒的戒痕。他沒有父母,也曾真心把程思稷的爸媽當做自己的爸媽,現在“自己的爸媽”對他說,他們不要他回來,要他向前看。

繼“孤兒”之後,他再次淪為“棄子”。

看江新停不說話,沈繡從包裏拿出一張卡:“當初離婚你一分錢也沒要,我們程家也不是不講舊情的人,你要是生活困難,這個你拿去,但別再找我們家小程了。”

江新停抬眼看向玻璃門外,車裏的隊友紛紛看過來,有的立在門邊,有的趴在窗沿。在短暫的出神中,他們由人類變成吞噬一切的水流,最後幻化成一雙雙圓睜的眼睛,好奇的,戲謔的,不屑的。

巨大的恥辱感淹沒了他,他太陽穴突突地跳:“沈阿姨,第一次見麵時我說過的話,我現在還放在這。”

“是程思稷跟我求的婚。”

江新停露出沈繡最討厭的混不吝似的笑容:“反倒三年前提出離婚的人是我,為什麽您會覺得是我要粘著程思稷不放?”

沈繡徒勞地張了張嘴,臉色難看,江新停微微頷首,保持最後的禮節:“我還有比賽,再見沈阿姨。”

他腳步沉穩地跨上車,車輛迅速啟動,駛離。

江新停渾身脫力,癱軟進車座裏,像一塊被曬化的黃油。

程思稷曾評價他“外強中幹”。2013年的時候他的TS戰隊奪得先驅者(VGD)聯賽冠軍,他更是MVP明星選手,風頭無兩。在閃光燈暴烈的記者會上,麵對記者質疑他的獎牌,他當場指著對方的鼻子說:“我的獎牌幹幹淨淨,你大可以去調查,如果查出來,我退出電競圈,如果查不出來,你滾出媒體圈。”

當時他光芒四射,少年意氣,狂則狂矣,卻也招人喜歡。這條看起來不可一世的視頻衝上熱搜的時候,沒人知道視頻主角此時正枕在程思稷的腿上,氣紅了眼,半夜失眠又爬起來練習,被循聲而來的程思稷打橫抱起來摁回**,才肯休息。

他就是這樣的,很多事看起來毫不在意,比任何人都倔,實際上是一把早已卷刃的刀,揮起來嚇人而已。在麵對沈繡時也是一樣,無論他顯得多麽難以擊破、雲淡風輕,但內裏早已是一顆被蟲蛀空的蘋果核,不可遏製地發出朽爛的氣味。

六年前,他第一次見公婆,那是婚後第二日,程思稷帶他回程宅用晚餐。

鄭姨成為唯一站在門邊歡迎他來的人,還有一隻邊牧,毛發光亮,活潑地圍在程思稷腳邊轉,又試探地嗅一嗅江新停。

江新停彎腰和它對視,雙方的眸子都很亮,好像在彼此交換情報,三秒後,他得到了修狗的認可,被舔舐了一下掌心。程思稷拍了拍狗頭,讓它回裏屋去,對江新停說:“它叫腰果,有點粘人。”

玄關換完鞋,看到走廊盡頭的廳裏,程秉遊還在不動如山地看報紙。

程思稷牽著他往廳裏走,十指相扣的姿勢。

“爸,媽,小麒來了。”

程秉遊終於從報紙裏抬頭,分過來一束審視的視線。隻這一眼,江新停慌忙從程思稷掌心將手指抽出來,將帶來的禮物放在地上,喊一聲:“爸。”

那時候江新停不過20歲的年紀,放到外麵大學都沒有畢業,臉嫩聲音也軟,在厚實的圍巾襯托下,臉龐顯得更加小巧,被屋外冷冽的風吹出淺淡的粉。程秉遊的目光柔和一些,掃那些精美的禮盒:“下次不用這麽客氣。”

沈繡端著果盤走出來:“還不是花兒子的錢,怎麽算客氣。”

江新停扯了扯嘴角喊了一聲“媽”,跟著陪笑,胸腔發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