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輕羅抬頭看了江舟一眼,沒有多說。

兩人在雨中慢行,穿過江都城的一條條街巷。

路上的人似都已經對這對男女極為熟悉。

有經過的人大都對他們笑顏招呼,然後在他們走過之後,又在身後議論紛紛。

不外乎是感歎一雙難得璧人,令人豔羨。

這些話自然瞞不過江舟與曲輕羅。

不過二人也不知道是這些日子都習慣了還是什麽,都置若惘聞,神情如常。

“呀!曲姑娘回來了?”

等回到江宅,弄巧兒和纖雲等人看到兩人連袂而回,不由一愣。

曲輕羅除了江舟,對旁人都不大愛搭理。

旁若無人,很自然地走到娑羅樹下坐下。

拿起那本“新書”翻看起來。

江舟走了過來,也在矮榻上坐下,倒了一杯茶,自顧閑飲。

遠處弄巧兒和纖雲小聲地咬著耳朵。

“纖雲姐姐,你說公子和曲姑娘是不是好上了?”

纖雲輕拍了她一下:“不許胡說。”

“這有什麽?都同進同出了,不是明擺著嗎?”

弄巧睜著大眼,這還用我說?

纖雲責怪道:“那也不能說,公子的事是你能隨便嚼舌頭的嗎?”

她不像弄巧一般大大咧咧,知道曲輕羅身份不同尋常。

那天從那位教主的態度也能看出來,這些話傳出去,恐怕會給公子帶來麻煩。

弄巧嘟著嘴,小聲嘀咕:“不說就不說。”

不提二人私語。

娑羅樹下。

曲輕羅拿著書,看得很慢,很認真。

正看到了書中的一篇序文,不由輕聲讀了出來。

“罔羅天下放失舊聞,王跡所興,原始察終,見盛觀衰,論考之行事,略推三代。

書禮樂損益,律曆改易,兵權山川鬼神,天人之際,承敝通變。

天下世家,功名列傳。

聊作異誌,以拾遺補缺,成一家之言,整齊百家雜語,藏之名山,俟後世聖人君子……太史公序?”

“太史公?”

曲輕羅疑惑道:“這是誰人?”

她覺得這人口氣有點大。

照這序文所說,是要將這天下古今禮樂律曆,兵法權謀,山川鬼神,天人之道,世家功名,百家之學,皆一一盡述,這還不夠,還要拾遺補缺、推陳出新,而成“一家之下”。

別的暫且不說,若真如其所言而成一書,那此書必定是曠世奇書,足以震古爍今。

“太史公……呃,我的一個老師兄……”

江舟隨口就給自己找了一個師兄。

反正他的師兄師姐已經夠多了,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

他為了讓人先入為主地相信這是一部“史”,借了太史公的文字,放在他這第二部“大作”上鎮鎮場子。

哪怕是一部“異史”。

“這是……史書?”

果然,曲輕羅看了幾頁,便看向江舟,帶著幾分疑惑和難掩的驚異。

“你在寫史?”

不怪她吃驚。

能寫史的都是什麽人?

僅僅是大儒都還差了些。

不是文章道德、才學功名都是當世頂尖,且為世人所稱頌認可的,想都不要想。

先不說有沒有能力,你寫出來也得有人認啊。

無人認可,你憑什麽稱“史”?

她知道江舟有些才學,可卻沒想過他這麽“狂”。

“你想哪裏去了?”

江舟笑道:“何謂九丘異誌?”

“書九州之誌,異於稷土,所以才叫異誌。”

“這是我閑來無事編出來的,雖是用寫史的筆法,其實寫的是一個叫九州的地方,你隻當是不存在的吧。”

曲輕羅長長睫毛眨了眨,還是有些驚異。

異史也是史。

而且她剛剛看了一部分,這書中所言全不像是胡編亂造。

而是言之有物,條理清晰,根本不像是假的。

這個人……

果然如那燕小五所說,有經天緯地之才。

曲輕羅心中暗自佩服,但她一向麵癱,雖然沒有刻意隱藏情緒,卻也表現不出來什麽。

清冷依舊,隻是好奇地問道:“你為什麽要寫這個?”

江舟笑道:“倒是你提醒了我,讓我心生疑惑,若我要改變這天下,讓那些平民百姓都過上好日子,應當如何去做?”

曲輕羅心神微振:“你想到辦法了?”

江舟搖搖頭:“我哪有那麽大本事?”

曲輕羅也沒有失望,她追尋了這麽久,又哪裏是那麽容易動搖?

江舟從她手上拿過那本書,揚了揚道:“告往知來,以史為鑒,自知者明,知人者智。”

“所謂考之行事,稽其成敗興壞之理,這就是‘史’的意義。”

“我沒有那本事,為稷作史,便編了這書。”

“也算是盡我一生所學,推演出一個興衰更替,或許能從中能到些啟發也未可知?”

“即便找不到答案,我想,也能給世人帶來些什麽,哪怕隻是一絲螢火,”

“如太史公所言,藏之名山,俟後世聖人君子取之、鑒之、明之,那也足夠了。”

“人二三十年讀聖人書,一旦遇事,便與裏巷人無異,就因為這些人讀書,不為‘用’,也不知為什麽要讀書,隻知埋首經書,窮於句讀。”

“觀史卻如身在其中,見事之利害,時而禍患,也會不由自主,掩卷自思,想想若自己遇此史中諸事,當如何處之?”

“這就是我寫此書的目的。”

曲輕羅聽著他的話,眼中若有所思。

江舟見狀,微微一笑,繼續說道:

“前祀享國祚九千八百年,大稷至今也八千有餘,”

“依你看,稷與祀,有何分別?”

曲輕羅一怔,沉吟片刻道:“如今大稷雖有動**,但也算偏安,前祀如何能比?”

江舟點頭道:“是啊,從前祀到大稷,至少還是有一個本質的進步的。”

曲輕羅蹙眉道:“進步?”

江舟道:“祀史雖有九千八百之年,在我看來,近萬年來,卻始終一成不變,人為巫事,事事求天問神,天下之人,皆為權貴之奴,甚至是牲口,所以前祀沒了。”

“大稷……雖然有種種弊病,至少人卻從奴,變成了役民。”

曲輕羅道:“何謂役民?”

江舟笑道:“身不由已,為人所役之民,自然是役民。”

“至少從奴變成了民,日子再難過,那也是為自己而活,總有些盼頭了,”

“不過,稷土很大,但也很小,城邑之外,妖鬼魔怪,異獸橫行,沒有朝廷的庇護,那些平民何以生存?”

“但偏偏這些可以生存的有限土地,卻也被那些權貴一點一點地侵占,等到他們將這些土地盡數占據,大稷,恐怕就隻有兩條路可走了……”

曲輕羅在身邊時,江舟就想過許多。

此世雖然是道法顯聖之世,天下之大不可量。

但究其本質,卻也和彼世是一樣的。

“仙”字高高在上,不還要靠著一個“人”字。

離了人,他們給誰當“仙家”去?

自己縮在山裏玩泥巴?

想要有人,你得給人活路。

活路又從哪裏在來?

曲輕羅卻沒有聽明白,他為什麽會突然提到“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