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硯和小離大致將當年的事講了一遍後, 已經是後半夜了。

聞硯好似還想說什麽,可看到中天月,鳥兒掠過枝頭吸引他的視線, 才驚覺時間不早了。

他止住了話,捏了捏手中的小手, 將略顯沉重的語氣放得和緩, “不早了, 明日你還有比賽,該睡了。”

餘緋坐在他身側,圓圓的眼眶泛著紅, 眼波裏平日的冷靜在這一刻都化為了心疼。

她想要陪著他, 搖了搖頭,“我不困。”

聞硯皺眉,小姑娘話裏有些易碎的情緒,他有些後悔今日說了這麽多東西,徒惹她傷心。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頭, 看著她的眼,認真道:“都沒事了。”

小離坐在緒寒對麵, 手中握著已經涼透的茶,許是回溯從前有些沉重,還不知冷地小口啜著。

緒寒沉默至此,心中無邊無際的悔恨堵住了他的喉嚨, 幹澀和心中尖銳的疼痛一陣又一陣不停歇地襲來。

萬年來,他時常回想他那時候到底為什麽會對聞硯下死手, 一遍又一遍地叩問自己, 輾轉反側無法入睡。

可那些難眠的日子都沒有今日得知真相後來的痛苦。

“哥......”緒寒無力、心虛, 卻又鼓起勇氣喊了聞硯一聲。

這一聲“哥”, 像是穿透了萬年不曾相見地空白,以無可抵擋姿勢劃出星火燎原,重重地砸落在四個人的心上。

聞硯握著餘緋的手微不可查地縮了縮,望向緒寒。

好像很久很久以前,緒寒就不這麽叫他了。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緒寒褪去了渾身的傲氣,像一個淋了雨無家可歸的流浪者,手足無措地看著聞硯,卻不知道自己遲了這麽多年的道歉還能不能挽回哪怕一絲他的原諒。

“我不該那樣的,都是我的錯,哥,是我害了你......”

“緒寒。”聞硯輕輕笑了笑,語氣散漫,“雖然我對你失望,但你也不是無藥可救,至少沒有和邪引聯手。”

他不是在寬慰緒寒,隻是直白地說出他此刻的心情,依舊是這幅不在意的樣子,可緒寒卻不會再指責他一個字。

“你為了我和小離引下天道之力......我卻......”

對你動了殺心。

緒寒此刻的後悔無法言說,甚至連話都說不完整。

聞硯歎息,引下天道之力是他自己的決定,也是他自願的,沒有誰求過他。

所以哪怕後來緒寒對他兵戎相向,他也沒有後悔過。

他並不想讓這成為誰的枷鎖。

“想做便做了,我說過,不是為了你,你也不必如此。”他頓了頓,“如果不是今日餘緋誤會了我們三人的關係,我不會說這些。”

餘緋看著他,心裏又痛又柔軟。

“所以你不必如此,於我而言,都不重要。”

緒寒喉結艱難地動了動,重逢至今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地麵對聞硯有種心急如焚的感覺。

他好像真的不在意自己了,他好像真的不會再原諒自己了。

“哥。”他隻能蒼白地換著,覺得什麽都比不上聞硯的諒解,“我錯了,我把四季之主的位置還給你。”

聞硯蹙眉,不滿他這樣隨意的決定,“你當這個位置是兒戲嗎?”

“我......”

“他不怪你。”餘緋看著聞硯,輕輕地開口,卻是對著緒寒,“你應該清楚的,他並不怪你。”

聞硯眼底掠過一絲驚訝,又很快掩下,任由餘緋說著。

“今日在擂台上,他為你壓製邪引時的焦急和擔心,雖然他自己也不承認,但你總該看得出,他有多緊張你。”

餘緋知道這兩人並不隻是不在乎對方,隻是有心結未解開罷了。

既然聞硯並沒有和緒寒到不可挽回的地步,那這心結就應該被解開。

“也不僅僅隻有你,還有祝康和夢冥,甚至整個神海,他其實都記掛著。”

“如果聞硯當初不是猜出了你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邪引附身,他恐怕連四季殿都不會再踏進一步。”

聞硯心裏無奈地笑,想著她怎麽就這麽懂他。

“雖然他不怪你。”餘緋溫柔地說,卻像是試探,又似警告。

聞硯甫一一動,手被餘緋不情不重地捏了捏,到嘴邊反駁的話又被咽了下去。

“可是,你想過殺他。”

餘緋點出了問題的關鍵。

從前你是他在神海最牽掛的人,可你卻想過殺他。

所以他難過,他悲哀,他宛如被背叛,最終心灰意冷,自囚萬年。

卻唯獨沒有責怪。

餘緋這句話一出,緒寒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直挺挺地跪在聞硯麵前,眼眶泛著猩紅的掙紮,把小離都嚇了一跳。

“這萬年裏,我每晚都被那幾日的大戰折磨,無法原諒自己,卻又無法控製心中的恨,可是我知道,是我做錯了。”

“我找了你幾千年,最後在四季禁地發現了你的氣息,你卻不允許任何人進入,我便整夜整夜坐在禁地之外等你出來。”

“後來,祝康告訴我,你不會想見到我,於是我在禁地裏下了防禦陣法,沒有人能夠打擾你。我想,你總有一日會出來,你隻要回來就好。”

“後來我開始懷疑自己的那段記憶是否是真實的,直到四季禁地出事,我察覺到你的氣息消失在神海,落刑複生,我問他當年之事,他的反應告訴我,是我親手殺了他,又將你逼走。”

“我恨自己,知道你不願意見我,但你還是來了神海,為我壓製體內的邪引,我其實......其實很害怕你會再次離開。”

不善言辭的緒寒終於敞開了心扉,眼中的希冀閃爍得格外小心。

“哥,我真的知道錯了,是失去理智才會想那麽荒唐的事情,是我失格才讓邪引鑽了空子,我真的不想殺你,我不想......我不會,我永遠不會。”

這一刻,緒寒眼中的一滴淚砸落在地,像是有千斤,把這萬年來的悔恨全部拋出。

餘緋本意是想讓緒寒和聞硯打開心門,可沒想到緒寒直接跪下了,她蹭得站起,往邊上走了兩步,想去扶他,可看看聞硯,又沒敢動。

少女站起得太快,聞硯手中一下子就空了,他雙手碰了碰,然後在餘緋有些驚訝的眼裏站起身,走到緒寒麵前。

伸出了右手,拖著他的臂,將人扯了起來。

“讓你脾氣收斂些,不是讓你動不動就給人下跪。”

低沉的聲音宛若天外仙音,餘緋臉上露出一個笑,她知道,聞硯心中的疙瘩快要被撫平了。

這些隔閡和誤會產生的傷痕並不是不能被抹去,千千萬萬年來的情誼也不會這麽輕易就破碎。

隻要打開心扉,隻要說出來,讓彼此知道那些從來沒有被說出口的在乎是真實存在的,就夠了。

聞硯的手已經收了回去,他比緒寒還要高上些,微微低著頭看著僵在原地的人,緒寒的手還停留在半空。

緒寒看看餘緋,收到了一個鼓勵的眼神。

他定了定神,在餘緋期待的眼裏,道:“我也沒給別人跪。”

......扶不起的阿鬥!多好的氛圍誰讓你說這個了!

餘緋恨得牙癢。

但是聞硯沒多大反應,隻是笑了笑,甚至覺得這才是緒寒本來的性子。

“得得得,我看要你們兩個化幹戈為玉帛怎麽也得下輩子了。”夢冥推開門,拉著還是一臉不開心的祝康進來。

“聽夠了?”聞硯問,走回到餘緋身邊看著夢冥,“你是真的很喜歡聽我的牆角。”

夢冥摸了摸鼻子,把祝康推到還是滿臉愁苦的緒寒身邊,關上門,不甚在意,“聽兩句怎麽了?不聽還不知道當年你還有這麽心係天下為兄弟兩肋插刀的壯舉呢。”

“什麽事?”聞硯沒搭理她的酸話,問祝康。

祝康雖然還在因為緒寒生氣,但也緩了口氣,直入主題,“你進入四季禁地後,是緒寒昭告天下,你殺阿荔的原因是因為邪引將他奪舍,力排眾議駁回了所有廢去你秋神神位的奏折,又親自走了躺六界各族,平息了你的流言。”

他心情不好,語速很快,但聞硯一個字不落地聽得明明白白。

聞硯挑了挑眉,這些倒是他不知道的。

緒寒看了看祝康,臉上有些古怪的尷尬,祝康知道以他的性格說不出這些話,存心想氣他,又道:“啊,他還打了十一個看不慣你還一心想上請天道要你死的,廢了三族不知死活想要自請來當秋神的君主。”

緒寒被揭了老底,就像是死對頭突然被人知道原來是另一個人狂熱追隨者,臉上一陣白一陣紅。

“可以了吧?”緒寒問得憋屈,又不敢生氣。

“不可以!”緒寒難得被懟還不敢還口,夢冥才不放過他,又添油加醋:“何止啊!這小子還在蛇族攪得不安生,塵蛇知道真相後本就後悔討伐你,後來又被緒寒弄得草木皆兵,雖然收斂了不少,但在那之後也萬年沒和神海來往就是了。”

餘緋憋著笑和小離對視,兩個人都忍得辛苦。

“......”緒寒抬起頭。

算了,事已至此,還有什麽不能說的!

“哥,我錯了,你讓我做什麽都行,我什麽都聽你的,隻要你能原諒我。”

夢冥和祝康又被這一句“哥”嚇得不清。

所有人都等著聞硯的回答,可聞硯卻抬起腳往門口走去。

緒寒垂下眼,捏緊了拳頭,心中無比悲切,卻又無可奈何,

他不願意原諒自己。

夢冥和祝康雖然是來揭緒寒底的,可本意也是想將這些原本會被埋藏的事情說出來,讓聞硯知道緒寒並不是他所以為的那樣恨他。

可誰知,還是失敗了。

祝康不忍心,想開口說的什麽,卻被聞硯突然停在門口的身影和說的話堵住了嘴。

隻是沒人聽到聞硯那聲輕輕的無奈歎息。

“知道了,原諒你。”

緒寒眼裏一亮,抬起頭,想追上他,卻又聽見他道:

“餘緋要睡了,你們該走了。”

緒寒腳步一頓,看了看朝他笑得不好意思的餘緋,心中又升騰起一抹難過。

奇怪,明明被原諒了,怎麽還是怪難受的?

聞硯走得快,緒寒也不敢在今晚追上他和他再說些什麽,跟著小離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夢冥和祝康則是走出門後才反應過來,聞硯是不是和餘緋有什麽貓膩,不然他為什麽會知道餘緋要睡了!

而且餘緋還沒有反駁!

而餘緋本人此刻是長長地舒了口氣,重重地將自己砸在床榻上,蒙著被子搓了搓臉。

解開了聞硯和緒寒的心結,她也像了卻了心中的一樁大事,大石頭落地,後知後覺的疲憊感席卷而來。

少女躺在床榻上,窗外的蟲鳴漸漸停止,視線和意識模糊之際,好似就要入夢。

但她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麽,瞪大了雙眼。

餘緋翻身而起,直挺挺地坐在榻上。

她忘記回答聞硯了!!

作者有話說:

緒寒:我果然是個弟弟。

-

聞硯:我真要走了,再不走這群人指不定還要說出緒寒當初還做了什麽驚駭世俗駭人聽聞丟人的事情了。

緒寒:主要是丟人是吧。

聞硯:你也知道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