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的一切都是漆黑寂靜的,濃稠如墨水版的黑吞噬了眼前的一切。

聞硯的耳邊隻有脈搏跳動的聲音,生機又孤寂。

在被緒寒重傷,失去修為的頭兩千年裏,他每一天都像是被擺放在是在虛無的空間裏,能做的事情就是隨著心跳數著時間的流逝。

聞硯並不恐懼黑暗,他隻是覺得沒意思極了。

他看不見自己,也見不到別的,宛若被溺斃在冰冷的湖底,混沌無法蘇醒。

於是那些過去所經曆過的事情便一幕幕自動在腦海裏接連出現。

他被質問、被圍攻、被人連番請旨剝去神骨退下神位的那些,都好像又曆曆在目。

還有那日,滿秋碩果,遍野金黃的林前,他拖著一身重傷坐在樹蔭下,手中握著一截斷了的、小小的蛇尾。

白色蛇尾上選金的花紋漸漸暗淡下去,斷口上的血跡已變成黑色。

聞硯七萬歲,這條小蛇陪了他足足五萬年,今日卻因為護主而死。

最信任的兄弟想殺他,受他庇佑的天下人唾罵他,現在這世間最後一絲牽掛也離他而去。

聞硯突然就不想做這個所謂的秋神大人了。

於是他散盡最後的修為,盡數注入小蛇的斷尾,將它送回了自己的族群。

然後沒有告訴任何人,卸下了屬於秋神的一身職責,將自己自囚進四季禁地。

從此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整整一萬年。

外界的虛實他懶得去猜,也猜累了,隻有四季禁地的秋季,才是完全屬於他的真實世界。

聞硯環顧四周的黑暗,以為自己又回到了那個時候,他以為自己做了一場夢,夢到有個滿身烈焰的姑娘將他帶出了四季禁地,將他抱在懷裏,護著她。

原來隻是一場夢。

聞硯沒有任何動作,隻是任由腦海裏閃過那些畫麵,他想,那就繼續呆著吧。

“乖乖,你怎麽還不醒呀。”

忽的,少女溫柔似水的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有些模糊,卻是他熟悉的。

帶著嬌俏的疑問,也有些擔憂。

他記得似乎這個少女似乎也正麵臨著背叛和孤立無援。

聞硯的心裏倏地震了震,反應了幾息才回到現實思維,想起這一切原來都不是夢。

漸漸地,他感覺到自己真身的萼片上低落了什麽東西,溫熱,又有些腥味。

然後涅槃之力無限滾燙的溫度就順著他的脈絡流遍梧桐花全身,填補他虧損的靈力,喚回他失去的部分修為,最後被全然吸收,再無一點血痕。

眼前的黑暗開始消散,星星點點的白光透進他的眼眸。

整個過程持續了很久,久到聞硯已經完全清醒,久到他能知道餘緋到底滴了多少血在他身上。

比上回多得多。

少女柔軟嘀咕的聲音不知是在對誰說。

“你不會被姒羽打死了吧乖乖。”

“這可怎麽辦?”

是姒羽動的手,神海的諸位大人還是去找姒羽吧,不關我的事。

餘緋在心裏默念了三遍。

而在聞硯那兒,餘緋頗有些苦惱的自言自語一字不落地進了他的耳朵。

他有些啞然,想不到她竟然真的如此在乎自己,心中有種陌生又異樣的感覺。

望著咬著腮幫子軟肉皺眉的少女,聞硯突然因為自己早就轉醒卻無所動而心虛了起來。

她今日已經很累了。

為了不讓她繼續憂心,聞硯控製著自己恢複了不少靈力的萼片,動了動。

果不其然,下一秒,少女就開心地驚呼起來:“太好了,乖乖,你終於醒了!”

聞硯幾萬年來還是頭次被人照顧,心裏不是滋味極了。

正想朝餘緋擺動萼片,卻見跟前已經空無一人,唯有少女朝床榻打著哈欠離去的身影和帶著困倦的軟糯嗓音:

“醒了就自己待會兒吧,睡了,擾者必誅。”

聞硯:......行吧你睡吧。

......

此時大陸極西,與海域接壤之處,蛇族領地。

蛇族族長坐在案前翻閱著族內事物,身旁焚著的鬆露香中和了蛇族終年濕熱的黏膩,悠悠地深至半空。

突然,執筆的族長似有所感,難以置信地抬起頭,眼裏迸發出詫異。

他放下筆,起身轉動機關,牆上緩緩顯出一條昏暗的密道。

連燈都來不及點,他快步穿過密道,走進那間他時刻關注的密室。

密室溫暖如春,他停在流雲碧波的水池前,雙手因為強烈的喜悅而輕輕顫抖,歲月在他的臉上雕刻下苦等的印記。

他渾濁的雙眼望著遠方,雙唇顫巍地張了又合。

“大人,萬年了.....您終於回來了。”

而在他麵前的清池中,有一條食指大小的金紋白蛇,正躺在剛剛破裂的白殼蛇卵中吐著信子。

小蛇額間有一滴血色紋印,莊重而美麗,他豆大的紅瞳望著蛇族族長,豎瞳中是責怪、憤怒與遷怒。

“塵蛇,你的賬我日後再算。”

小蛇人立而起,高高地仰起脖子,神態中淨是高傲,稚嫩卻憤怒的聲音隨著吐信傳出。

“現在、立刻、馬上,帶我去找大人。”

塵蛇雙手交叉疊覆於胸口,朝小蛇行禮。

聞言腦後滴下冷汗,但在蛇族聖靈麵前依舊不敢有違,隻能硬著頭皮道:“聖靈息怒,秋神大人......已失蹤萬年。”

“你說什麽!”小蛇費力地遊下蛋殼,張牙舞爪地朝塵蛇齜牙,“那緒寒呢,緒寒何在,我要去找緒寒。”

稚嫩的童聲並無幾分威嚴,橫衝直撞說出的話也並不委婉,可塵蛇卻無半點慍怒。

“......”他微微躬著身子,恭敬低下的頭上虛汗越來越多,“聖靈贖罪,隻是緒寒大人如今已是四神之首,蛇族也已有萬年不曾與神海往來。”

塵蛇小心地瞥了眼小蛇,發現他的蛇信吞吐的速度愈發快,知道這是他生氣的前兆,連忙找補。

“不過聽聞昨日神海的祝禱儀式出了差錯,緒寒大人封鎖了神海,現下想必無暇顧及外界之事。”

塵蛇又行一禮,試探道:“聖靈歸來,不如先調養將息,待臣下將這個喜訊昭告天下,為聖靈接風洗塵。”

“廢什麽話,緒寒這忘恩負義的小人也配做四季之主?”

水麵隨著他的擺動**開漣漪,他遊至塵蛇跟前,塵蛇心領神會,附身伸出手掌。

小蛇順著他的掌心纏繞著遊上他的臂膀,最後停留在他的肩頭,在他的耳邊威風凜凜地下達著命令:“傳信緒寒,我要見他。”

“他若是還不見我,我便將他的神海攪個天翻地覆。”

說著,憤憤**自己的蛇尾,在空中發出小小的炸響,又鞭落在塵蛇肩膀上。

隻能聽命照做的塵蛇嘴角微微抽搐,肩膀有點疼。

......

神海,四季殿。

自昨日緒寒遭受反噬,祝禱儀式被迫暫停開始,各族選派赴神海的代表都聚集在此處,無進無出。

本是寬敞明亮的大殿,此時卻因為人滿為患而略顯沉暗。

有不少人因為莫名被禁足在此而隱隱有些不滿,已多次詢問何時才能離開。

人群開始**,夏神祝康和冬神夢冥也是焦頭爛額。

夢冥一襲絲絨白裙,身上的流紋披肩因為東奔西跑而滑落在臂彎,露出精致的鎖骨與圓潤的肩頭。

忙著應付各族的祝康掃過,額間一跳,一把拉過夢冥,替她攏上披肩卻不觸及她的肌膚,溫潤的臉上難得有些不滿:“緒寒這小子到底怎麽回事,總不能一直扣著人不放吧?”

夢冥有些莫名,複又摸了摸披風,看了眼烏泱泱的人群,語氣隨意:“扣著再說吧,能讓他不顧反噬都要親自調查的,除了那位也沒別人。”

她朝祝康聳聳肩,滿不在乎,“隨他嘍,反正神海如今是他當家,天塌了有他頂著,我......我倆怎麽樣也不會遭天譴。”

祝康:......

大殿角落裏,第一回 跟隨兄長來神海的妖族公主北芸正獨自隱在黑暗裏,她環抱著自己,滿臉焦慮恐慌。

昨日她與餘緋分開後便趕往萬花穀參加祝禱,她去得晚,隻能站在最邊上,隻能看到緒寒的背影。

在儀式開始後不久,在萬花台上運行法術的春神大人便猛然彎腰,法術被迫中斷。

若不是夏冬二神及時出手,緒寒隻怕會當場走火入魔。

而北芸的目光在觸及地上那抹刺眼的鮮紅時,才知道發生了什麽。

緒寒為調整暴動的靈力,轉身調息。

正對著北芸的方向。

然後她便看見,看到緒寒臉色蒼白,連嘴角邊的血跡都未曾擦去,他像是克製著什麽情緒,可眼裏的隱忍終究沒有遮住眼底的那份恐懼。

緒寒走了。

在眾目睽睽之下,在剛剛承受了反噬之後,甚至都來不及清理滿身血跡。

“諸位,神海突生變故,吾前去查實,待吾歸來之前,請諸位在四季殿等候,所有人不得擅離。”

緒寒離開前留下此話。

接著眾人便看見天穹之上神澤湧動,屬於春神本體桃花結印,封於神澤之上。

“此乃神諭,違者神罰。”

再下一瞬,北芸與眾人便已身處四季殿。

有人疑惑,有人不滿,也有人大聲詢問想引起群憤,可全都被夢冥嗆了回來。

唯獨沒有人離開,因為違抗神諭罰以雷刑,一道損三百年修為,因此無人敢違抗神諭。

眾人都不知發生了何事,可唯有北芸知道,這個大殿裏少了個人。

餘緋。

於是她猜想,一定和餘緋有關。

她絲毫不收斂地想著,或許是餘緋闖了大禍。

但她害怕,因為在祝禱儀式開始前,第一次來神海的她也私自離開了萬花穀,並且還見到了餘緋。

她害怕餘緋被緒寒找到後將她也說出來,從而引火上身。

北芸在四季殿裏呆了多久便擔驚受怕了多久。

“那誰啊,怎麽抖成這個樣子。”夢冥朝角落裏望了望,皺著眉問祝康。

祝康順著她的眼神望去,觸及到麵露驚慌的北芸時同樣蹙眉。

“妖族公主,這次隨她兄長來的,叫什麽我還真不知道。”

“哦。”夢冥語氣上揚,收回落在北芸身上的眼神,不屑道,“妖族啊,那我想起來了,她叫北芸。”

祝康不解。

夢冥翻了個白眼,提醒他:“火凰族那隻小鳳凰的臣下,哦,從前的。”

“餘緋我知道,隻是看你好像對妖族這位格外不友善。”

“......我對誰友善?看不上那副小家子氣的嘴臉罷了。”

夢冥轉身離開。

一頭霧水的祝康不知道她一個人又在生哪門子氣,隻點點頭,對她前半句話表示肯定。

......

四季殿中的眾人又等了半個時辰,緒寒才帶著滿身寒氣歸來。

男人身上的血跡早已幹涸,發梢的落雪因為殿中的暖意迅速融化,浸濕了額前的發絲,順著他剛毅的下顎線滑落,在下巴上掛下半滴水珠,又被他抬手隨意拭去,墨袍上留下一道水痕。

“神海封印已解,諸位可自行離開。”

天穹上的神澤與桃花結印再次出現,這次顯現後卻是慢慢消散。

他回來,什麽都沒說,張口卻是趕人。

底下的人麵麵相覷,連夢冥都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可緒寒蒼白的臉昭示著他的疲倦,眾人最終還是敬仰神明,沒有質問他到底發生了何事,離開了神海。

“我說你是不有病,反噬把你腦子噬了?想扣人就扣人,想趕人就趕人。”待人走完後,夢冥指著他走上前,語氣不善,披肩又從肩頭滑落,“當了幾萬年神啊?真覺得自己高人一等了?”

祝康抿著唇,走到夢冥身後,再次幫她提起披肩,麵無表情地附和:“緒寒,這次過了。”

“落刑複生了。”

緒寒沒有坐在四季之主的主位,隻是扶著椅背,一手揉著眉眼間,滿聲難以置信。

他沒搭理兩人的控訴,在兩人啞口無言又震驚的表情中,又重複了一遍。

“蛇族來信,落刑複生。”

似乎還是怕他們不信,緒寒大掌一抬,半空中憑空浮現一分奏書,印著蛇族複雜的族長之印,黃底黑字,隨著塵埃的舞動排列成型。

“落刑複生,望與大人一敘。”

祝康和夢冥望著半空中輕輕浮動的奏書,臉上的表情無法用豐富來形容,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祝康:“這......怎麽回事。”

“不知。”緒寒沉聲道。

“落刑那小蛇崽脾氣與你一般急躁,莫不是來找你報仇的吧。”相比之下夢冥的接受速度更快些。

“不知。”

“......”夢冥有些無奈地看著他,“不會是塵蛇想要誆你而編造的吧。”

“不知。”他頓了頓,又道:“應當不會。”

“你到底知道些什麽?”

夢冥看著他這副一問三不知的樣子有些生氣。

緒寒擰眉沉默。

“好了好了,等落刑來了就知道了。”祝康眼見著氣氛凝脂,當著和事佬拉過緒寒,轉了個話題。

“你今日查出些什麽來了。”

緒寒皺著的眉總算鬆了鬆,道:“今日祝禱時,我加之在秋季環境裏的護靈陣被破壞,故而遭受反噬。”

祝康一驚,連忙問道:“可去四季禁地看過了?”

“去了,但我感知不到他的氣息了。”緒寒搖搖頭,滿臉凝重。

“什麽!?有人闖入還是他......”

“操什麽心。”夢冥打斷兩人又悲又厄的對話。

“聞硯自己爛在那個地方不肯出來,天下就隻有我們三人知道”

“況且這世上能破緒寒陣法的人也不多,聞硯剛好是其中一個,再加上落刑複生。”

“答案隻有一個”夢冥拍拍手,看著緒寒頗有些幸災樂禍。

“他自己願意出來了。”

緒寒別過頭不去看夢冥的表情,卻也不得不承認她說得與他想的完全一致。

他很想逃避,卻又衝動地去幻想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事情。

祝康也點點頭,嚴肅道:“聞硯這次出來你怎麽打算,事先說明啊,縱然當初他於你有愧,但你瞞著我和夢冥圍剿他損他一半修為,還讓落刑因此隕落。如果不是天道將四神之首的位置傳於你,我和夢冥絕不會放過你。”

“若這次你還是為了蛇族那個姑娘想殺他,我不會坐視不理。”

夢冥冷嗤,轉身離開的身影不帶一絲留戀,“緒寒,如果真是這樣,我會先殺了你。”

作者有話說:

小蛇重生歸來之欺負過我大人的都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