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晏久歌從幻境中清醒後, 其他晏家人陸續恢複了神智。菩提宗的弟子正在為他們驅除幻象幹擾,免得日後還有走火入魔的困擾。

在幻境中過了大半個月,出來時, 秋城隻過去了一個時辰。

“楚師弟幫首座師兄入幻境後, 秋城就從黃金之城變成了原來的樣子,那作亂於此城的修士消失不見。至於那處被拿來煉器的地方, 也成了一個缺口, 方才柳師兄用靈力修補上。”

洛無辭說著, 忽地拍了拍自己的腦袋, 轉頭對晏久歌說, “首座師兄,在你們陷入幻境時, 我們已傳訊給掌門,他說若是兩個時辰內,你們還沒有清醒, 他便親自趕來秋城。若是兩個時辰內你們清醒了, 就給掌門回訊。”

“好, 我知曉了。”晏久歌點點頭。

他對這次的幻境沒有什麽印象,心中疑慮頗多, 但天玄宗內還有許多事情需要他去處理,一時間沒有功夫繼續向楚祁詢問幻境的事情。

而楚祁——

晏久歌轉眼時,目光正好對上了青年醫修的翠色雙眸。

“……”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幻境過後,阿祁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 要比往日來得都要多。

晏久歌心情莫名變好, 想來不會是一個很糟糕的幻境。

隨後, 晏久歌傳訊給掌門, 報備秋城的見聞。

菩提宗弟子則在給百姓驅除幻術的後續影響。佛修弟子的清心咒很有效果,秋城的百姓逐漸從麻木中恢複了生氣,脫離了被幻術操控的狀態。

一切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

此時天際臨近破曉,泛出一抹魚白,正是晝夜更迭,晨光將至。

微光自雲端落在秋城的城牆,幻境消失後,城池褪去了那層虛假的金色外衣,露出它本來的青磚黛瓦,迎著曦曦晨光,靜謐而安和。

楚祁站在城池邊上,目光靜靜地看著晏久歌忙碌的身影,思考著自己接下來要怎麽做。

從溯世卷的幻境中出來後,之前許多疑惑都得到了解答。

故事的更改是必然,隻不過現在誰也不清楚未來會發生什麽。溯世卷幹擾了預測,鬼牙不知道楚祁的命運,楚祁尚且不知鬼牙的下落。

唯一能夠確定的是,鬼牙正在對晏久歌下手,認為天生仙骨的晏久歌才是他最大的敵人。

或者也注意到了楚祁。

——因為晏久歌認為楚祁很重要,從而變成了他的軟肋。

思緒從楚祁的腦海中流淌而過,他的想法漸漸清晰了起來。

這一次他絕不會成為晏久歌的軟肋,同時,他還要將鬼牙找出來,將這個重複了多次的結局修正。

楚祁下定決心時,自東方冉冉升起的金色晨曦披落在他身上,於青石板上勾畫出一道修長清俊的影子。

影子蔓延的方向,晏久歌停駐腳步。

“掌門讓我們盡快從秋城趕回去,其他附屬天玄宗的小勢力近來亦是出了不少問題。”

“好。”楚祁點頭,朝晏久歌走去。

此次來秋城,天玄宗派出的都是精銳弟子,若還有別的事情,確實不好處理。

“阿祁。”

晏久歌忽然喊住他。

“怎麽了?”

“你之前在我的幻境中,都看到了什麽?”

“……”

楚祁神情稍怔,煙城夜色下手持花燈的晏久歌在腦海浮現,他壓下心中的念頭,旋即答道,“看到了一個想要害你的人。”

“或許不能稱他為人,他渾身都是漆黑的煞氣,像是一具空殼,沒有魂魄。”楚祁補充。

隱藏了花燈的事情,楚祁將鬼牙的事情轉述給晏久歌聽。晏久歌的神情一點點變得凝重,他目光有些出神,不知是想起了什麽,輕聲道,“我知道了,如若你在現實遇到這樣的東西,要離它遠一些。它很危險。”

邪祟會汙染修士的魂魄,被汙染的修士最終會淪為邪祟之一。本質上,魔煞之氣就是邪祟本身,隻不過邪祟具備了思想,但魔煞之氣沒有。

“好,阿晏也是,不要離它太近。”楚祁說。

晏久歌:“……”

他的身份特殊,斬殺邪祟是晏家的職責所在,不可能離邪祟太遠。隻是這話不能對楚祁說。

對上楚祁關心的目光,晏久歌張了張唇,“我會注意。”

為了不繼續深入這個話題,晏久歌挪開幾分視線,“從秋城回去後,晏熾會開始為你煉製芥子空間,他就住在天玄宗山下的鎮子裏,你有什麽事情都可以去找他。”

煉製芥子空間這件事早就提過。

隻是,這件事被額外提出來,讓楚祁敏銳地察覺到晏久歌話語中的深意,“那阿晏你呢?”

在這個節骨眼上,拿出門做任務的借口不太合適,晏久歌便坦言道,“我在近期要回家一趟,家裏有些事情需要我處理。”

“……”

晏家,雲隱界。

楚祁的眸光微動,“什麽時候回來?”

“應該用不了幾日,最多半個月。”橫跨兩界,加上處理晏家祭典的事情,平常晏久歌隻需要半個月就能折返。

“好,晏熾他不與你一同回去嗎?”身為晏家直係弟子,晏熾還留在雲華界,晏久歌麵臨的問題應該不會很大。

楚祁在心中猜測著。

“嗯,他不必回去。一來一回很麻煩的,他就留在天玄宗附近。”若是雲華界真的出了什麽意外,晏熾還能繼續幫忙處理。

“走吧,我們要準備回天玄宗了。”不管怎樣,晏久歌打算先將楚祁安全送回天玄宗,再動身回晏家。

龍寅劍有感,擴大了身形後自發落在楚祁的腳邊。顯然,它對於晏久歌要帶著楚祁一同禦劍飛行的事情十分熟稔。

有些習慣早已深入骨髓,隻是那時當事人還未曾察覺而已。

楚祁抬腳站到龍寅劍上,手指輕輕摩挲了一下自己腰間佩戴著的歸寅劍,與幻境不同,歸寅劍的觸感真實。

它與龍寅劍曾是一把劍。

這都是晏久歌親手送給他的,無論哪一次輪回,哪一個開始,縱然結局不同,但他們之間的相逢總是如此。

*

和菩提宗弟子告別後,天玄宗等人禦劍飛行朝宗門返程。

晏家人中,隻有晏熾選擇與天玄宗等人一同趕路,其他四名暗衛說是要先回晏家。

這次在秋城中遇到了詭異的邪祟,晏家必然會提高警惕。

就是不知曉親手策劃了這一切的鬼牙,到底藏身何處。

***

雲隱界,令家的空中雲樓。

黃昏催夜色,殘陽照軒窗,一屋皆暮色。

“轟!”

在寂靜的閣樓中,忽地響起一陣坍塌的聲音。

隻見那座擺放在桌案上的戲台上,有一座金碧輝煌的黃金城池,正是這黃金城池從底部坍塌,惹得上麵的人偶四處奔逃,一片慌亂。

坐在桌案前的令從蕪抬著十指,目光空茫無焦,仿佛是神魂未曾歸位的狀態。

“啪!”

纏繞在她食指上的那一根絲線在這時候繃斷,與人偶失去聯係,剩下的那一半傀儡絲緊緊地勒著她的手指,將手指勒出了一圈細細的紅痕,幾欲滴血。

令從蕪的眼眸一眨,瞳仁中那抹眼神光微動,似乎是即將恢複神智。

“啪啪啪!”

突兀的絲線繃斷聲再度響起。比上一次更加劇烈,除了連在無名指,那通往心脈處的絲線,其餘絲線竟然全部都繃斷了。

一具一具人偶脫離了她的掌控,從崩塌的黃金城池中摔落到地上,身體摔了個粉身碎骨。

殷紅的血色從地上蔓延開來,少女無暇的白紗羽衣上沾染上了零星血色,留下了汙點。

“令……令從蕪……”她張開了唇,話語聲卻不再似山穀中的黃鶯那般空靈,而是極為喑啞的、怪異如同嘶吼。

而在少女的身側,一具與她模樣相同的傀儡人偶正在努力地從崩塌的黃金城池中逃出來。

人偶奮力地逃跑著,它算所有人偶中狀態最好的一個,起碼沒有直接從戲台中跌落,摔成粉身碎骨。

逆著龜裂的裂痕,它朝著城門的方向跑去。

隻差一點點,它就能逃離這座戲台。

然而,一隻纖白優雅的手從戲台之外的地方落下,將正在逃跑的人偶摁在了原地,然後五指用力合攏。

“哢嚓!”清脆的聲響驟然響起,哪怕是在戲台崩塌的背景下,這道聲音也尤其地響亮。

少女親手擰斷了與她同形人偶的關節。

人偶再也無法行走,它如散架的木架子一般,倒在了戲台的邊緣上。手掌離戲台隻有細微的一寸距離。

如若再快一步。

再快一步,它就能逃離這個地方。

但是很可惜,這一次還是不行。

“你這該死的天真,差點毀掉了我多年的心血。”少女盯著那具人偶,嘴巴一開一合,詭異地低語道,“為了補償這次的損失,你還要再為我演一場戲。”

“有人登高台,就要有人退場謝幕。”

“令從蕪,你母親死後,就由你來開場,如今也輪到你來替我謝幕了。”

“如何?借用了這具神樹之軀,你成了大乘期的修士,天賦更換,再也不用受那天賦平庸的苦惱。這麽多年,你一直受著族人的尊敬。如今償還這一點債務,也是理所應當。”

“……”

戲台之中,聽到少女的話語,人偶臉上的悲怨之色更甚,它眼眸中的光亮一點點的褪去。

正如窗外那走到了盡頭的殘陽,光輝終究在黑夜中消失。

***

雲隱界,萬妖之淵。

自從狐酒上次神魂遊曆到雲華界的分.身上,消耗了許多靈力,整整靜心修煉了三個月,才將自己的精神氣養好。

正好,那名雲華界和他分.身契約的人族修士——雲江渺,正在閉關修煉。狐酒便將自己的神魂轉移回雲隱界的本體上,好將純淨之體的事情告知妖族的大長老,讓她預測一番自己所找的那名純淨之體,是否就是能夠複蘇神樹的天選之人。

這等大事耽誤不得,解除了虛弱期,狐酒立即登門拜訪他們妖族的大長老。

這位大長老和狐酒一樣,出身九尾妖狐血脈,曾經是妖族的前任妖王。後來,因為她愛上了一名人族修士,被其他傳統的妖族反對,認為這是妖王對妖族不負責任的表現。

於是在眾多壓力之下,前任妖族妖王退位,由同樣是純血九尾妖狐的狐酒繼承妖王之位。

後來,前妖王與那名人族修士斷絕關係,重新回到妖族。因她身上同時具備優秀的實力和過人的智慧,重新成為了妖族的大長老,在妖族之中,仍有一席之地。

對於狐酒來說,他自然願意相信這位出身同族係的妖族大長老。年少時,狐酒常常因為幻瞳之術,去請教這位前任妖王。

前任妖王是一名性情溫柔的女子,並且善於聆聽,仿佛是有母親一般的細致。

據說她曾經有一名孩子,但是與人族修士決裂後,孩子並沒有留下。也就是從那起,前任妖王的性格略有變化。

但人逢大喜大悲,都會性情突變,更何況情感直白純粹的妖族。這一點變化,是在情理之中的。

“篤篤篤。”

狐酒站在樹屋麵前,敲響了三聲木門。

“來者何人?”

一道平靜的嗓音從屋內傳出來。

“晚輩狐酒,前來拜訪大人。”在這名前任妖王麵前,狐酒的態度足夠恭敬,並不會憑著自己已經是妖王,而對她不敬。

聽到狐酒的聲音,屋內傳來了語調平穩的答複,“妖王大人不必如此客氣,你請進。”

這道話語雖然是這樣說,但屋內人沒有動身來門口迎接的意思。隻見她逆著光,坐在桌案前,攤開著一卷古老的卷軸,一副正在讀書的模樣。

狐酒對這副場景習以為常,自從她回來當妖族大長老後,狐酒來拜訪過這位前任妖王很多次,幾乎每次都是在參悟族中古籍。

“不知妖王大人找我有何要事?”她問。

“是這樣的,上次聽大長老大人你預測過,神樹將枯。這對我們妖族而言,是極大的災難。”狐酒說起了來意。

“是。”她意簡言賅,目光卻因為狐酒的話題,從卷軸上轉到了狐酒的身上。

借著樹屋中的燭光,狐酒看清了這名妖族大長老的近況。

似乎是比上一次看到的樣子還要蒼老許多。

這可不是一個好的預兆,妖族的生命比人族要長,即便是到中老年,也不會有衰老的現象,除非她大限將至,快要死了,才會如殘燭遲暮一般,逐漸顯現出老態。

見狀,狐酒到了嘴邊的話語頓住,轉口頗為擔憂地詢問,“您的身體最近還好嗎?若是必要,可以去妖族寶庫中取一些延年益壽的寶物。”

“勞煩妖王大人惦記我這副朽木之軀。”

“怎會,大長老可是我們妖族的智囊,你對妖族而言,是極為重要的。”

狐酒的話語說得極為真摯,他一心為妖族打算,對於這名能夠預測未來的大長老,態度十分尊重。

然而,坐在桌案前的大長老自嘲般地說道,“但那些天材地寶與我而言,早已經沒了作用。”

“怎麽會如此。”狐酒忽地說不出更多的話語來,不能繼續延年益壽,再多的言語安慰都是徒勞。

“妖王大人不必擔心,生死輪回,是萬物的常態。縱然是我等妖族,亦無法避免。”

她的話語讓狐酒在心中讚同,同時也讓狐酒感慨這位大長老的心境之高,比他還要通透。

這時,她的話鋒一轉,問起了之前的事情,“所以妖王大人,你想問關於神樹的事麽?”

聽到自己來的正事,狐酒的注意力恢複,他點頭,“是的。我在……一名朋友那邊得知,有一位醫修正好是純淨之體,他不受世間的魔障幹擾,並且醫術也十分出色,能夠治愈他人的魔障。你看,他是否能夠成為古籍之中,傳聞中成功喚醒神樹的人?”

“哢噠——!”話語聲落下後,聽到了一聲悶響。

狐酒凝神,隻見被大長老捏在手中的古卷軸忽然抵在了桌案上,發出一聲較為冗長的動靜。

察覺到狐酒的注視,她動了動嘴角,神情帶上幾分歉意,“是我情緒有些激動,所以略有失態。”

這等關乎妖族未來的大事,聽到後激動與失態也都正常。

畢竟,剛開始狐酒自己本身都對其十分驚異,故而一而再、再而三的想要去楚祁身上試探。

狐酒:“可以理解。”

“這件事情是真的嗎?這世間,真的有純淨之體存在?這可是隻出現在古籍中的說法,妖王大人確認過了嗎?”

“我的……”狐酒本想說他的那雙妖瞳能夠看到楚祁的與眾不同,轉念一想他之前用的借口是第三人稱,便改口道,“我的朋友確認過了,但我還沒有親自去。而且也要得到純淨之體本人的意願,我才好將他請過來,嚐試複蘇神樹。”

“是了,這麽重要的事情,自然需要小心確認。”她點點頭,似乎是對狐酒的話語頗為讚同,可旋即又道,“不知那位看似是純淨之體的修士在何處?我願為妖族分憂。”

“這……我還要去問問我的朋友。”狐酒不想在這時候告訴大長老雲華界的事情,畢竟一代妖王去給人族當契約獸,丟臉程度不輸於大長老曾經與人族相愛。

哪怕契約的隻是狐酒的一尾分.身,也讓他尤其在意。

“好的,希望能盡快等到妖王的答複。”大長老應聲。

“我盡快過去確認。”狐酒摸了摸鼻子,繼而想起自己的來意,連忙出聲道,“對了,我這次前來,還是想讓大長老你再占算一次,神樹是否能在未來被複蘇?”

“……好。”大長老的聲音略微有些低,她轉身去取星盤,欲起卦,推算將來。

“那就再來算一次。”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喑啞。不知是不是因為身體衰老、瀕臨大限的緣故。

隻要她能算出來,不管狐酒的“朋友”是否找對了純淨之體,這個世間仍然存在著純淨之體——也就是神樹複蘇的希望。

這可真是一個美好的希望。

狐酒心道,他願意為此一直尋找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