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叔

奶黃不高興的激烈喵喵聲終於把正在廚房內做菜的張叔也驚動了。

張叔腰間圍了一塊洗得發白的湛藍色圍兜, 自廚房內慢慢走了出來:“三娘,不要再逗奶黃了……這是?”

他聲音一頓,顯出幾分猶豫不安。

唐不言抬眸去看這位據說自沐鈺兒一出生就照顧她的仆從——張生。

張生年紀頗大, 兩鬢斑白,眉眼處堆滿皺紋,身形佝僂,走路時能看出右腳有些跛。

他有些局促地站在台階上, 雙手在圍兜上擦了擦, 目光自華服錦繡的唐不言身上移開,看向沐鈺兒,小聲問道:“這位貴人是誰?”

沐鈺兒製不住瘋狂掙紮的奶黃, 隻好含恨放手,眼睜睜地看著奶黃朝著張叔衝去, 小爪子一伸,半掛拉在他腿上。

非常粘人, 就是不粘她!

“我的新上峰。”沐鈺兒咬牙,但還是背著手, 走到唐不言身上, 解釋著,“還是我們的新鄰居哦, 唐家三郎, 唐不言。”

唐不言站在屋簷下, 對他微微頷首。

張叔恍然,連忙把撒嬌的奶黃抱在懷裏安撫裏一下,熱情說道:“原是三娘的上司, 唐郎君快裏麵請。”

沐鈺兒連忙阻止了張叔的邀請, 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扯出唐不言的披風,眼睛充滿期望地看向張叔:“張叔你快看看這個汙漬可以洗掉嗎?”

張叔眯著眼打量著一會,有些猶豫:“好像是墨汁。”

沐鈺兒連連點頭:“就是墨汁,而且還是鬆煙墨。”

張叔蹙眉:“這披風的料子瞧著像蜀中來的重彩經起花的的經錦,蜀錦的桑蠶絲以染色清晰著稱,別說是墨了,便是一點帶色的水,染上就很難清晰,基本算是廢了。”

唐不言自垂眸中抬眸去看不遠處的張叔。

他眉宇間總帶著霜雪初積的寒意,這般冷沁沁看人時,顯出幾分不近人情的疏離和冷淡。

沐鈺兒聽得臉上笑意逐漸斂下,眼裏的光也跟著暗了下來,喃喃自語:“這麽講究啊,那不就是這披風壞了的意思。”

張叔也跟著慌了:“怎麽又弄髒一件披風啊。”

上次那條狐毛長容團花遊麟的赤獅鳳紋蜀江錦披風被小昭扒拉上兩個大黑印子,染上油漬,洗也洗不了,算是徹底壞了,沐鈺兒隻好廢物利用,把它拆了給奶黃做了一個毛茸茸的小窩。

沐鈺兒垂頭喪氣:“上次是小昭弄壞的,這次是我弄壞的。”

張叔也緊跟著愁眉苦臉起來。

隻有不知憂愁的奶黃調皮地在張叔身上爬動,毛茸茸的大尾巴晃動著,就像一根豎起來的雞毛撣子。

“下午不是還要去工部嗎?”唐不言垂眸,淡淡說道。

沐鈺兒回神,連忙說道:“不說了,張叔你快弄幾樣菜來,我下午還要去工部。”

張叔哎了一聲,把已經趴上他頭頂,耀虎揚威的貓兒拽了下來,放回地上:“早就備下了,就等三娘回來。”

他話鋒一頓,目光小心翼翼地看向唐不言:“不知唐三郎可有忌口的東西。”

唐不言搖了搖頭。

沐鈺兒委婉補充道:“就是一定要好吃點的,少卿喜歡吃甜的,辣的,不喜歡吃太鹹的,喜歡吃蔬菜,但蔬菜不要水煮,肉類不要太老,魚類不要多刺,內髒不吃,足蹄也不吃,樣子長得很奇怪的也不吃,還有米飯要軟糯一些。”

唐不言錯愕地看著她,就連張叔也頗為吃驚地眨了眨眼。

這麽多要求歸納起來,大概就是,這也不吃,那也不吃。

“嗐,少卿挑食得很,他就是不好意思說。”沐鈺兒嘻嘻一笑,也不覺得不好意思,“張叔辛苦啦。”

“哪的話。”張叔回神,無奈地搖了搖頭,自一側的被切成方塊的地上撥了一些菘菜和蔥蒜,便回了廚房。

“對了,李子糕還有嗎?”沐鈺兒摸了摸肚子,“有些餓了,想吃寫酸酸甜甜的壓壓肚子。”

張叔一見她如此便心疼說道:“可是又沒好好吃飯,這般不愛惜自己,熬壞了身子看三娘如何是好。”

沐鈺兒笑眯眯說道:“若是有的話,端點來,今天難得沒下雨了,我們在葡萄藤下吃飯。”

“三娘先行去待客吧。”張叔無奈地搖了搖頭,連忙去一側的櫥櫃中端出剛做的糕點,快步走了出來,“這幾日一直下雨,李子都壞了,想著三娘愛吃,今天早上特意做的糕點,本想著若是三娘今日還不歸家,就送去北闕的。”

沐鈺兒已經把飯桌搬了出來,聞言也笑了起來,得意說道:“我就猜張叔待不住三日。”

張叔把一疊紫紅色的糕點放在桌上,無奈說道:“三娘前日就說要歸家了,可不是好等,三娘並郎君稍等,飯菜一會兒就好。”

沐鈺兒笑,用腳勾了一個矮凳,動作熟練地坐了下來,伸手捏起一塊圓形小糕點塞進嘴裏,高興地眯了眯眼:“也太好吃了,酸酸甜甜,少卿快吃一個,張叔的手藝超級好的。”

唐不言把椅子搬了出來,隨後脫了大氅,舉目望了一眼,最後掛在支撐葡萄藤的支架上。

簡陋古樸的竹竿子被這件華貴富麗的披風一襯,也緊跟著身價水漲船高,雅致高貴起來。

沐鈺兒笑眯眯說道:“少卿在屋外吃過飯嗎?”

唐不言動作優雅地坐了下來,慢條斯理撚起一塊糕點,小口咬了一口,隨後搖了搖頭。

“那你今日吃一次,別有風味,幕天席地,賞花吃飯,人間美食,人間美事。”沐鈺兒這邊忙不迭連吃三個,那邊唐不言才剛剛把最後一口放進嘴裏。

“這糕點很是好吃。”他完完整整吃完一個,這才誇道,“甜兒不膩,酸而不澀,餅內還有鬆仁,核桃仁的油香,算得上精品。”

沐鈺兒眼疾手快把打算偷吃的奶黃抱了下來,得意說道。

“這個是用李子做的,大李子去皮去核,隻用了一點糯米粉,再加切得極碎的白梅肉,最後用甘草湯和粉,最後再用蜜和著去皮的鬆仁、橄仁、核桃肉、還有一些甜瓜碎,最後放在小甑裏蒸熟。”

唐不言點到為止沒有多吃,隻是把在他腿邊打轉的奶黃抱在膝上,動作輕柔地揉著她的腦袋,笑說道:“好精巧的手藝,這手藝便是大戶人家的廚師都不一定能有,張叔以前是做廚師的?”

沐鈺兒搖頭:“張叔什麽都做的。”

唐不言掃了她一眼,也不再多問,隻是抬眸打量著整個院子。

這間一進院不算大,但李家之前為了和隔壁的二進院並起來,把前院擴了左邊一部分,是以院子占了極大的位置。

如今除了正中的位置依舊兩側通往東西屋子的路上鋪上青石板,之後的空地則被分成無數小方塊,之後種上各類水靈靈的瓜果蔬菜,甚至還在靠西屋子的空地上辟出一個頗大的馬廄。

一匹通體漆黑的馬兒正趴在欄杆上撲閃著大眼睛看過來,眸光清亮,察覺到人的視線,甚至還頗為通人性的歪了歪頭。

“紫電皮得很。”沐鈺兒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你別被他好看的外表騙了。”

唐不言收回視線,垂眸看著奶黃的大尾巴正在繞著他手臂前打轉:“那司直為何買下它。”

沐鈺兒歎氣:“被他好看的外表騙了。”

唐不言輕笑一聲,漫不經心:“皮囊惑人心,看來對司直也很受用。”

沐鈺兒吃糕點的手一頓,下意識抬眸掃了一眼麵前之人。

那件簡單卻不失華貴的淺綠色衣裳越發襯得人如雪般冰白,眉眼如水墨,瞳仁似珠玉,月照雪明,清冷富貴,當真是洛陽美雪清絕的唐三郎。

她被自己心中閃過的那一絲隱晦而大膽的想法嚇了一跳,差點被噎住,忙不迭去倒水,卻莫名手忙腳亂。

唐不言遞了一盞茶過去。

她家的杯子都是張叔自己做的木頭杯,隻在外麵刷上一層清漆,古樸簡單,她從未覺得簡陋,可此時此刻,被唐不言那隻宛若玉雕細琢的手指輕輕搭著杯壁推了過來。

——陋巷簞瓢,衡門圭竇。

“咽下去了嗎?”唐不言見她呆著不動彈,驚訝問道。

沐鈺兒倏地回神,連忙把茶盞接了過來,咕嚕咽了下去,不曾想茶水有點燙,便又是忙亂了一番。

“司直在想什麽?”唐不言捏著貓耳朵的手一頓,狀似不經意問道,“瞧著心事重重。”

沐鈺兒倒吸幾口氣,好一會兒才說道:“沒呢,想著的等會兒吃什麽水果。”

唐不言聞言,便掃了院內的幾顆果樹,笑說道:“春吃李杏,夏吃桃瓜,秋吃棗梨,司直的院子當真是人間喜樂處。”

沐鈺兒聞言,頓時得意地皺了皺鼻子,下巴微抬:“下次少卿若是要吃,盡管來摘,張叔種的水果又大又甜,春天就要過了,李子和杏子是吃不著了,夏天的時候請少卿吃桃子,又大又紅,皮薄多汁,硬一些脆甜爽口,軟一些軟糯清甜,便是做桃飯吃,也不必富貴樓的差。”

“對了,每年這個時候就到處下雨,張叔應該做了果脯,我去拿點,張叔做的果脯也很好吃,酸酸甜甜,少卿一定喜歡。”她想一出是一出,很快起身就去了位於東側屋子隔壁新搭的廚房裏。

“三娘要找什麽?”廚房內傳來張叔的聲音。

“今年做果脯了嗎?我給少卿做伴手禮帶回去。”沐鈺兒聲音悶悶的。

“三娘不要翻了,不放這裏了,在隔壁耳房的櫥櫃上。”張叔無奈的聲音。

沒一會兒,唐不言就看到沐鈺兒像隻小貓兒一樣竄了出來,隨後推開隔壁的耳房,搗鼓了好一會兒,這才捧著一籃子東西走了出來。

唐不言垂眸,揉著懷中已經閉眼睡過去的小貓,貓兒身體綿軟溫熱,手掌下是輕微的呼吸起伏,好不可愛的無憂無慮模樣。

“都是我張叔做的。”沐鈺兒把籃子放在他麵前,得意說道,“超級好吃的。”

唐不言抬眸,看著麵前興致勃勃的少女,那根鮮紅的發帶垂落在肩上,驕傲得意,就像奶黃高興時那根高高翹起的毛蓬蓬尾巴。

他眸光微動,冰冷的最後還是移開視線,落在門口,隨意問道:“這院子不造一個影壁嗎?”

沐鈺兒扭頭去看大門。

這院子是小院,被合並之後,以二進院為主,這間院子作為跨院,現在兩院分開獨立後,也隻是簡單圍了一個牆,又加了三間倒座房,影壁自然不存在。

“這位置也不大,做一字影壁有些擠,這樣就挺好,反正對麵也就是廂房的山牆。”沐鈺兒無所謂說道。

唐不言收回視線,隨意說道:“如今洛陽的小間院落流行在廂房的山體上直接期初小牆帽做出影壁的模樣,再雕些富貴繁華的祝福花紋,算多了點氣勢,也不會太占地方。”

沐鈺兒語調上揚地嗯了一聲,隨後不好意思問道:“貴嗎?”

唐不言捋了捋袖子,淡淡說道:“我的院子要換個影壁,若是一起做,可能會便宜些。”

沐鈺兒眼睛一亮,嘴角忍不住揚起:“這多不好意思。”

唐不言慢條斯理地捏著貓耳朵的手,聞言,抬眸,似笑非笑:“就算平了司直這籃子果脯。”

沐鈺兒把最後一塊糕點塞進嘴裏,笑眯眯說道:“少卿大氣,少卿豪爽,少卿天下第一大好人。”

“司直的話……”唐不言看著她的眼睛,聲音微微低沉,“是真心的嘛?”

沐鈺兒連忙把嘴裏的糕點咽下去,表忠心:“真心的真心的,天地可鑒,我對少卿可是一片拳拳之心啊。”

唐不言看她這般吊兒郎當的樣子,長睫微動,最後緩緩垂眸,不再說話。

沐鈺兒歪著頭看著他,心裏疑竇頓起。

——少卿是不是不高興了?

——哪裏讓他不高興了?

——不會是因為我把糕點吃完了吧?

沐鈺兒尷尬地擦了擦手指,連忙說道:“少卿若是喜歡這個糕點,櫥櫃裏肯定還有,等會我也打包一份給少卿。”

唐不言安靜地看著在膝蓋上睡得四仰八叉,無憂無慮,渾然不知人間憂愁的奶黃,緩緩吐出一口氣。

——沒心沒肺。

他伸手戳了戳奶黃起伏的小肚子。

奶黃的小爪子不高興地動了動,卻是一點醒來的跡象都沒有。

兩人說話間,就看到張叔端著一碟菜走了出來,見了那空空如也的點心盤子,頓時擔心說道:“三娘不要多吃了,李子吃多了傷脾,飯菜馬上就好了。”

沐鈺兒乖乖點頭,眼巴巴地看著他手中的盤子:“換盤子了啊!”

張叔嗔怒地斜了自家傻三娘一眼:“來了客人自然要用些好東西。”

瓷白的碟子上繪著淡淡的花枝紋,簡單卻格外雅致,尤其是上麵蓋著一塊醬色,被切成一小塊一小塊,整整齊齊碼著肉,地下墊著雪白的菘菜。

“這道是粉蒸肉。”他把盤子放在案幾上,溫和介紹道,“選的是半肥半瘦的豬肉,用秋油和醬油醃製了一早上,上麵這一層是米粉炒至金黃色,再用特製的麵醬改在蓋在肉上一起,不加水上鍋蒸一個時辰,聽說唐郎君愛吃蔬菜和辣,便在下麵墊了菘菜,上麵又多加了一道自己做的辣子。”

沐鈺兒看著色澤分明,醇香四溢的肉,連連點頭:“我今日要是不會來,張叔是不是得把這道菜送到北闕去,隻怕我還沒吃就被張一給偷吃完了。”

張叔慈愛地笑著,隻是說道:“其他的菜都做好了,因為時間匆忙,並未備下太多,隻有兩葷一素一湯,等會再做個甜點。”

“麻煩了。”唐不言自那道菜上抬眸,漫不經心說道,“您是江西人?”

張叔笑了笑,眼角的皺紋堆成一堆:“隻是三娘愛吃,特意學的。”

唐不言頷首:“原來如此。”

張叔很快就回了廚房,小貓剛才睡的不知天地歲月,這回聞到香味倒是一個鯉魚打挺從唐不言膝蓋上爬起來起來,仰著脖子喵喵叫著。

“這道菜是張叔的拿手菜。”沐鈺兒介紹道。

唐不言頷首,慢吞吞安撫著奶黃的後脖頸。

張叔很快就從廚房內一次端出油煎黃魚,雞腿涼拌蘑菇,玉蕈湯。

“今早貨郎擔來的大黃魚,剛才船上拿來,把黃魚切成小塊用醬、酒醃製了一個時辰,等汁水完全被魚吸收,在下鍋爆煎至兩麵金黃,再加上豆豉。甜酒,秋油一同滾煮,等到鹵汁變幹變紅,再加糖和瓜薑起鍋。”

上桌的是一個瓷白大長盤子,那條魚雖然在做法之前被切塊,但在此刻上桌前又重新被擺成魚的形狀。

至於素菜則在一個高位小碟中,被撕成一條條的雞腿肉伴著被切成丁的蘑菇,上麵簡單撒了幾個蔥花,幹淨好看。

“這個是什麽啊?”沐鈺兒指著一個用小瓦罐裝著的菜色,連忙問道。

奶黃也跟著喵喵叫,前爪子打在飯桌前,一雙滾圓眼睛亮晶晶的。

“是我最近新看到的一道菜,叫酒煮雨蕈。”

張叔笑說著:“說是要用新鮮的的玉蕈先用水煮,等到七.八分後就換成好酒,我特意用了三娘去年釀的梅酒,再加上切成薄片的嫩竹筍和幾片火腿,放在瓦罐裏用小火吊著,剛剛才呈上來的,三娘瞧瞧,這菜的油脂早早被我撇去,顏色清雅,想來入口也是格外鮮美。”

沐鈺兒歪頭,抬眸去看少卿,不好意思說道:“忘記和張叔說了,少卿不會喝酒。”

張叔大驚,不安說道:“唐郎君不會喝酒。”

“不礙事。”唐不言淡淡說道,“做菜的酒還是能喝一口的。”

“既如此,兩位開動吧。”張叔把兩碗栗米飯放在兩人麵前,隨後布置上空碗、筷子和勺子,隨後目光落在唐不言膝上。

“奶黃年紀小最是愛鬧,還請郎君把它交給我。”張叔溫和開口。

乖乖趴在桌子邊上的奶黃完全不知自己即將遠離這桌美食,依舊眼巴巴地看著。

唐不言憐惜地摸了摸他的腦袋,然後把人遞了過去。

張叔伸手,一雙手枯老幹瘦,手背上甚至還帶著一道猙獰的傷痕。

“有勞。”他掃過一眼,淡淡說道。

“郎君客氣。”張叔不卑不亢地笑說道。

奶黃猝不及防被人撈走,四條腿各自不甘心地瞪著,嘴裏罵罵咧咧個不停。

葡萄藤下很快就隻剩下沐鈺兒和唐不言。

沐鈺兒拿起筷子,笑眯眯說道:“少卿快嚐嚐張叔的手藝,保證流連忘返,張一每天都想著來蹭飯吃。”

唐不言夾了一口粉蒸肉,肉質入口即化,米粉口感極香,卻又不會顯得幹澀,口味看似濃鬱,卻又不會太過鹹口。

“嫩而不糜,唇齒留香。”

這道菜便是唐不言這張挑剔的嘴也跳不出一點錯來,完全不輸於宮內禦廚。

“這道魚也很好吃,外酥裏嫩,浸潤濃鬱。”沐鈺兒笑眯眯說著。

張叔的菜出人意料地好吃,古樸卻又不失雅致,每一道菜都能在細節處令人回味,是以便是唐不言也把這碗飯都吃完了。

沐鈺兒笑眯眯說道:“這是我見過少卿吃的最多的一次了。”

唐不言垂眸,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張叔的飯確實好吃,怪不得司直這麽忙也要回家一趟吃個午飯。”

沐鈺兒也不惱,隻是撐著下巴,隨口說道:“少卿現在太瘦了些,還是多吃點好。”

唐不言擦嘴的手一頓。

“司直……”他抬眸去看沐鈺兒,可一看到那雙亮晶晶的淺色琥珀眸子,那句話便說不出來,眼波微動,不得不狼狽地低下了頭來。

——僭越了。

沐鈺兒作為北闕的實際領頭人,看似大大咧咧,漫不經心,可實際上對每個人的愛好喜歡都格外上心,久而久之便時常操心,那話大概是……

——無意吧。

他把帕子小心折起來,放回袖中,再抬眸時候已然神色淡定:“該去工部去了。”

沐鈺兒連連點頭,歪頭對著廚房內還在做糕點的張叔說道:“張叔,我不吃了,我要出門了。”

沒一會兒,張叔便擦著手,慌張走了出來:“糕點還沒吃呢,今日買到一些白蓬,還打算為你們做一些蓬糕吃呢。”

“等我回家吃吧。”沐鈺兒大大咧咧說道。

“三娘今日回家?”張叔反問。

沐鈺兒嘴角一頓,為難說道:“今夜怕是不能回來了。”

張叔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歎了一口氣,但很快便又先一步安撫著沐鈺兒,唯恐她為難:“三娘還是以公事為重,如今天氣還不熱,還能放幾天。”

沐鈺兒不好意思點頭,連忙說道:“張叔不是說想要做一個冰窖嗎?要不就在另外一間耳房做一個,以後東西也不怕壞了。”

張叔心中歎氣,暗想三娘真是不當家不知油鹽貴,便隻是委婉說道:“還是做一個影壁吧,雖然我們入口小,又有東廂房做遮擋,但到底要做一個,不然也不好看,到時做個便宜的,雕花也簡單弄一個鯉魚躍龍門,冰窖的事情也不急。”

沐鈺兒立馬笑眯了眼,背著手,踱到唐不言身側,開心說道:“少卿說他們隔壁這幾天也做影壁,到時候帶帶我們,算便宜些。”

張叔聞言頓時踟躕起來,目光看向一直不曾說話的唐不言。

唐不言頷首:“順道的事情。”

張叔神色有些不好意思,但思及自己三娘負債累累的情況,也不得不低頭,叉手行禮,感激說道:“那就多謝唐三郎了。”

唐不言側身,算是避開這一禮。

沐鈺兒笑眯眯說道:“少卿還說最近洛陽小院子都是做座山影壁的,就是直接把影壁砌在廂房的山牆上,雖然遮擋不了視線,但勝在能騙騙人。”

張叔想了想,點頭說道,笑著分析道:“少卿真是一個妙人,我們這個小院空地多,倒座房隻在門口做了幾間,入口就小了一些,影壁作為一個觀賞作用,嚇唬嚇唬人即可,實際上若說要遮視線,還不如東廂房邊上的這顆梨樹處在拐角處,枝葉繁茂的,還能擋一擋。”

唐不言垂首提著,突然抬眸,看向入口。

三間新建的倒座房靠近大門,加上右廂房直接懟著門口,入口處的位置瞬間狹小起來,影壁是不能超過廂房寬度的,所以真的如張叔所說,真正遮擋視線的其實是廂房邊上的梨樹。

他捏著手指,冷不丁說道:“原來如此。”

沐鈺兒驚訝:“怎麽了?”

唐不言抬眸看人,認真說道:“我知道機關在哪了。”

沐鈺兒怔怔地看著他,隨後大喜:“少卿知道了,那我們現在去就驗證一下。”

唐不言搖頭:“先去工部,我還有一件事情要問工部的員外郎監工。”

沐鈺兒也不再和張叔扯東扯西,一把拎起給唐不言準備的果脯籃子,先一步快走道:“走,快走。”

唐不言跟在她身後,慢條斯理地走著。

門外馬車係在係馬樁上,車轍上瑾微正百無聊賴地晃著腿,聽到動靜立馬抬頭,看到郎君出了門,立馬捧著披風走了過來。

“郎君。”他要為唐不言披上薄披風,卻被唐不言擺了擺手,“駕車去戶部。”

瑾微見他神色嚴肅,也不敢耽誤,連忙把披風掛在手臂間,掀開車簾讓她們兩人進去,這才上車甩動鞭子。

—— ——

上值時間,工部大門敞開,四個衙役站在門口。

唐不言的馬車剛在門口停下,其中一人就看到車壁上的梅花花紋,精神一冽,聲音高揚,但不失恭敬:“來者何人?”

“大理寺少卿唐不言。”瑾微下了馬車,沉穩說道。

衙役立馬迎了上來,先是看著一個穿著紅色圓領袍的女子跳下馬車,還未反應過來,便看到駕車的小廝扶著一隻修長白皙的手下了馬車。

“唐少卿。”衙役恭敬說道,“可是要找工部何人?”

“工部員外郎可有在?”唐不言問。

衙役點頭:“八位員外郎,隻有三個在。”

“監督天樞的程員外郎和章員外郎今日可有去天樞?”唐不言又問。

衙役一怔,隨後連連點頭:“都在,兩位員外郎今日剛回來,說是休息三日後,之後再去天樞。”

沐鈺兒和唐不言對視一眼。

——這麽巧!

“本官想見他們。”唐不言淡淡說道。

大理寺少卿是從四品上的主官,而員外郎是從五品下,為副官,兩人本就差著整整三階,想要見他們本就不需要遞帖子,隻需要開口便是,更被說開口的人是唐不言。

衙役點了一人去通報,隨後親自帶人去倒座房登記:“還請幾位登記一下。”

瑾微上前,很快就把三人的名字,時間,拜見何人全都寫了下去。

衙役見這位唐三郎如此配合,心中暗自驚訝,但麵上不顯隻是親自帶人去了內院找人。

工部是六部中排名到處第二的,是個苦差事,能在這裏走到員外郎的,都是身上有本事的,比如今日要拜訪的程員外郎和章員外郎都對建築一事格外精通,是以被委托天樞督工的任務。

兩人年級都不小,程員外郎年紀更大些,一把胡子花白,人有些佝僂,章員外郎則人在中年,留著兩撇細細的胡子,一張大方臉曬得紫紅,兩人聽說唐不言要找他們,皆是心中咯噔一聲。

天樞的事情他們也是聽到一點風聲的,陛下委托給北闕,而北闕如今就是唐不言兼任,今日內宮傳來容成女官的話,讓他們今日起回戶部休息三日,他們才憂心忡忡回到工部,隻是還未說上幾句話,就聽到衙役來報,說是唐少卿找。

屁.股還沒坐熱椅子,人就找上門了。

兩位生性嚴謹的員外郎都坐不住了,在正堂內打轉。

“是不是天樞真的出事了?”章員外郎焦慮問道。

程員外郎歎氣:“那事和我們有什麽關係,我們對天樞可是拿著圖紙一點點對照的,就建築而言是半點錯也沒有的。”

他是這般說著,神色卻還是憂心忡忡。

天樞之事,鬼怪神力,若是這位年紀輕輕的唐三郎找不到源頭……

兩人對視一眼皆看出各自的擔憂。

——找人頂罪是最簡單的辦法。

兩人乃是寒門出身,毫無依靠,是以到這個年級也隻是在員外郎的位置上徘徊,不出意外,將來致仕也是在這個位置上。

天樞建造從前看到後,從裏看到外,他們確實是最好用的替罪羊。

沐鈺兒還未靠近正堂,隻是在抄手遊廊上遠遠看著正堂內有兩個穿著朱紅色不安地坐著,小聲問道:”我瞧著他們怎麽這麽緊張啊。”

唐不言神色冷淡,顯然對屋內的心思一清二楚:“怕我們辦事不利,要把他們推出去吧。”

沐鈺兒頓時皺眉:“少卿才不是這樣的人。”

一行人動靜不小,還未走下抄手遊廊,正堂內的人就發現了動靜,齊齊看了過來。

等唐不言到時,兩人已經收拾好臉上的神色,叉手行禮:“唐少卿。”

唐不言頷首:“兩位員外郎不必多利,入座吧。”

幾人很快就各自入座,唐不言坐在正位,沐鈺兒坐在左手邊,剩下兩人按著年級坐在右手邊,瑾微則是站在唐不言伸手。

“不知唐少卿今日為何而來?”章員外郎不解問道。

“本官今日隻是來詢問一下天樞內的事情。”唐不言並沒有繞彎子,而是直接問道。

程章對視一眼,心中皆是不安。

年級稍大的程員外郎身子微微前傾,試探問道:“不知唐少卿要問什麽?”

“天樞設計圖的問題。”唐不言的目光落在兩人身上,冷沁沁的。

章員外郎沉不住,第一次說道:“天樞設計圖可不是下官們設計的,全都是那個東夷人毛婆羅一手畫出草圖,薑尚書還在擔任國子監祭酒時,親自拍板確定的,我們隻負責後期建造。”

梁王薑則行在卸任國子監祭酒後擔任了如今的禮部尚書。

他說話頗衝,言辭也不算恭敬。

程員外郎頓時變了臉色,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

章員外郎臉色微頓,訕訕停了嘴,卻又梗著脖子不肯道歉。

誰知,唐不言並不生氣,依舊是慢條斯理的樣子:“本官隻是想知道當初是誰要把地基中間那一層加高加寬的?”

程員外郎一驚,和章員外郎對視一眼,隨後猶豫說道:“唐少卿是如何知道的。”

唐不言不言,隻是敲了敲案幾,淡淡說道:“還請兩位員外郎認真回答。”

章員外郎見狀,隻好老實說道:“是負責雕刻的高麗人高足酉,他說台階的每一階要高至少兩寸,這樣可以讓天樞更穩一些,而且龍頭上揚時更氣派一些。”

沐鈺兒聽到這個名字揚了揚眉,不經意想起今日早上無意中和他對視一眼後,他古怪的模樣。

唐不言蹙眉:“圖紙不是早就設計好了,這些是可以變更的嘛?”

程員外郎仔細說道:“地基的問題並不大,而且若是高一些確實更穩定一些,之前毛婆羅大監是為了銅鐵原料的考慮,才如此設計的,但後來計算隻需要多八十斤的銅鐵就能彌補上那幾寸的高度,毛婆羅大監想了想也覺得沒問題便上報給了薑尚書,後來薑尚書就批了。”

沐鈺兒不曾想這裏麵竟然還有薑則行的事情,便把他的名字也寫在紙上。

“實際建造中,這個中間層的變化可有帶來什麽變化。”唐不言顯然一路上早已思考好要問什麽問題,幾乎沒有思索,直接問了出來。

兩個員外郎對視一眼,各自思索片刻後搖了搖頭:“沒有的,正如高足酉所說就是剛開始豎塔體時,更穩定了些。”

“一點變化也沒有?”沐鈺兒緊追著問道。

兩位員外郎苦思冥想,隨後還是年輕一點的章員外郎說:“要說有一點無關痛癢的毛病,確實有一點。”

沐鈺兒驚訝:“是哪裏?”

“兩位也該看到整個天樞被拔高了,所以台階也高了點,尋常我們都不好走上去,不過我們本來就監工外麵的工程,再說了裏麵就是放一些銅鐵料子,我們進去也怕說不清。”

章員外郎說的很仔細:“還有就是入門口的兩個麒麟大小有變化,因為整體高了,之前的尺寸也不合適了,其他的雕刻都是鑲嵌其中的,小一些大一些不礙事,但這兩個銅麒麟是蹲坐在那裏的,一旦小了就會顯得小家子氣,不過這些本就是高足酉的事情,他手藝極好,大小對他而言並不複雜,他當日信誓旦旦和薑尚書保證,一定和設計圖紙上一模一樣。”

——又是高足酉。

沐鈺兒把這人的名字輕輕畫上一個圈。

“那裏麵把搭建天階的支架外表雕刻的是誰的主意?”唐不言並沒有在上個問題過多停留,反而問了下個問題。

章員外郎答道:“也是高足酉,雕刻的工具是需要手感的,尤其是這樣的大型建築,需要練手也很正常,正常的銅鐵料子本就來之不易,肯定不能讓他浪費,再說了當時泉獻誠大監生怕高足酉大監拿走好的銅料去練手,極力阻止,鬧得好不愉快,後來還是毛婆羅大監給出了幾個方案,他自己選了這個,不過說起來,這個方案我們和幾個大監是一致同意的,最是簡單省事。”

唐不言頷首。

“那高足酉在裏麵雕刻的時候,你們可以進去過?”

兩位員外郎搖頭。

“裏麵雕刻都是什麽時候?”

“白天晚上都有,工期一直都很緊,尤其是對雕刻的要求,因為這次是在銅鐵上雕,我們能找的工匠少了不少,高足酉大監做事格外負責,手把手教那些工匠,如此若是耽誤了自己的工期,他就會晚上加班。”

唐不言沉吟片刻,再一次確認道:“是獨自加班?”

這話問的有些嚴肅。

兩個員外郎對視一眼,猶豫一會兒,年紀大些的程員外郎說道:“唐少卿若是說一直都確保是一個人,我們二人不敢確定,但我們之前遇到過一次,確實是他一個人,當時他正打算回去。”

“你們為何折返?”沐鈺兒緊追著問道。

程員外郎無奈說道:“之前工地發生過中毒時間,不知道兩位可有聽說,我們走到半路想了許多,最怕是有人下毒,便匆匆趕了回去打算弄一些水還有飯菜回去找人檢查,正好碰到高足酉大監從裏麵出來,在鎖門。”

“鎖門?”沐鈺兒驚訝,“高足酉在鎖門?”

程員外郎不知她為何如此驚訝,踟躇著不知如何回答:“雖然邊上有千牛衛巡邏,但畢竟人不在,鎖門不是正常的嘛?”

“他當日見到你們可有什麽異樣?”唐不言眉眼低垂,淡淡問道。

兩人皆想了片刻,皆無奈說道:“不好說,高足酉大監的脾氣……不太融洽,兼任黑臉是常有的事情,那會兒大概雕刻了許久,我看他捧著手,神色凝重,隻是當時天色也很晚了,他就站在上麵也不說話隻對著我們點了點頭,我們也不敢多說,打了個照麵就走了,取東西回來後,他人就不見了。”

程員外郎委婉說道。

唐不言頷首,隨後又問道:“中毒時間是工地發生的的事情嗎?”

兩人點頭:“大概就是開工後半個月,是第一個事情,還讓薑尚書發了好大的火。”

唐不言沉吟片刻,隨後抬眸看著兩人,冷不丁問道:“是在高足酉提議要天樞內的銅鐵雕成樣式的前還是後?”

兩人心神一震,突然明白今日這位唐三郎來的目的,神色驚駭。

唐不言並不催促,隻是靜靜地看著他們變幻莫測的臉色。

“是,是之後。”程員外郎聲音微微顫抖,呼吸急促。

沐鈺兒呼吸一頓,立刻看向唐不言。

——這麽巧!

唐不言眉眼低垂,手指捏著指骨,好一會兒才說道:“高足酉此人如何?”

“其實,他雖然性格固執,但,但……”章員外郎嘴角微動,忍不住好心為他辯白著,“人不壞的,之前我們有一個工匠被黑貓咬傷了,是他出錢治病的,後來還是不幸走了,喪葬費也出了一點。”

一個大膽的想法在沐鈺兒腦海中形成。

“被咬死的工匠叫什麽名字,住哪裏?”她問道。

章員外郎說道:“叫原大,就住在仁和坊,但具體在哪裏卻是記不清了。”他說。

“去查。”唐不言聲音凝重,“把這人的詳細信息天黑之前送到北闕。”

兩個員外郎誠惶誠恐,慌忙點頭應下。

“還有問題嗎?”唐不言扭頭去問沐鈺兒。

沐鈺兒合上本子,搖了搖頭。

“天色也快黑了,我們走吧。”唐不言說。

沐鈺兒看了眼天色,天邊烏雲滾滾,厚重的雲層更快速朝著東邊飛去。

看樣子,晚上又是一場暴雨。

“你們,是怎麽回來了?”臨走前,唐不言突然問道。

“是容成女官說如今天樞有些亂,叫我們先回來休息的。”程員外郎委婉說道。

沐鈺兒下台階的腳步一頓。

——又是她!

作者有話說:

修文中!記得回看,麽麽噠

幾道菜來自山家清供,略微有些改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