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食

屋內動靜戛然安靜下來。

沐鈺兒有禮貌地等了一會, 這才推門進去。

一入內,濃鬱悶熱的香薰撲頭蓋臉湧了過來,案幾邊上一人撫琴, 一人衣衫半開。

沐鈺兒目光清明,對著他們微微一笑。

正中穿著大紅色薄紗的女子長了一雙嫵媚桃花眼,見了人隻是攏了一下衣襟,笑說道:“司直怎麽來了。”

沐鈺兒頷首, 態度溫和:“勞煩回避一下。”

薑才不耐煩說道:“找我做什麽, 我不知道那些事情,少耽誤小爺辦事,別以為你是顧英的私生女, 就敢在小爺頭上撒潑。”

沐鈺兒笑容從容,毫不避諱地說道:“薑三郎讓紫雲騙了這麽多錢, 現在又說自己不知道,如此過河拆橋也不好吧。”

薑才臉色大變。

“現在還耽誤嗎?”沐鈺兒貼心說道。

花魁琉璃婀娜起身, 伸手拂過沐鈺兒的肩頸,如水般溫柔:“司直辦了案, 可要來奴家這邊喝盞茶。”

沐鈺兒歪頭, 伸手貼著她的腰,把人輕輕送了出去。

琉璃走前甚至貼心地關了門, 屋內很快就剩下沐鈺兒和薑才一站一坐的對視著。

“薑三郎是打算在這裏說清楚還是去北闕大牢說清楚。”沐鈺兒腳步輕盈, 踩在色澤豔麗的長絨地毯上, 棗紅色的袍子擦過纏綿的絨線,蹀躞銀帶上掛著的東西卻並未晃動半分。

薑才沉著臉不說話。

沐鈺兒好整以暇坐在他對麵,腰間的長刀被橫放在案幾上, 手腕上的紫檀佛珠磕在刀鞘上發出金玉般的敲擊聲。

薑才的視線落在那串佛珠上, 他是薑家人, 又是小兒子,在家中頗為受寵,進宮比皇子們都勤快,這串佛珠的來源他一看便知。

“交代吧。”沐鈺兒盤腿坐著,頗有點隨意**,可那雙琉璃瞳微微眯起時,偏又帶著逼人的審視。

薑才有些不耐煩,卻又不得不壓著性子說道:“你會告訴陛下嗎?”

沐鈺兒嗤笑一聲:“這就要看薑三郎到底幹了什麽事情。”

薑才牙關緊咬,生生忍住拍桌的衝動,最後隻能握緊拳頭,忿忿說道:“我真不知道,我說是巧合,司直信嗎?”

沐鈺兒揚眉,爽快說道:“不信。”

薑才把案幾上的酒一飲而盡,狠狠砸在桌麵上,好一會兒才說道:“梁堅這廝,貪婪奸詐,我是真後悔收了他的錢,把人帶入國子監。”

沐鈺兒哂笑,不置一詞,繼續安靜聽著。

“他入國子監後,鬧得國子監天翻地覆,甚至還罵我是不學無術的紈絝,別說是王舜雨這般的窮窮光蛋,就是陳欣這種雜碎也不放在眼裏,有一次竟然當眾給我爹難看,差點讓我爹被陛下責罰,若非公主殿下求情……”

沐鈺兒揚眉:“他這般大膽,你就沒有想過別的辦法。”

“自然想過了,每每我找到機會整治他,偏又被他逃了過去,是有幾分運氣在的。”薑才喪氣說著。

“運氣?”沐鈺兒嘴裏念著這個詞,心中卻驀得想起唐不言說起的一件事情。

——我把他的名字自名單中劃去,卻不知道他為何依舊上了洛陽春闈的冊子。

“是啊,可不是運氣。”薑才咬牙切齒,“這龜孫子用自己的親妹子做買賣的勾當,當真是禽獸不如的東西,可偏偏被他搭上了不少人,鄒思凱這樣的人不是也被他弄了一處仙人跳,上了賊船,就連公主府的二管家都被他勾搭上了,要不然,他哪來這麽多錢。”

“鄒思凱!”沐鈺兒心中一動,“如何仙人跳。”

薑才嘟囔著:“我哪知道,梁堅那王八蛋自己說的,反正是完完全全把人拿捏住了,他的卷子就是鄒思凱給打磨的。”

沐鈺兒捏著指骨,昨夜那張卷子上的疑雲依舊悉數浮出水麵。

梁堅先是借著王舜雨缺錢的事情,把人哄去賭錢,逼著他欠自己一百兩賭款,之後在拿到薑才考題後讓王舜雨寫下初稿,之後逼迫被他仙人跳的鄒思凱打磨行卷。

鄒思凱年少成名,才思敏捷,就連唐不言都要誇一聲的人,想必確實才學出眾,也擔得起卷子上構思驚奇四字。

沐鈺兒垂眸,淡淡說道:“先說說紫雲的事情。”

“紫雲就是一個窮書生裝神弄鬼,但長得頗能唬人,我就給他錢讓他幫我教訓一下梁堅。”一說起此事,薑才頓時坐立不安起來。

沐鈺兒似笑非笑:“閣下教訓人的方式,就是給他今年的春闈考題。”

薑才氣得咬牙,卻沒有第一時間出聲反駁,而且陷入詭異的沉默。

沐鈺兒心中微動,眸光緊盯著麵前之人,手腕上的佛珠被褪下,放在他麵前。

“陛下今年開設文武雙科,要的是一個青史留名,萬世歌頌,此事已經牽連甚多,前腳是揚州別駕唐不言,後又死了一個狀元,一個進士,一個學子,如今更是涉及科舉舞弊,想必此事,便是您的父親梁王也不能全身而退。”

沐鈺兒聲音不急不緩,卻像一把軟刀子輕輕割著薑才的心,隻讓他臉色發白,麵露恐懼。

“你若是老老實實交代清楚,薑家畢竟是陛下母家,梁王是陛下親侄,這些年陛下為薑家頗費用心,這件事情未必沒有轉機。”

沐鈺兒話鋒一轉,徐徐說道。

薑才抬眸,一雙眼彌出血絲:“當真?”

沐鈺兒靜靜地看著他:“這是最好的辦法。”

薑才麵色青白交加,盯著案幾上的香爐,好一會兒才抹了一把臉,臉上再無傲氣,頹廢說道:“我也是被人騙了。”

屋內的沙漏發出叮咚一聲,瞬間打破屋內的寂靜。

薑才開了口,後麵的話便說得輕鬆起來。

“我爹是今年的主考官,我就想著用這個事情賺點錢花,當日禮部送了不少試題來,因為考題要陛下最後定,所以我隻是溜進去隨便抄了一個。”

“我當時把所有題目都翻了一遍,我確定沒有今年考題的選項!”他強調著,“今年考題是陛下欽定,便是說破天也說不到我泄露科舉題目上。”

他玩世不恭地譏笑著:“反正都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每年都有這樣的事情,且之前都是上百兩的買賣,我可是從考卷裏抽出來的,比那些人真才實學多了,才收一百兩,可不是給他們極大的麵子。”

“我聽說事後又來人鬧事?”沐鈺兒問道。

薑才隨意說道:“蠢貨一個,也不看看那地方是他這種人可以去的嗎,現在還在洛陽府關著呢,再說此事他們也不敢聲張,買賣考卷,他們以為自己脫得了幹係,還不是得咽下這個苦果。”

“梁堅的考題是誰出的,你為何又要給他另外一個考題。”沐鈺兒對這種世家做派早有耳聞,隻是每次聽著都覺得窩火,不得不冷著臉轉移話題問道。

“就是有人跟我說,萬一我運氣好,抽到真的考題呢,怎麽也不能便宜了梁堅那畜生,後來我們就隨口想了一個。”薑才漫不經心說道。

沐鈺兒揉著指骨的手一頓,堅持問道:“誰跟你說這話的?”

薑才不耐煩說道:“我哪裏記得。”

“那題目是誰出的?”沐鈺兒堅持問道。

“我哪知道,世人誰不知道我爹如今的困境。”薑才眸光一轉,看著沐鈺兒譏笑著,“本來就是打算為難他,我管他是誰出的題目。”

“可偏偏那題目中了。”沐鈺兒冷笑,“閣下不覺得奇怪。”

“我就說梁堅那王八蛋自來運氣就好,真是見鬼了,這樣都能被他撞大運撞到。”薑才握緊酒杯,憤憤不平說道。

沐鈺兒眸光打量著他,心知他並未完全和盤托出。

——能讓薑才這等眼高於頂的紈絝維護的人到底是誰?

“此事鬧大了,薑家也保不住您,閣下不如把事情交代清楚。”沐鈺兒試探著。

薑才冷笑:“這可怪不得我,若非他們心懷不軌,哪裏能被我有機可乘,說來說去,不過是怪自己貪心而已,便是鬧破了天,小爺就不信能把我怎麽樣。”

沐鈺兒譏笑:“閣下背靠薑家一輩子衣食無憂,卻要怪這些用邪門歪道為自己搏出一個出路。”

薑才抬眸,眸光傲氣冷淡:“那就怪他們投不了一個好胎吧,國子監受家族蔭蔽的何止我一人,國子學三百學生,太學五百,四門學五百,哪個不是如此,就連那位唐家雪娃娃,你以為當真是靠自己的才學考上去的。”

沐鈺兒麵容冰冷,這些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弟,腳踩著用百姓血肉鑄成的金磚,手一伸就能碰到星光燦爛的銀河,嘴裏卻厭惡其餘趕上他們的人。

“百姓中有梁堅這樣陰險詭譎之輩,便有王舜雨腳踏實地往上走的人,世家子弟懷中有閣下這般冠冕堂皇,自作惡事不以為恥的人渣,自然就會有唐不言這等靠著真才實學上去的貴子。”

沐鈺兒淡淡說道,嘴角微微勾起,反諷道:“你如何與他相比。”

薑才臉色大變,蹭得一下站起來:“混賬東西,你這個賤.人,竟敢罵我。”

沐鈺兒麵不改色,身形鎮定:“閣下難道敢做不敢當,你知道自己闖出大禍,便擅自劃走王舜雨的名字,你敢說此事不是你做的,你爹幾次三番逼迫想要讓鄒思凱離開國子監,不就是為了掩蓋你的罪行。”

薑才臉上閃過一絲心虛慌張。

沐鈺兒目光如炬,琥珀色的瞳仁就像出鞘的利劍,指日則光晝暗,冰冷銳利:“閣下眼中所有人不過是螻蟻,可螻蟻尚有憾樹之心,你為了一己之私,毀掉的是一個五年來不曾喘過一口氣的學子,是一個自小挑燈夜讀的博士。”

“他們終究會讓你們的傲慢付出代價。”沐鈺兒冷冷說道。

薑才獰笑著:“一群螻蟻,還能給我翻天不成,我是劃了王舜雨的名字,那又如何,怪就怪他運氣不好,被梁堅設局騙了,做了他的代筆,我總不能顧惜他,讓我自己為難吧。”

“所以你就逼死他?”沐鈺兒冷不丁問道。

薑才一怔,隨後大怒:“我殺他做什麽,我便是把他送到陛下麵前,你看陛下是信我還是信他。”

沐鈺兒仔細打量著他,薑才並非能藏著心思的人,他此刻的憤怒卻不是因為心虛,是真的覺得被侮辱了。

“王舜雨和鄒思凱關係如何?”沐鈺兒移開視線,淡淡問道。

薑才不耐說道:“我怎麽知道,司直要搞清楚,國子監雖是學校,但自來就有三六九等之說,這些人便是爬到我麵前,也不值得我多看一眼,我怎麽會關心他們的事情。”

這話難聽,卻也是這些貴族子弟常用的做法。

“那日你為何不去探花宴?”沐鈺兒冷不丁問道。

“有什麽好去的,我一看到梁堅那無恥嘴臉我就頭大。”薑才口氣煩躁說道,在屋內來回打轉。

這個理由有些離譜,但沐鈺兒倒是相信了。

畢竟薑才的性子要是真的貼上去才真的有鬼。

“人不是我殺的,梁堅得罪這麽多人,誰知道會不會是仇殺,那個王舜雨就是自殺的,和我有什麽關係,另外那個誰,我見也沒見過,我這次說到底也不過是假借春闈做了一筆買賣,你就是把此事說個陛下聽,陛下最多隻是責罰我幾棍子而已。”

“你覺得誰最有可能殺了梁堅。”相比較薑才的氣急敗壞,沐鈺兒鎮定問道。

薑才算是看明白北闕的人有多難纏了,不得不來回踱步著,絞盡腦汁地想著:“若是王舜雨沒事,那肯定是王舜雨殺的,梁堅這人真不是東西,王舜雨成績好,就整天給人使絆子,若不是魏道和鄒思凱護著王舜雨,隻怕早就被梁堅逼死了。”

沐鈺兒點頭:“可他死了?如今嫌疑人最大的是您。”

薑才氣得差點仰道:“不是我!不是我!你現在叫我去想王舜雨那衰神是什麽樣子,我都不記得了。”

“不過,我倒是覺得鄒思凱還挺有可能。”薑才腳步一頓,越說越起勁。

“梁堅手裏有鄒思凱的把柄,鄒思凱之前當了七.八年助教,誰知道運氣好,文章得了陛下和公主的青睞,這才狗屎運地當上博士,不然我爹早就把人趕走,她能走上這一步肯定不會讓梁堅爬到自己頭上,置之死地才是最有利的。”

沐鈺兒眼睫微動。

薑才的話粗俗但有道理。

“至於能把王舜雨逼死的人,這位他敬重的老師才最有可能,要我看鄒思凱瞧著溫和,卻是心機深沉之輩。”

沐鈺兒撥動著佛珠的手一動。

“為了前途,為了掩蓋那張卷子,說不定殺了人,以絕後患,而且那日探花宴,他也去了的。”薑才一拳抵在掌心,激動說道。

沐鈺兒心中微動。

——昨夜侍衛的口供中,鄒思凱確實自宴會中出去過。

薑才一口氣說完,喘著氣,陰鷙地盯著沐鈺兒:“司直都打聽清楚了?我能走了。”

沐鈺兒點頭,慢條斯理說道:“去吧,若是閣下還有其他要交代的,歡迎來北闕。”

回答她的是,薑才摔門而出的聲音,樓下傳來錢媽媽誇張的聲音,還有幾聲被踹的哀嚎聲。

“你怎麽好端端來招惹那個煞星。”背後傳來一聲軟軟糯糯的聲音。

正是去而複返的琉璃。

沐鈺兒漫不經心地帶上紫檀佛珠,隨手撥弄著,不經心地說道。“自然是有事。”

琉璃開窗戶散味,隨後走到她身側,緊挨著她坐下,伸手去勾她的發帶:“是不是曲江死了的那個狀元,那日薑才聽說出事了,屁股才剛坐下就跑了。”

沐鈺兒動作一頓,側首問她:“他常來?”

琉璃眯眼一笑,桃花眼頓時眯了起來,像一隻狡黠的狐狸。

“來的啊,隻是我素來看不上他,但耐不住他砸的錢的多,我吊了這麽久,也該收網了啊。”

沐鈺兒垂眸。

“哎,小鈺兒怎麽不高興啊。”琉璃伸手去掐她的臉,嬌氣地貼過來,“你啊,小姑娘家家想得就是多,我比你還大呢,不需要你為我操心啊。”

“你可曾見過他帶誰來過。”沐鈺兒問道。

琉璃歪著頭仔細回想著。

“那可多了,這些人來了就鬧哄哄的,隻一月初的時候,這大傻子帶著一個讀書人來,那讀書人好奇怪,見了我就坐在角落裏就聽著小姐妹們彈琴,安靜得很,瞧著就不是一路人。”

她靠近沐鈺兒,尖尖的下巴搭在她肩上,一雙春水潺潺桃花眼閃爍著光:“我瞧著那人是心中有人。”

沐鈺兒想了想,突然指了指右眼一處的位置:“是不是這裏有一顆小黑痣。”

“咦,你認識。”琉璃笑說著,“對哦,就是他,小乖乖,我靠近他,他還臉紅。”

沐鈺兒聞言笑了起來:“你這樣的人靠近誰,誰不臉紅,最近錢媽媽可有為難你。”

琉璃皺了皺鼻子,豔麗嫵媚的臉頰便露出一絲可愛的稚氣。

“哪敢啊,有你這個北闕司直給我撐腰。”她伸手去揉沐鈺兒的小臉,“這幾日風吹日曬的,都粗糙了,給你的雪花膏塗了沒。”

沐鈺兒歎氣:“忙得很,哪裏時間搞這些,再過一天沒查出凶手,腦袋都要著地了。”

琉璃也緊跟著歎氣,蹭了蹭她的脖頸,嬌滴滴地笑說著:“那我就跟你一起,黃泉路上給你唱曲聽。”

“盼著我好點吧,我得先走了,你好好休息吧。”沐鈺兒把人推開,愁眉苦臉說道。

琉璃在背後悠哉哉地嘲笑著,可偏偏如燕語泥喃,軟糯悅耳:“小郎君喜歡琵琶還是箜篌哦,儂先燒一把哩。”

沐鈺兒快步出了牡丹閣,站在忙碌的陽春街正中的位置看著人來人往的人群。

她是相信薑才的話。

薑家身負浩**皇恩,這才養的薑家人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一個科舉試題的案子確實不需要他們殺人避禍,這事在他們眼中和吃飯喝水一般,不值一提,就算真鬧到陛下眼前,陛下也不過是高舉輕放。

陛下暮年,東宮卻動**難定,國朝人心震動,陛下欽點文科考題,又開設武舉,此舉背後的深意,絕非一個薑才能想到的,這個考題或許真的是意外。

沐鈺兒想起那日黃昏下,這位年少成名的鄒博士溫和的麵孔。

——鄒思凱。

她心思凝重,腳步朝著國子監所在的歸義坊走去。

“好多螞蟻啊。”小孩尖銳的叫聲驟然響起。

沐鈺兒順手頂了一下一直後退的小孩,順勢看去:“小心。”

隻看到角落裏不知誰掉落了一塊糖,爬滿了螞蟻,甚至還爬到小孩身上。

小孩嚇得吱哇大叫。

“沒事,螞蟻而已。”沐鈺兒順手給小女孩撣去。

小女孩歎氣,捏著一隻小螞蟻,奶聲奶氣說道:“小螞蟻真不聽話,幹嘛爬到囡囡身上。”

沐鈺兒笑眯眯地捏了捏小女孩圓圓的發髻,目光自那種黑黑的螞蟻上掃過,視線猛地一頓。

——螞蟻。

王舜雨櫃子上的螞蟻。

鄒思凱家中藥店上的螞蟻。

——“……老百姓把這些草藥送來時品相就不太好,鄒大夫心善都照價給了,誰知這裏有一個缺德的,不知是不是上山采藥時,順便采了蜂巢,好多蜜灑在草藥中,也不說一聲,趕上這幾日又潮,第二天就爬滿螞蟻,還好我們的藥店早早就防備這些,地上一向撒了很多石灰……”

石灰?

沐鈺兒驀得想起王舜雨屋內那一層層細灰。

原來那是石灰,本以為多日不曾打掃的灰燼,現在想來王舜雨這般整潔的性子,地上怎麽會都是細灰腳印呢。

沐鈺兒心神一冽,立刻抬腳朝著國子監所在的歸義坊走去。

小姑娘蹲在地上盯著那群螞蟻,好一會兒又站起來朝著角落裏的人走過去,仰著頭,嘴裏碎碎念著:“我的糖呢。”

帶著黑色鬥笠的男人伸手,一雙瘦長枯白的手捏著一塊桂花糖。

“給。”

那人的聲音沙啞冰冷,就像砂礫磨過心尖,聽的人心中戰栗,可惜麵對的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便渾然不覺。

國子監的大門近在咫尺,千牛衛並未撤離,三步一崗,禁衛森嚴,沐鈺兒猶豫一會,卻從一條小路進去,打算從後門繞進去。

隻是沒想到剛走進那條小巷,就看到一輛熟悉的馬車也恰好停了下來。

駕車的人一見到不遠處站著的人,頓時拉下臉來。

沐鈺兒眯了眯眼,隻看到車壁上一朵凜然綻放的梅花在惶惶午後暉光中熠熠生輝,以及一張拉長的臭臉。

瑾微一見她,一張臉能拉這麽長也實屬少見。

沐鈺兒心中感慨,腿上卻不馬虎,快步上前,驚訝說道:“唐別駕,你怎麽在這裏。”

馬車內傳來幾聲咳嗽。

“請司直上車。”沙啞的聲音低聲傳來。

瑾微板著臉放下凳子,沐鈺兒笑了笑,這次規規矩矩踩上去,掀簾入了屋內。

一如既然的奢華貴氣,隻是這次一入眼簾的就是一桌飯菜。

“別駕不是回去休息了嗎?”沐鈺兒坐在一側問道。

她鼻子靈,一下就聞到飯菜裏的香味,眼睛忍不住瞟了一眼,頓時咽了咽口水,可嘴裏卻格外正兒八經。

“突然想起一事,想來驗證一下。”唐不言撐著額頭,眉眼低垂,唇角微微抿起,聲音越發冷淡。

沐鈺兒敏銳問道:“你不舒服?”

唐不言睫毛一顫,抬眸去看她。

“不舒服就別出來了。”沐鈺兒看著他冰白的臉頰,越發顯得一雙黑漆漆的眼珠靜夜沉沉,寂寂寒江,“有事叫我們就行,別客氣。”

她頗為自來熟,笑眯眯地說著,一時間也分不出到底是真是假。

唐不言狠狠掐了一下額頭,這才放下手,眉眼低垂,淡淡問道:“真的?”

沐鈺兒身板一停,立刻敏銳解釋道:“違法亂紀的事情也不行。”

唐不言低咳幾聲,神色有些疲倦,沙啞說道:“自然不是。”

“違背公序良俗也不行?”

唐不言蹙眉看她。

沐鈺兒眼珠子滴溜溜轉了一圈,想破腦袋也沒想明白到底能替這位小雪人做什麽,隻好老老實實說道:“別駕不妨直說,您這般,我怪害怕的。”

唐不言微微揚起的嘴角壓了壓,手指點了點茶幾。

沐鈺兒立刻給他倒了一盞茶,恭恭敬敬遞過去。

唐不言盯著那盞茶看了片刻,忍不住握拳咳嗽幾聲,可在沐鈺兒殷勤的目光下,不得不接過來抿了一口,隨後再一次指了指茶幾,這次手指點在案幾上瓷白高盆的邊緣。

沐鈺兒眼睛隨著他的手移動,瞬間移不開眼。

——八寶肉。

她一眼就認出眼前這盆被燉的酥爛的肉,心中下意識把這道肉的做法滾了一遍,差點留下口水。

這道菜需要用肥瘦各半的豬肉,先用白水煮開,滾個一二十邊,再切成柳葉形,之後放入瓦罐中用秋油和酒燉煨至五分熟,隨後再依次加入小淡菜、鷹爪茶芽、香菇、去皮核桃肉、筍片、火腿,最後淋上一層麻油,封蓋燒製全熟,最後撒上海蜇頭。

肉質鮮美,火腿佐味,香菇增香,筍在其中,嫩裏有脆,海蜇蓋頂,清爽可口。

“想吃嗎?”唐不言見她移不開眼的貪吃模樣,微笑問道。

沐鈺兒老實點頭,可還是規矩地移開視線,一臉真誠地說道:“要我幫您端過來嗎?”

也是,小雪人瞧著也不想回自己動手布菜的人,沒讓人喂進嘴裏都算不事奢靡了。

唐不言頓時露出難以言表的神色。

沐鈺兒見他吃癟的模樣,不由迷茫地睜大眼睛,思索片刻後小心翼翼說道:“可我不會給人喂飯,要不我叫瑾微來。”

唐不言輕輕吐出一口氣,最後咬牙說道:“你、吃。”

沐鈺兒大驚,伸手指了指自己:“給我吃?”

她頓時警惕起來:“為何讓我吃?不會要我做壞事嗎?還是飯裏有毒?”

唐不言捏著杯子的手一緊,冷淡的臉上赤.裸.裸寫了‘不與凡人多言’的字眼。

“別駕好端端請我吃飯做什麽?”沐鈺兒忍不住問道,腦瓜子轉了好幾圈,齜了齜牙,“不該啊,我最近也沒幫您什麽事。”

唐不言反唇相譏:“原來司直也知道自己做不出什麽好事。”

沐鈺兒微微一笑:“倒也不能如此說,別駕現在能出來可是托我的福。”

唐不言索性扭頭不去理她:“瑾微。”

“素來是請神容易送神難。”沐鈺兒賴在原處不動彈,理直氣壯說道,“說好給我吃的飯,我還沒吃怎麽就趕我走了。”

掀簾入內的瑾微立刻皺眉:“這是夫人給郎君特意備下的飯,郎君怎麽讓司直吃了。”

唐不言嘴角微抿。

沐鈺兒煥然大悟,頓時樂了:“原來是你挑食不想吃,所以才給我吃。”

瑾微頓時皺起眉來,委屈地看著自己郎君。

唐不言索性側首,避而不談。

沐鈺兒卻不想管主仆兩人的無聲交鋒,立刻興奮起來,興致勃勃拿起筷子。

“早就聽說你們用膳素有有十六碟、八簋、四點心的說法,不足數不為飯的說法,今日一見果真如此。”

青白兩色的碟子,按照鹽先淡後,濃先薄後以此擺好,大小食具,盤碗碟罐,一樣不落,整整齊齊碼著,便是看著也覺得錯落有致,鮮明生動。

“我動手啦。”她舉著筷子,看了一眼還在無聲沉默的主仆二人,故意高聲說道。

瑾微見自己郎君無聲抗拒的行為,又氣又急,不由低聲哄道。

“郎君午膳隻用了幾口碧梗粥,這碗燕窩粥最是養陰潤燥、益氣補中、郎君虛損、咳喘不止,夫人很是擔心,這碗粥該吃一點的。”

沐鈺兒順勢看了過去,隻看到瓷白小碗上晶瑩剔透的粳米被煮的綿軟,去殼的紅棗和枸杞被切丁沉浮在乳白的粥內,細碎的燕窩被撕成一條條細長模樣灑在最上麵。

水米交融,柔膩一體,一看便是下了功夫熬製的粥。

唐不言蹙眉。

“這粥對你咳嗽好,而且瞧著軟糯糯的,一看就很好吃。”沐鈺兒也跟著勸道,“反正就喝一碗粥,剩下的我都給你解決了,你也能交差,我也能飽肚子。”

大概這話打動了唐不言,他終於接過瑾微遞來的燕窩粥,一口三吞地吃了起來,似乎吃的不是昂貴的燕窩粥,而是帶著釘子的害人物。

大概是沐鈺兒把人勸下,瑾微看向她的臉色好了不少,便跪坐在一側幫忙布菜。

“這是什麽?”沐鈺兒指著白盤裏被煎得兩麵金黃的豆腐問道。

“蝦油豆腐。”瑾微焉噠噠地解釋道,“用陳年蝦油熱鍋,鍋熱後再加入些許豬油、蔥和椒,最後把豆腐煎至兩麵金黃即可,趁熱吃比較好。”

他一邊說,沐鈺兒一邊吃,一小塊豆腐被她兩口就吃沒了。

“好好吃,蝦油提鮮,豆腐被煎得外焦裏嫩,本該有味道的豆氣都散了。”沐鈺兒吃得眯起眼睛,開心說道,“真好吃!”

大概是她吃飯的樣子實在太香了,就連一直沉默攪著燕窩粥的唐不言也順勢看了過來。

瑾微眼尖,心中微動,立刻積極給人介紹起桌子上的食物。

“這盆菜名叫雪裏紅,把芥菜根切片後和芥菜一起用醋煨煮後風幹,之後讓人瓦罐中放在地窖內醃製一月,十分爽脆,司直嚐嚐。”

他主動夾了一片過去。

沐鈺兒咬了一口,頓時露出笑來:“鬆脆可口,鮮嫩多汁,還有點酸甜,很是下飯。”

唐不言蹙眉,也跟著順勢看過去。

瑾微找準時機也跟著夾了一片,小心翼翼說道:“是嗎,要不郎君也嚐嚐?”

“真的好好吃。”沐鈺兒又夾了一筷子,笑眯眯說道,“也不酸,貴府廚房大概知道您不愛吃酸,特意放了點砂糖拌了拌,開胃鮮美,好吃得很。”

唐不言垂眸看了一會,當真放進嘴裏。

“好吃嗎?”沐鈺兒隨口問道,眼前的那碟雪裏紅已經被吃得一幹二淨。

倒也不是她不節製,實在著這碟隻有巴掌大,那菜不過是幾口的東西。

唐不言咽下後點點頭:“還是有點酸。”

“那仆下次讓他們把醋過一遍。”瑾微立馬說道,“到時郎君若是喜歡吃辣的,便用辣拌一下,隻是辣也不能多吃。”

唐不言便又不說話了。

“嗐,說這些做什麽。”沐鈺兒立馬打斷他的話,“這個是什麽,長得好有趣。”

她指著青色圓盤裏的被切成方形雙色水果,不解問道。

“這叫橙玉生。”瑾微興致勃勃介紹著,“選了個大雪梨削皮去殼,切成骰子大小,然後把黃香橙去皮去核搗爛,之後用鹽醋醬攪拌,重新放入雪梨中隔水燉。”

沐鈺兒聽著做法頗為奇怪,但還是挖了一勺,吃進一口不由眼睛微亮:“微酸中帶著水果甘甜滋味,好吃,比剛才那道菜少了一點酸,都是水果的清香和甜味,別駕嚐嚐。”

瑾微很快又順勢也取了個小勺勺了過去。

唐不言也跟著吃了一口,這次倒沒有皺眉。

“再給你郎君來一勺,剩下的我要掃光了。”沐鈺兒眼尖,立馬說道。

瑾微大喜,立馬又送了一勺過去。

郎君果然吃了!

就這樣屋內三人,一人介紹,一人淺嚐,一人掃光,一桌子的飯菜被吃得幹幹淨淨。

“司直胃口真好。”一頓飯的時間瑾微態度大變,格外殷勤地拿出最後一層抽籠,和氣問道,“可曾吃飽了,這裏還有一些千層饅頭。”

沐鈺兒自然不客氣,很快就接過來,還沒有掌心大小的饅頭,隻要輕輕掰開,就看到裏麵一層層的麵皮,薄而清透,好似有千層一般。

“我聽說唐夫人出自‘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太原程氏,這幾日真的大飽口福。”她三下五除二吃完後,真情實感地說道,“唐家的飯真好吃,別駕您竟然不愛吃。”

唐不言正用帕子擦著手,低頭不語。

“這會不會吃太多了,感覺夫人不會信。”正在高興收拾東西的瑾微突然說道。

沐鈺兒恍然大悟,促狹說道:“吃太幹淨了啊,這點飯量別駕也吃不完,看來確實不愛吃飯。”

瑾微蹙眉,小聲問道:“這可如何是好。”

沐鈺兒出著餿主意:“那就說是你家郎君鬧脾氣把飯菜打翻了?”

瑾微連連搖頭:“我家郎君自小就不會生氣,從不發脾氣,夫人不會信的。”

沐鈺兒摸了摸下巴,看了眼小雪人。

小雪人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

“那就說是你打翻的?”她又出壞主意。

誰知唐不言也順勢看過來。

瑾微嚇著連連搖頭擺手:“不行,夫人會責罰仆人的。”

沐鈺兒皺眉:“這可難辦了。”

“奴兒呢。”一側的唐不言冷不丁問道。

瑾微一愣。

沐鈺兒眨了眨眼,立刻大笑起來:“好好好,我覺得行,昆侖奴一向隻聽主子,若說你威逼利誘逼著人吃下去,想來唐夫人也不好說什麽。”

唐不言抬眸,冷沁沁地看了她一眼。

沐鈺兒自覺吃人嘴軟,頓時斂眉,一本正經問道:“說起來,別駕還不曾說到底為何來國子監。”

唐不言慢條斯理的喝了一口香茗,又慢吞吞地放了回去,這才隨口說道:“昨日國子監內有人口供有問題。”

沐鈺兒捧著熱茶的手一頓,抬首看她。

唐不言對著她微微一笑。

沐鈺兒:“……”

“這麽重要的事你不先說,拉著我吃飯!”她回神後,奔潰說道。

唐不言和顏悅色說道:“某看司直吃得樂不思蜀,不忍打擾。”

沐鈺兒:謝謝您勒。

作者有話說:

我明天要是高速卡口值大班,希望我能在十二點之前趕回來發文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