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機

“王舜雨性格沉穩, 文風如人,他的策論文體遵守八比,規板無趣, 但不會出錯。”

“八比是什麽。”張菲菲比了一個八的手勢,不解問道。

“八比就是由破題、承題、起講、入題、起股、中股、後股、束股八部分組成的文體,若是天賦極高的人,這些格式框不住他, 若水平一般則備受爭議, 但這文體有個好處就是可以練,不會出錯,隻要努力加點運氣, 成績肯定能提上去。”楊言非解釋著。

北闕眾人連連點頭,雖然臉上寫滿‘沒聽懂’三個字。

楊言非語塞, 隻好繼續扭頭去看唐不言:“這種風格並不多見,卻也不是沒有, 也許隻是湊巧。”

唐不言臉上露出淡淡譏笑,從一堆卷子中抽出幾張:“那這些卷子如何解釋?”

這是程行忠平日裏猜題的作業。

楊言非心中咯噔一聲, 接過來仔細看著, 眉心越看皺得越緊,額間冒出冷汗:“他的水平……”

“不堪入目。”唐不言冷冷說道。

楊言非嘴角不由微微顫抖。

“這裏雖然沒有梁堅平日練習的作業, 但他在揚州時策論並不出色。”

楊言非啞然:“可他得了聖心的卻是一篇大鵬雙翅的策論。”

“可這個筆跡確實是一個人。”楊言非把兩張紙並排放在一起, 惶恐說道, “若是程行忠突然得人點撥也並非沒有可能。”

“那是考前點撥還是考後?”唐不言似笑非笑反問道。

楊言非立刻麵露恐懼之色。

一側沒有幾滴墨水的北闕眾人圍了上去,在兩張卷子上來回眨巴著眼。

“啥啊,我看不懂, 啥意思啊。”張一急了, 扯了扯楊言非的袖子, “怎麽回事,快說啊。”

楊言非不敢說話,抬眸去看唐不言。

唐不言手指摸著手腕,眉眼低垂,一張冰白的臉好似冬日屋簷下的冰棱,孤霜嶙峋。

“怎麽了,說話啊!”張一急了,連忙捧著東西,恨不得把眼睛黏上去。

“你是覺得……”沐鈺兒突然站起來,緊盯著唐不言,到嘴邊的話被咽了回去,冷不丁問道,“你是因為此事回朝的?”

唐不言安靜地看著她。

倒春寒的夜風在漏風的屋子中無孔不入地擠進來,吹得屋內的燭火搖搖欲墜,眾人的臉色晦暗不定。

沐鈺兒握著腰間長刀的手緩緩收緊,隨後又慢慢鬆開。

“難怪大晚上送折子都能被陛下審閱。”

“北闕辦案,千牛衛的朗將也這般好說話。”

“怪不得,這事一定要交給北闕。”

她喃喃自語,隨後盯著唐不言譏笑著:“別駕倒是把我們耍的團團轉。”

唐不言籠著袖子,淡淡說道:“皇命所在,不得已而為之,還請司直恕罪。”

沐鈺兒沉默,嘴角緊抿。

屋內其餘人在僵硬的氣氛中屏息看著兩人。

“這,這可如何是好。”第三位知情人楊言非呐呐問道。

唐不言收回視線,盯著他手中的試卷:“如此看來王舜雨今年未被入選候選此事存疑,隻是梁堅並非國子監人,也決定不了國子監的事情,劃去他名字的事必定有國子監的人在操作。”

沐鈺兒沉默:“陛下知道此事嗎?”

“容成女官得到線人暗報,南市之中有人販賣今年科舉題目,加上我之前正好上了一個折子,言明揚州考場可能考題泄露。”

一聲接著一聲的倒吸冷氣的聲音。

唐不言詭異地沉默片刻,看了北闕眾人緊緊擠在一團的樣子,繼續說道:“陛下召我回洛陽,今年大周三百六十個州府的試卷也悉數被秘密帶回。”

沐鈺兒瞳仁微縮。

“共有三十六份試卷存疑,揚州占了一半。”

沐鈺兒大驚:“那梁堅是被滅口的吧。”

“那程行忠的死因也許是因為,他得知梁堅獲取今年考題,威脅了他,這才是兩人一入洛陽就引發的爭吵的原因。”

她在屋內快走了一句,很快又停了下來,案幾上的燭火影子在麵龐閃爍。

“後來他一直索要錢物,梁堅被逼急了,這才把他殺了,之後梁堅被人滅口,王舜雨因為替這兩人寫了卷子,也被滅口,順便被用來定罪。”

一條清晰的邏輯,在撥開雲霧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出現在她眼前,原先所有的不解都在這個答案下豁然開朗。

一場科舉舞弊案,足以讓本就波濤洶湧的官場為止震**。

“殺人的會是泄露考題的人嗎?”沐鈺兒扭頭去看唐不言。

“今年考試的不是薑祭酒嗎,不少學生都投卷給他。”楊言非小心翼翼地說道。

薑則行是陛下的親侄子,深得陛下寵信,如今東宮地位不穩,梁王氣勢洶洶,去年眼看陛下就要廢親子,立侄為太子,武邑有文人投匭上書痛斥陛下,竟出人意料把此事按了下去。

“梁王不會這麽拎不清。”沐鈺兒打斷他的話,眼尾去看一直沉默的唐不言,“風尖浪口,給人把柄。”

“所以是另有其人?”楊言非臉上神色輕鬆不少,“這樣便好辦一些。”

沐鈺兒並不說話,神色反而越發凝重。

不是薑則行才更要命,一場科舉大案若是卷進諸多事情,若要祭天,風口浪尖的北闕首當其衝。

她沉默著,隨後對著張一吩咐道:“你去南市查販賣考題的事情,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來。”

張一連連點頭。

“梁菲的家你繼續盯著,但不要打草驚蛇。”她吩咐著王新,“還有明天天一亮,立刻去梁家,把梁堅和程行忠所有卷子書本都拿回來。”

“我們時間不多了,明日午時就要給我答案。”沐鈺兒歎氣,“還有兩天兩個時辰,散了吧。”

“不萌,你和別駕今夜辛苦一起把這堆紙都翻一下,”她看了眼唐不言,小聲說道,“我們這邊加班有夜宵。”

唐不言頷首,手中的紙張已經快速翻過一頁。

——看不出要不要一起熬夜幹活。

沐鈺兒摸了摸鼻子,心裏想著要再給北闕找一個讀書人來,手中開始研究眾人留下的證詞證物,三具屍體,所有案卷壘起來就有半人這麽高。

夜深燭重,露水零零,不知不覺,子時打更的聲音已經在窗邊響起。

楊言非摸了摸肚子,不解說道:“程行忠的水平能上揚州學子的名單都很奇怪。”

他憋了一會,忍不住小聲罵道:“狗屁不通,就是字還可以。”

“王舜雨學問不錯。”唐不言淡淡說道,“前兩年的卷子還能看出一點稚嫩,今年的行卷已經頗為獨樹一幟。”

“我覺得梁堅的卷子有點他的風格,但也不太像,王舜雨比較保守,可梁堅卻是保守中帶著一點銳利。”楊言非說道,“但是也不好說就是代筆。”

唐不言蹙眉不言。

“程行忠的死可以斷定了,梅園假山偏口處的半個腳印就是梁堅的,他們與別駕分開後所有關口侍衛都沒見到人,所以兩人應該就是從西邊的小入口進去,隨後梁堅把人殺害,西邊的入口地上被人撣平的痕跡從外到內的。”

“那他為何要從那個小洞裏爬出去栽贓給別駕。”楊言非不解問道。

“這事情隻有梁堅自己知道了,也許是覺得這邊方便,而且更靠近瀑布那邊。”沐鈺兒搖頭。

“那就是殺了人,心裏害怕吧,你看他要是從那個大道出來,就會看到程行忠的屍體,這邊卻是不用的。”楊言非指了指曲園那邊送來的假山地圖,“看不出他都殺人嫁禍了還會心虛。”

“殺害梁堅和王舜雨的不出意外就是同一人,現在就等張一那邊找到,到底是誰在南市販賣考題。”沐鈺兒咬牙,“敢在南市鬧鬼,我看到底是誰膽子這麽大。”

沐鈺兒站起身子伸個了個懶腰,順手搖了搖鈴。

“要去讓人準備夜宵嗎?”王新很快就從隔壁走出來,直接問道。

“你把曲園的地圖拓一下,然後再把程行忠這一案的證據都整理起來。”沐鈺兒打了個哈欠,“叫任叔煮點夜宵來,大家都辛苦了。”

王新哎了一聲,眼睛突然瞟了一眼,冷不防咳嗽一聲為難說道:“任叔的廚藝可能就一般。”

沐鈺兒也倏地驚醒,立刻扭頭去看唐不言,心裏在苦口婆心勸他吃下去,還是過河拆橋送他離開中猶豫,手指都要扭成麻花了。

“某把這裏的卷子看完就走。”唐不言頭也不抬,淡淡說道。

沐鈺兒頓時把嘴邊的話咽了下去,扭頭對著王新擠了擠眼:“你去看看麗娘那邊還有沒有東西。”

王新哎了一聲快步離開,隻是沒多久就看到他麵有難色地慢吞吞走回來。

沐鈺兒不解:“回來做什麽?”

他眼巴巴地看著燭火下的唐不言,隨後磨磨唧唧往邊上推了一步。

瑾微帶著六個小廝各自提著一個食盒站在門口,架勢格外大,北闕其他屋子正在幹活的人也忍不住探出腦袋。

“我家夫人擔心三郎辛苦,特意備上夜宵吃食。”小驢臉瑾微客客氣氣說著,“這三提是給北闕諸位屬官的。”

最後站著的三個小廝提著五層大食盒站了出來。

瑾微大家出身,一言一行規規整整,帶著一點高高在上的傲氣和距離,卻也不會讓人討厭,隻會覺得莫名有些受寵若驚。

王新顯然是被這架勢怔住了,第一時間扭頭去看沐鈺兒。

沐鈺兒則是第一時間去看唐不言,王新也跟著看她看去,連著楊言非也忍不住去看一直鎮定自若的唐不言。

唐不言蹙眉:“看我做什麽。”

“看別駕是不是在發光。”

沐鈺兒歎氣,順勢讓開一條道,好讓那些唐家仆人進來。

唐不言聞言不解,自卷中抬眸看她。

“畢竟是金鍍的。”沐鈺兒無辜地看著他,撲閃著大眼睛,正兒八經地感慨著。

她這般說完,心裏就燃起一絲期望,畢竟她也是蹭過唐家飯的,味道確實好。

唐不言收回視線,更加一本正經回答著:“你這屋子的燭火太暗了,發不了光。”

沐鈺兒膝蓋一疼,頓時語塞。

“沒錢,將就點。”她訕訕說著。

她眼巴巴地看著瑾微他們支起幾條案桌,仆人們從各自的食盒中端出今日的宵夜,不一會兒便滿滿當當弄了一案桌,足足有十碟。

葷素對半,冷熱各有,糕點湯水一應俱全,全都小巧一碗,瓷白一碟,瞧著格外有食欲。

沐鈺兒咂舌:“吃個夜宵也這麽奢侈嗎?”

她這般說著,但身子卻老實地選了一個位置坐下,眼巴巴地看著麵前一疊疊精致的吃食。

唐不言看到卷子上倒影下的人影,一抬眸就看到她頭頂長長的紅色發帶落在在肩上,正興衝衝地指著一碟菜問道:“這是什麽?”

“蝦魚筍蕨兜。”瑾微看著那碟嫩綠色的熱菜,解釋道,“這道菜廚房把筍和蕨菜用開水燙了燙,魚蝦切塊急蒸熟,加了醬油、鹽和胡椒後同粉皮攪拌後,最後加了熟油和醋,清脆爽口,酸鮮滋味。”

“那這個又是什麽?”北闕眾人活脫脫一個鄉下人進城,看那一疊疊好看精致的菜肴感到格外新奇,就連一直不愛說話的王新也忍不住指著其中一碟菜問道。

這碟菜被切成肺樣小塊,整整齊齊碼在瓷白的盤子裏。

“玉灌肺。”瑾微笑說著,“用真粉、油餅、芝麻、鬆子和去皮核桃,再加少量蒔蘿和白糖、紅曲,研磨成風在範圍甑中蒸熟,之後切成這個模樣,不知諸位口味,特備了甜辣兩種口味。”

“哇。”北闕眾人歎為觀止。

瑾微忍不住驕傲地挺了挺胸,最後對著角落裏還在看書的郎君說道:“郎君先用膳吧。”

唐不言頷首,把手中的卷子放到一側,抬眸掃了一眼,隻看到北闕眾人早已齊刷刷左好,目光炯炯地看著他,臉上早寫好了兩個字——開飯!

他坐在唯一空著的案幾上,一側的沐鈺兒立刻殷勤地給他倒了一杯酒。

“別駕會喝酒嗎?我釀的酒。”她皺了皺鼻子,得意說道。

唐不言盯著一口粗糙小碗中清冽的酒,搖了搖頭:“不會喝。”

沐鈺兒哦了一聲,隻好端了回去:“太可惜。”

“確實太可惜了。”楊言非說道,“鈺兒釀的酒可好喝了。”

“司直還會釀酒?”唐不言用帕子仔細擦了手,這才說道,“開動吧。”

“補貼家用。”沐鈺兒把酒碗裏的酒一飲而盡,隨口說道,“下次釀一個不醉人的給別駕喝。

唐不言沉默片刻,攪著手中的鱖魚羹,輕聲應下:“好。”

沐鈺兒大快朵頤的嘴一停,眼尾朝他掃了一眼,見他小口慢嚼著,臉上絲毫看不出是虛偽的敷衍,還是真情實感的答應。

“別駕喜歡甜一點的還是酸一點的。”她咬著櫻桃煎餅,慢吞吞問道

唐不言微微歪了歪頭,認真想了想:“甜的。”

沐鈺兒想起那串被他嫌棄的糖葫蘆,嘴角微微揚起,爽快點頭:“行,春日的杏子正好,我釀個杏子酒給你。”

唐不言頷首應下。

兩人說話間,對麵的北闕眾人已經把夜宵風卷殘雲地消耗幹淨。

“好好吃。”楊言非感歎道。

王新摸了摸肚子,老實說道:“就是沒吃飽。”

“那個蘿卜汁做成的冷麵可真好吃!”溜進來渾水摸魚的陳安生咬著筷子說著。

沐鈺兒再一看唐不言案桌上的宵夜,好家夥,隻動了幾筷子。

兩相一對比簡直是慘不忍睹。

“咳咳。”沐鈺兒咳嗽一聲,打算把這群丟人現眼的人趕走,“吃好了都去幹活。”

王新得令,麻溜滾蛋,順手夾走了陳安生,楊言非也捧著沒看完的卷子去了靠窗的位置繼續看著。

唐不言放下筷子,準備擦手。

“你吃飽了?”沐鈺兒驚訝勸道,“不急,你可以先吃飯。”

唐不言搖頭,淡淡說道:“不了,撤了吧。”

“王舜雨的東西你可有看出什麽名堂了。”沐鈺兒順腳勾來一側的長條凳問道,手中的一壺酒還晃晃****的。

唐不言看了一眼,最後眼不見心不煩地移開視線,隻是盯著案幾上的卷子看。

“這些都是他入國子監以來的作業,他做事格外有條理,所有謄寫的卷子上都標了時間和數字,文風逐漸成熟,去年六月起的卷子第叁佰十一號卷子開始便已經算入門。”

唐不言指了指右邊的卷子:“我若沒記錯,今日國子監的老師說四門學的魏博士六月給他悄悄補過課。”

“所以其實是有進步的,也不該落選。”沐鈺兒摸了摸下巴,敏銳問道,“國子監裏麵都是薑家人嗎?”

唐不言側首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睛。

“六學博士各有各的來路,四門學的魏道就是監中老人,高.宗朝的探花,資曆最老,國子學的袁世情是祭酒一手扶持起來的,也是他女婿,太學鄒思凱小門戶出身,但他年少才俊,二十便高中狀元,學問極好。”

“那下三學那三人呢,他們似乎格外抱團。”沐鈺兒問。

唐不言沉默片刻,淡淡說道:“沒有派係,在監中從不出頭。”

“那他們怎麽在薑祭酒手下過日子的?”沐鈺兒眉間聳動,突然彎腰前傾,驟然靠近他,壓低聲音質疑道,“別駕不會又打算說一半瞞一半吧。”

唐不言微微下垂的睫毛揚起,看著她驚疑打量的視線,慢條斯理說道:“涉及前朝舊事,司直確定想知道。”

沐鈺兒盯著他的漆黑的眼睛看了好一會兒,隨後眨了眨眼,慢吞吞試探道:“多舊的事?”

唐不言盯著她垂落在自己眼前的紅發帶,輕輕拂開,嘴角微動:“廢太子。”

沐鈺兒一怔,立刻抽回帶子,又乖乖坐好:“謝謝,不想知道了。”

二十二年的廢太子謀逆舊案牽扯數百人,長安血流成河,無數世家被牽連其中,最為輝煌的白鹿四子死其三,東宮為此空置十年,直到陛下遷都洛陽,這才重立太子。

“北闕的膽子怎麽也這麽小了,當年你師傅抄東宮時可不是如此。”唐不言見她瞬間謹慎的模樣,似笑非笑說道。

沐鈺兒皮笑肉不笑,立刻針鋒相對道:“唐閣老當年不是也入東宮了嗎,怎麽還打算甩給我師傅,一個不會說話的死人了。”

唐不言看著她張牙舞爪的炸毛模樣,一雙琉璃瞳隱隱帶著火氣,不由移開視線:“還聽嗎?”

“聽!”沐鈺兒能屈能伸,立刻凶巴巴說道,“快說。”

“我理了一下所有稿件發現少了一張。”唐不言咳嗽一聲,也不計較她的態度。

“少了一月十日,第叁佰陸拾貳號的卷子。”唐不言咳嗽一聲,淡淡說道,“春闈二月初十,考題一般提早一月,由禮部就會擬製出來,交給陛下勾選。”

沐鈺兒敏銳說道:“春闈大考前的日子。”

“你覺得丟的那份是他給梁堅寫的那份考題作業!”沐鈺兒眉心緊皺,“可我已經把所有東西都打包回來了,會不會被凶手拿走了,之前屋內所有東西都整整齊齊,就這個東西是亂的,我原先以為是被風吹的。”

唐不言沉默:“凶手為何拿走這個?”

“這樣不就咬死兩人確實有致命糾紛了嗎?”沐鈺兒分析道,“畢竟梁堅是靠這篇文才被聖人欽點為狀元,王舜雨卻連入學資格都遲遲拿不到,自然心生怨恨。”

唐不言抬眸看她,一雙眼在燭火下冷沁沁的:“且不說留下這篇文才是最重要的證據,凶手為何藏起來,再者,梁堅應試的並非這篇文。”

沐鈺兒不解。

“王舜雨學問是不錯,梁堅那篇文能看出他行文的風格,可到底不是他寫的那篇文。”唐不言右手摩挲著左手的指骨,緩緩說道,“梁堅這篇文文筆老辣,文采驚人,為他潤筆之人一定是學問極好,頗有天賦的大家。”

沐鈺兒皺眉:“也許就是他殺了梁堅和王舜雨。”

“殺人後又拿走最初的稿件,這樣我們就不會發現此事,也查不到他身上,倒也說的通此事。”她去看唐不言,“你覺得是他嗎?”

唐不言沉默,手指卷著一份卷子,另起一話說道:“這張卷子司直可能看出什麽。”

他抽出最上麵的一張卷子遞了過去。

沐鈺兒看著密密麻麻的字頭疼,老實交代:“我隻識字,學問卻是一般。”

楊言非湊過來接過去細看:“筆鋒淩亂,內容似乎也是在胡言亂語。”

“他破題從刑獄開始,那承題開篇也是屈原的離騷‘從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可你看他這裏卻又開始敘述刑獄的弊端,這句‘匹婦含怨,三年亢陽,匹夫結憤,六月飛霜’這本該是破題的內容。”

沐鈺兒猶豫:“會不會就是單純不會寫,寫錯了。”

“他每段論述中皆有一段本該是破題的內容,取第一字就是‘匹夫豈算生民死’,很難說是巧合。”唐不言的手指自那張被□□地到處都是折痕的卷子上一點一點滑下去,雪白修長的手指點著那個被拖出長長一筆的尾峰的‘死’字上。

猙獰不甘,悲泣長眠。

唐不言清冷平淡的聲音在深冷寂靜的子夜莫名令人打了個寒顫。

沐鈺兒眉宇間冷色彌漫:“所以當時是凶手已經威脅他了,他這是留下信號給我們。”

唐不言沉默,揉著那張紙的邊緣,很快便揉出毛邊,他手指微頓,又小心把它撫平。

王舜雨家貧,除了要給博士批改的卷子,其餘的押題作業並未用昂貴的宣紙,而是一張比較粗糙厚實的牙黃色紙張。

“那他為何不說。”楊言非沙啞說道,“那位魏博士不是很看重他嗎,可以找他幫忙。”

唐不言淡淡說道,“不過是師生而已。”

“師父怎麽了。”沐鈺兒皺皺鼻子,強調著,“我倒是覺得是王舜雨不想牽連魏博士,畢竟能劃去他名字的人一定位高權重,魏道普通人家出身,好不容易得了這個前途,自然也是束手無策,若是再扯上科舉舞弊,更是不敢讓老師知道才是。”

唐不言垂眸看她,驀地說道:“司直讀書一般,想不到對老師還頗為敬意。”

沐鈺兒立刻反擊道:“別駕學問極高,老師心中愛寵,想不到師生情這般淡薄。”

“司直看不出也是伶牙俐齒。”

“別駕瞧著也不是尊師重道。”

楊言非被夾在其中,迷茫地看著兩人眨了眨眼,隨後小心翼翼地抽出試卷,打算遠離是非之地。

“老大老大,找到了。”就在此時,張一倒騰著兩條小細腿衝了進來,堪堪和轉身準備離開的楊言非撞了個滿懷。

張一看著瘦,勁倒是挺大,一下就把人撞了個踉蹌,往後倒去。

楊言非背後就站著小雪人,沐鈺兒眼皮子一跳,連忙伸手唐不言拉到身後,再順手踢了一下桌子,抵著楊言非的腰。

誰知這一下,桌子上的酒壇搖搖欲墜,在沐鈺兒的指尖伸到前,朝著楊言非手中的那張紙直接倒了過去,最後摔在地上壯烈粉碎。

一時間屋內安靜無聲。

隨後是齊齊的幾聲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就連一向巍然不動泰山的唐不言都變了臉色。

“我我我我,草。”楊言非手抖地拎起濕噠噠的卷子,嘴皮子都不利索了,“咋,咋辦。”

沐鈺兒立刻從夾子上抽出兩塊白布,其中一張平鋪在桌上:“快,放上來。”

楊言非慎重地捧著卷子,誰知道這種攙了麻的紙張進了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軟了下去,眼看就要破破爛爛了。

“等會。”張一突然伸手拉著楊言非的手。

“祖宗啊,你幹嘛啊,快鬆開啊,要碎了。”楊言非奔潰說道。

張一低下腦袋,仔細盯著那張字,小聲說道:“高手啊,夾宣。”

沐鈺兒原本擰著他後脖頸的手一鬆:“什麽意思,仔細說說。”

張一激動抬頭:“高手啊!這是雙層卷!”

“雙層卷是什麽。”楊言非如此問道,但手上還是小心翼翼地把紙張放在白布上,仔仔細細蓋上另一張白布,企圖把水分吸幹。

“造假中有一種手法格外精細,足以以假亂真,那就是一些書畫裝裱大家才會的夾宣。如今洛陽流行很多張薄如蟬翼的宣紙疊加的紙,這樣落筆不會暈染,而且幹很快,顯得字格外漂亮。”

張一掀開那張白布,端下來,視線和那張紙齊平:“這個人就是用了這個辦法,你看這張紙都和外麵外麵的毛邊紙不一樣,他是有夾層的。”

沐鈺兒驀地想起之前王兆說起王舜雨為了賺錢造假過書畫。

她和唐不言四目相對,各自看到對方眼底的驚疑。

隻見案桌前的張一小心翼翼地搓了搓已經破碎,虛噠噠粘著紙張的表皮。

別說楊言非欲伸又縮的手,就連唐不言手指也忍不住微微蜷縮起來。

“搓開了。”張一拎著一條細細長長的月黃色紙張,仰頭露齒一笑。

那點被錯開的地方,露出一點格外單薄細白的顏色。

“是不是都要搓開。”沐鈺兒準備上手也跟著搓。

“別別。”張一臉上把她隔開,“這玩意得用水一層層刷上去然後再掀開。”

“等會,我去拿個工具。”張一見了高手之作,一雙小細眼愣是被睜大了,亮晶晶的。

唐不言仔細盯著那張紙,突然伸手。

“哎哎,幹嘛不能搓。”沐鈺兒連忙抓著他的手指。

唐不言立刻垂眸看著她的爪子。

沐鈺兒訕訕收回手。一隻手擋在紙張上麵:“別看張一長得尖嘴猴腮的,但他畫畫可是精心練過的,畫得極好,南市流通的假畫都是十之六七出自他的手,他說有問題一定有問題。”

“賣買物貨,以偽易真,謂之白日賊,詐偽罪最高可是流放三千裏。”唐不言慢條斯理地說著。

沐鈺兒倒吸一口氣,隨後慢慢眨了幾下眼,猶猶豫豫說道:“別駕律法讀得很熟啊。”

“畢竟是老師愛徒。”唐不言看著她,眉眼彎彎,慢吞吞說道。

沐鈺兒被人用自己的話頂了一下,不得不咽下苦水,一張小臉頓時垮下來。

唐不言見那雙琥珀色的瞳仁眼巴巴地看著自己,就像府中母親養的那隻獅子貓,雪白的毛發蓬鬆綿軟,可一雙眼卻又格外明亮,每日都在搗亂的邊緣試探,可闖了禍就開始無辜地看著別人。

“有些字有些奇怪。”他撥開沐鈺兒的手,淡淡說道,

沐鈺兒看著他的手指點著其中幾個字。

“覆、盆、之、冤、伏、死、以、直。”一側的楊言非跟著他的手指,一字一字念了出來。

“這幾個字被特意塗了桐油,又上了一層薄薄的紙漿,遇水倒是顯出來了。”唐不言的指尖輕輕摩挲著其中的‘冤’字,“好精妙的手法。”

“來了來了!”張一興衝衝地捧著一個大箱子走了進來,“開始吧。”

所有人默契地給他讓了位置,唐不言甚至貼心地把另一側的油燈遞了過來。

張一立刻露出受寵若驚的驚恐模樣。

“快點啊。”楊言非心急說道,“要幫忙嗎?”

張一連忙開始低頭幹活:“我先把四角掃出來,你輕輕幫我按一下,夾層一般都格外薄,所以要小心。”

隻見張一拿出一小碗水,還有一把格外小的刷子,輕輕在四個角塗了塗,用一種慎重的姿勢緩緩加重力氣,一層牙黃色的薄紙就被黏了起來。

楊言非立刻用手指輕輕按著,充當鎮紙的作用。

張一神色凝重,立刻開始下一個位置,四個角很快都露出原本的樣子,隨後他在四角邊緣一道有一道刷下去,時輕時重,直到燭火隻剩下一半時,最後原本看上去本想一張紙的張,悄悄起了一個邊。

“開了!”楊言非興奮說道。

“幫我按著點,輕點,我要掀紙了。”張一放下小碗和刷子,深吸一口氣地說著。

沐鈺兒立馬上前看去,就連唐不言也順勢靠了過去。

眾人都摒著一口氣,隻看著張一手指沾了沾一點水,一隻手用著一片被磨得格外薄的竹片,一隻手小心掀開一點。

案幾上的四根蠟燭悄悄滅了一根,第一層紙才被掀開,露出裏麵同色的夾層。

此刻,天色蒙蒙亮起,案幾便的窗欞透進微弱的光來,照得那一行行整齊細小的字在水漬上細細地發著光。

“佛經總言生而自苦,獨開停行,某五歲放牛,誤聽聖言,輕啟學蒙,然家徒四壁,無以為繼,苦思大病,後母為圓某願,日夜煎熬,偶得僥幸入監學,然心茫然不止,天塹難越,苦難家母,國監之學,甲之□□,乙之蜜糖……去歲,慈母大病,誤信梁堅奸計,欠百兩巨款,迫做科舉錯事,前有債主追討,後又奸人逼迫,世之不公,天道無親,罪逆哀苦,無所告訴,某一生艱難,難以前行,惟能以死明誌,以告正聽。”

最後八字淩亂悲涼,幽憤哀煢,筆鋒折斷連橫處淚盡血出,精神飛散,屋內眾人沉默以對,陷入寂靜無言之中。

張一怔怔地看著那些字,好一會兒才開口說道:“怎麽就這麽想不開呢?”

“那他能這麽辦?”楊言非垂下肩膀喪氣說道,“一介布衣,孰知所訴。”

卯時的鼓聲驟然在屋內響起。

天亮了,開市了。

沐鈺兒歎氣,看著血書後附著的卷子上一筆一劃,端端正正寫著的一月十日子時,第叁佰陸拾貳號,請於梁堅所托。

“這就是那張卷子嗎?”沐鈺兒問道。

唐不言點頭,抬眸去問張一:“就是此張,卷子可以掀出來嗎?”

張一被人這般問著,頓時生出要好好表現的無限熱情,小雞啄米一般點頭:“好好好。”

沐鈺兒盯著最上方王舜雨的自述失神,就連唐不言走到她身邊都不曾發現。

“王舜雨寫到……”

唐不言的聲音在耳邊驟然響起,沐鈺兒連忙眨了眨眼回神,扭頭去看他。

“他被梁堅設計欠錢……怎麽了?”唐不言看著她的視線不解問道。

“你讀書時別人也不會這樣對你嗎?”沐鈺兒冷不丁問道,隨後回神,嘟囔著,“肯定不會,你可是唐家小兒子,誰敢對你不好。”

唐不言沉默片刻,隨後移開視線淡淡說道:“你讓人去查查此事。”

沐鈺兒嗯了一聲,隨後看向彎腰幹活的張一,問道:“你剛才匆匆忙忙跑過來幹嘛?”

張一扭了扭屁股,換個了方向掀紙,聲音悶悶的:“兄弟們找到在南市搗亂的龜孫子了。”

“是誰。”沐鈺兒精神一怔。

張一抬頭,仔細想了想:“一個名叫紫雲道士在三藏茶樓。”

沐鈺兒臉上笑容一怔:“南市惠道街的三藏茶樓?”

“對哦。”張一隨口說道。

“說是年前有一個道士來飲茶,但神神叨叨,不見人也不講課,卻有源源不斷地讀書人來找他,結果十天不到的時間就不見了,本來以為是騙讀書人的假道士,結果二月份的時候,有個讀書人來鬧,要退錢,說什麽題目都是假的,被梁家人壓下去了。”

張一滿意地拎著那張薄薄的紙,和楊言非一起小心翼翼地放回到幹淨的新宣紙上,打算一點點重新糊上去。

“兄弟們連夜去找那幾個鬧事讀書人,結果發現都不見了,那個道士要逃,剛好被兄弟們逮回來了,應該就在牢裏關著呢。”張一心不在焉地說著。

楊言非嚇得手抖了一下。

“哎哎,小心啊!沒吃飽飯啊,抖什麽!”張一大喊著。

“三藏茶樓是梁王為陛下收攬佛家出眾子弟辦的雅閣。”唐不言的聲音慢條斯理響起,漆黑的眸光落在她凝重的臉上,臉上浮現出似笑非笑的神色。

“是薑家啊。”他歎道。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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