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會

綠竹幽徑, 青蘿拂衣,林下立人,秋風閉門。

陳策和陳菲菲的背影早就消失在茂密的竹林裏, 蟲鳴鳥叫被闖堂而過的微風驅散,林中隻剩下驟然安靜下的兩人。

沐鈺兒錯愕地看著麵前之人,有一瞬間瞳仁中隻能看到唐不言那張風姿特秀,綠竹綺綺的麵容。

一節複一節, 千枝攢萬葉, 樹葉沙沙作響,枝幹遙遙而動,那聲音卻好似格外清晰, 一聲又一聲落在兩人耳邊。

唐不言並未繼續說話,隻是垂眸安靜地看著她, 冰白的麵容在漫天綠色的竹葉的映照下顯出幾分出塵冷淡之色,偏那雙漆黑的瞳仁中好似霽雪初融, 風靜光深。

他隻是這般安靜地看著,並不過分僭越, 可那一瞬間, 衣袍間的略帶苦澀的藥香卻不知不覺充盈身邊,那雙漆黑的眸光是再也遮擋不住的認真, 讓她恍惚認錯兩人此刻的距離。

沐鈺兒這輩子遇到過許多事情, 九死一生有, 欣喜若狂有,可這些不足而道,但從未設想過今日的情形, 自一出生就無師自通學會開心的人, 第一次嚐試到一種名為窘迫的感覺, 有些開心,卻又莫名有些難過。

——這個人和她站在一起,安靜而沉默,卻又格外令人安心,這樣的陪伴不是不是張叔的尊敬,不是師父的愛護,也不是張一王新的相隨,更不是常人的畏懼。

初見時,她漫不經心轉過那道屏風,措不及防地看到那人扶額坐在案幾上,光滑烏亮的長發,潔□□致的絲綢,驟然點亮了微暗的屋內。

那時,他就像一捧雪,矜貴嬌弱,瞧著好看極了,湊近了又覺得有些刺骨的冷。

東宮那日,他安靜而沉默地站在外牆的假山下,借著風吹過來的熱鬧喧囂在這一刻瞬間消息地無影無蹤。

彬彬有禮的郎君瞧著與眾不同。

天樞案時,他跪在自己身前把所有的罪責攬了過去,沉靜如水,巍然不動。

沐鈺兒當時想,少卿真是一個好上峰啊。

最初的那捧雪被一點點捏成雪人的樣子,粗看有些冷淡,可近看卻能察覺出小郎君溫柔而細膩的心。

從佛法大會到琉璃密村,他總是無聲地跟在自己身邊,冷靜而淡然,雖時不時露出的隱晦的神色,可當她驟然觸碰時,便點到為止地收了回去。

唐不言是君子。那個時候她便隱約把這個念頭種在心頭。

唯有君子溫其如玉,柔嘉維則,古訓是式。

——可他是唐不言啊。

沐鈺兒有些失落地想著。

——她,不過是一個私生女。

沐鈺兒太久的沉默,時間順著風,帶著光一點點從兩人的指尖流過。

唐不言摸了摸手腕,眼底的光微微斂下,那一瞬間,他好似初見時的一捧雪,沒了點生氣。

“是我……”唐突了。

他嘴角微微抿起,卻還是主動開口緩和氣氛。

“等會,先聽我說。”沐鈺兒伸手打斷他的話。

唐不言看著近在咫尺的手心,翠綠色的綠鬆石在竹林中熠熠生輝。

這是他特意為她選的款式,輕巧而精細,就像她一般,原本以為隻是普通的手釧,可被那細微的綠鬆石一襯,那點亮色便再也遮擋不住。

“少卿說的是真的嗎?”沐鈺兒收回手,背著往前走了一步,但很快又悄悄退了一步。

唐不言恍然回到琉璃山洞穴中,那條巨蛇攆在他們背後跑,巨大的蛇頭時不時暴衝而來,漆黑的陰影倒影在頭頂……

“是。”他沙啞說道。

沐鈺兒忍不住開始繞著他打轉,走了一圈又一圈,就像一隻踱步的小貓兒,唯有鬢間的流蘇在微微晃動。

“少卿喜歡我什麽?”沐鈺兒走到他身後,冷不丁問道。

“若是喜歡能具體言明,便也算不上喜歡了。”唐不言沉默片刻後,低聲說道。

沐鈺兒皺了皺鼻子:“所以就是你也不知道,也許隻是少卿見慣了嫻靜的女郎,活潑的女郎,沒見過我這樣的,所以你覺得好奇,好奇久了就以為是喜歡呢。”

唐不言盯著不知不覺湊過來的小腦袋,那雙琉璃色的眼珠子撲閃著,到也稱得上一本正經給人分析著感情問題。

——若她不是當事人,倒也聽著有幾分道理。

唐不言有一瞬間想要彈一下這個不爭氣的腦瓜子,卻到最後隻是伸手想要把人鬢間歪了的發簪扶一起。

沐鈺兒倏地一下收回腦袋,開始繞到他另一邊去。

“我已及冠,分得清好奇和喜歡。”唐不言的手躺在空中,但還是鎮定收回,淡淡說道。

沐鈺兒板著臉站在他麵前,一本正經說道:“這可不好說的。”

唐不言看著她似乎極力想要撇清自己的樣子,瞳仁微微按下,有一瞬間似乎回到了初見似的冷淡。

沐鈺兒眨了眨眼。

“司直便是這麽想我的?”他有些生氣,一字一字質問道。

沐鈺兒就像察覺到危險的小貓兒,卻難得沒有先溜一步,反而隻是睜大清亮的大眼睛看著他,好一會兒才說道:“我是怕少卿後悔。”

唐不言一怔。

“我是怕少卿分不清到底,我是怕少卿沒想明白我的身世,所以才想給少卿一一分析一下。”沐鈺兒低聲說道,“我怕,我們到時候連朋友都做不成了。”

唐不言緩緩屏住呼吸。

“人人都說感情是你情我願的事情,可現在你有情,我有意,中間卻還是隔著數不清的困難……”

“不是的。”喜從天降,峰回路轉,不過如此,唐不言隻覺得自己的心跳被那三個字弄得不受控製地加快,伸手抓著她的手臂,認真說道,“隻要你有意,中間的困難……”

“那是我的事情。”

唐不言認真保證著。

沐鈺兒仰頭看著他,突然笑眯眯起來:“我信你一次,但是……”

唐不言臉上笑意立刻僵了起來,緊盯著她看,身形緊繃地問道:“但是什麽。”

“我覺得還是辦案子比較好。”

唐不言難得有些發愣地看著她。

沐鈺兒笑意加深,又是乖巧,又是可愛地問道:“可不可以啊?”

唐不言隻是看著她,好一會兒才笑了起來,眉眼彎彎:“可以。”

桃花笑春風,春風想欺得。

沐鈺兒被那笑立刻閃了閃眼,呆滯了片刻,忍不住反手握著他的手腕,靠了過去,小聲問道:“少卿你笑得真好看。”

唐不言隻是看著她,笑容不變:“因為太高興了。”

沐鈺兒耳朵微微發紅。

“行,那我們先去找菲菲他們。”沐鈺兒想要鬆手,卻被唐不言緊緊握在手中。

小郎君的手幹燥微涼,指骨修長,指腹還帶著淡淡的繭子,握在手心中有些微微發癢,卻又意外不令人討厭。

“走吧。”唐不言緊緊握著她的手,十指不知不覺交叉在一起,鎮定說道。

沐鈺兒莫名心情雀躍,也跟著走了幾步,突然捧起兩人的手仔細看了看。

少卿的手冰白細膩,好似一塊上好的玉被人精雕而成,沐鈺兒明明和人十指緊扣,卻還是莫名其妙來回轉動著,就像玩著撥浪鼓一樣。

唐不言的力氣驟然加重。

“我就玩玩。”沐鈺兒嘟囔著。

“出了竹林就不牽了。”唐不言握緊手心的小貓爪,低聲說道。

沐鈺兒嗯了一聲,老實說道:“我就是覺得怪新奇的。”

唐不言隻是安靜地看著她,眉眼彎彎。

“咦,你手腕上是什麽?”沐鈺兒眼尖,看到他手腕上一寸的東西,連忙好奇的想要撥開他的袖子去看,卻被唐不言壓著手。

“好好走路,不要東張西望。”唐不言咳嗽一聲,低聲說道。

沐鈺兒哦了一聲,但手指還是堅持想要搭在他袖子上,就像好奇心十足的小貓,一定要看個究竟。

“不是說先去辦案子嗎。”唐不言哄道,手也沒有鬆開。

沐鈺兒大眼睛提溜轉了一圈,嘴裏說道:“好啊,先辦案子。”

見她收回手,唐不言也跟著收回手。

迅雷不及掩耳,沐鈺兒眼疾手快就要去推他的袖子,隻看到手腕上似乎裹著個什麽東西,還沒看個糾結,就聽到背後傳來一聲驚疑不定的聲音。

“你們在做什麽?”

被抓包的兩人頓時站在遠處。

不遠處,千秋公主帶著燦珍楊出現在不遠處。

沐鈺兒眨了眨眼,也不知從哪裏變出一片竹葉,鎮定說道:“少卿竹葉掉袖子裏了,我給掏一淘。”

千秋公主的目光看在兩人半送不送的相交的手指上。

沐鈺兒繼續鎮定說道:“聽我說,當時說時遲那時快,有陣風這麽一卷,我眼疾手快抓了一把,結果還是有竹葉落在少卿身上了,我就想著要保證少卿平平安安出竹林,結果少卿不好意思,是助人為樂,是好事。”

唐不言還是第一次見她鬼話連篇都不帶磕巴的架勢,那架勢,那思緒,去茶樓說話都能多得一兩銀子。

千秋公主滿臉不解,但還是點了點頭:“那還是快些走吧,要起風了。”

“是這樣的。”沐鈺兒一本正經說道,“嬌花迷人眼。”

唐不言睨了她一眼,隨後兩人故作無事地鬆開手。

“殿下怎麽來了?”沐鈺兒話鋒一轉,鎮定問道。

千秋公主揉了揉額頭:“聽說裴眠也出事了,便賴看看到底怎麽回事,好好的宴會怎麽就這樣了。”

沐鈺兒麵露了然之色,目光隨意在燦珍楊身上一掃而歸,驚訝發現他竟然換了衣服。

許是沐鈺兒的目光太過驚訝,惹得燦珍楊也跟著‘看’了過來。

“看什麽?”千秋公主問道。

沐鈺兒隨口說道:“燦巡官怎麽換衣服了。”

燦珍楊淡然說道:“髒了就換了。”

沐鈺兒歪頭,一臉不解。

千秋公主莫名笑了一聲,原本冷淡矜持的麵容因為這一笑瞬間光華奪目,嫵媚多情起來。

“是髒了。”她意味深長說道。

燦珍楊嘴角微微抿起,低頭不語。

沐鈺兒驀地想起剛才安樂郡主那個八卦精在自己耳邊喋喋不休說的話,耳朵微微發紅。

唐不言顯然也察覺了一點,尷尬轉移話題。

“不若一起去。”他開口緩和氣氛。

千秋公主頷首,眉眼間的姝色依舊未散,懶懶說道:“走吧。”

一行人繼續朝著竹林外走去。

“貫韻香的事情可有線索了?”公主殿下問道。

“還沒呢,驗屍還沒結束,還要等結束還能下一個初步的結論。”沐鈺兒解釋著。

千秋公主歎氣:“可要把事情查清楚,不要讓人留下話柄。”

沐鈺兒點頭。

“殿下今日一直在後院休息嗎?”唐不言問。

“就之前和小鈺兒喝了幾杯酒,之後就去後院休息了。”公主解釋道。

“燦巡官眼睛不便,晚間記得要仆人帶您去哪裏逛一下。”唐不言的目光看向燦珍楊,善解人意說道。

燦珍楊神色冷淡:“我不愛出門。”

“那今日沒出過門嗎?”沐鈺兒驚訝說道。

燦珍楊點頭:“一直在屋中撫琴,不曾出門。”

“那怪可惜的。”唐不言低聲說道。

“行了,別說這些了。”千秋公主打斷三人的對話,“你時間不多了,還不抓緊時間,宴會本打算到戌時就結束,現在已經申時了,可別耽誤時間。”

沐鈺兒點頭。

四人很快就來到那排屋子前,千牛衛見了人齊齊行禮。

沐鈺兒的目光落在不遠處的那些膽怯的仆人身上,又看著門後陳菲菲忙碌的身形,腳步一轉:“我先問個口供。”

唐不言便也跟著跟了上去。

千秋公主眯了眯眼,隨後笑了笑。

“我們也去看看。”她說。

沐鈺兒站在那群仆人麵前,這些都是今日負責小樓和湖邊的人,甚至還有幾個看管後院的人,因為三個地方都是連在一起的,難免有些交叉。

“貫韻香來小樓之前和俞寒爭吵過,可這裏有一個多時辰的空檔,中間他們可有去過那裏?”沐鈺兒掏出筆紙,隨口問道。

湖邊的那匹腰間係著藍腰帶的人搖了搖頭,都說不清楚。

“午時的鍾聲響起來沒多久,奴婢看到貫娘子朝著閣樓去了。”其中一人說道。

“爭吵是巳時未到發生的,到她去午時中間有一個時辰,都在花園裏麵?”沐鈺兒蹙眉問道。

一般來說,若是發生過吵架,很少會一直在花園裏走路,大都會沒了心思,找個地方休息的。

“她可能會需要休息,比如涼亭,石頭,任何能坐的地方,甚至還會找幾個朋友來抱怨。”沐鈺兒溫和地引導者,“一直在花園裏逛的話,其實不是一直氣勢洶洶。”

仆人們都露出深思之色,好一會兒,隻看到一個腰間係著灰色腰帶的仆人突然開口說道:“小人記得,貫娘子當時跟自家丫鬟說這話,好像,氣呼呼地去過後院……”

作者有話說:

感情苦手QAQ

明天考試,先睡覺了,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