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

馬車走在安靜的山路上, 馬蹄滴答想著,氣死風燈照亮麵前的一小片路。

“少卿怎麽這麽快就從揚州回來了。”沐鈺兒順手接過唐不言遞來的糕點,擠在一堆藍皮賬本裏, 不解問道,“才半個月的時間啊,算上來回路程需要六天,怎麽隻呆了七.八天就回來了, 不是說很棘手嗎。”

“情況比想象中的簡單, 我去的時候隻收到八具屍體,成了無頭公案,自然也無從查起。”唐不言淡定說道。

沐鈺兒驚詫抬眸, 仔細打量著他,見他不是在開玩笑, 嘴裏的糕點也不香了,愁眉苦臉說道:“那怎麽辦啊, 豈不是要無功而返,又要挨罵了。”

唐不言慢條斯理給她到了一盞茶, 神色冷淡, 一言不發。

沐鈺兒見狀,更惆悵了, 放下手中的糕點, 手肘撐在一側的賬本上托著下巴:“聽說今天還跑了一個人, 這不是更慘了。”

唐不言把手邊的茶盞推過去,神色冷淡,並不在意, 反而關心起沐鈺兒來了:“這麽晚還在這裏, 吃飯了嗎?”

“還沒呢, 少卿你怎麽不急啊。”沐鈺兒不解問道。

“他當然不急了。”簾子被人掀開,露出一張哀怨的臉,頭頂的夜明珠落在他描眉塗粉的眉骨上,落下一層薄薄的陰影。

“小表弟長這麽大,什麽時候吃過虧啊。”程捷腦袋伸了進來,身子還在車轅上坐著,可憐兮兮說道,“司直你是沒看到他,他還沒到揚州那地界呢,就先是散布消息說自己是得了線人密報這才被陛下派來揚州地,再是找了幾個本就立場不堅定的人私下談話,然後再大張旗鼓地微服出巡,就三天時間……”

程捷比劃出三個手指頭:“弄得揚州官場人仰馬翻,一個個都嚇得心驚膽戰的。”

沐鈺兒聽得歎為觀止:“哇,少卿好厲害啊。”

“還不止呢。”程捷激動起來,正打算整個人爬進來,突然停了下來,小心翼翼地睨了一眼小表弟。

小表弟正冷沁沁地看著他……的衣襟。

——剛打架的時候弄髒了。

——還挺髒。

“還有什麽啊。”沐鈺兒沒察覺到兄弟兩人的波濤洶湧,連忙追問道。

程捷打算借故爬回去的心頓時漏了氣,低著頭悶悶不樂說道:“還好多啊,司直自己去問表弟吧。”

沐鈺兒:?

“衣服就在外麵,換了衣服自然能進來。”唐不言淡淡說道。

程捷冷哼一聲,大聲說道:“不行,我一定要穿著給表姐看,讓她看看你是怎麽欺負我的。”

唐不言冷酷說道:“那就不要進來了。”

“不進來就不進來。”程捷不服氣說道,“我腦袋總可以進來吧。”

“可以。”唐不言淡淡說道。

程捷的腦袋立刻鑽了回來。

沐鈺兒打量著兄弟兩人,摳了摳下巴:“你們還挺幼稚啊。”

“他是。”

“我才不是。”

——對號入座倒是挺快。

沐鈺兒笑了起來,隻好轉移話題問道:“不說這些了,外麵還涼快一些,裏麵這麽多東西堆著,熱死了。”

程捷掃了一眼幾乎無處下腳的賬本,嘟囔著:“也是。”

“這些賬本是哪來的?”沐鈺兒摸了摸藍色的封皮,也沒有打開,隨口問道,“好多啊,這要看多久啊”

“表弟三天就看完了!”程捷得意說道,“厲害吧。”

“厲害!”沐鈺兒配合地豎起大拇指。

唐不言輕輕斜了她一眼。

沐鈺兒立馬對他擠眉弄眼。

——你表哥真好哄。

程捷沒發現兩人的小動作,隻是繼續說道:“表弟一來,那個揚州的那個新刺史,就是新上任的倒黴蛋,一見表弟就哭得抽過去了。前任因為科舉舞弊案都被砍腦袋了這才被提上來的,隻當兩個月不到的刺史,凳子都沒坐熱呢,好不容易把人都抓起來等欽差來審問,結果一覺醒來人都死了,嚇都嚇死了。”

沐鈺兒聽得津津有味。

“那他到底是好的還是壞的啊?”

程捷一怔,扭頭去看小表弟,無辜問道:“說起來,他到底是好的還是壞的啊,之前你想要他出麵幫你把揚州各級官吏召集起來敲打一邊,他就裝死說生病了,但是我後來我們打劫的時候,他倒是幫著我們攔人了,這人奇奇怪怪的。”

唐不言頂著兩人的視線,慢條斯理翻過一頁冊子:“牆頭轉蓬,浮萍逢源,誌高才盛,不墮科舉。”

程捷聽得腦袋轉了轉,隨後迷茫問道:“什麽意思啊。”

沐鈺兒倒是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你說的打劫是什麽意思啊?”

程捷挪了挪嘴:“就這堆賬本,表弟從死的一個錄事參軍吳籟青家中找到的,表弟一開始就把八具屍體的生前都調查清楚,查到這個吳籟青的時候發現這人格外謹慎,而且家中並不奢靡,唯一愛好就是買書抄書,紙張用量極大,整日待在書房裏,揚州刺史在他家完全沒有發現什麽證物,可就這一點,表弟就發現不對了,說他家的藏書並不多,然後讓我和奴兒深夜去吳家,結果你猜怎麽著……”

隻言片語的描述卻掩蓋不住這半月來揚州膽戰心驚的爭鬥,他的每一步都是巨大的壓力。

沐鈺兒抬眸去看唐不言,看著夜明珠溫潤的光澤落在冰白的眉宇間,顯出幾絲驚心動魄地冷淡矜貴。

即便是對著程捷說書一般的起伏語調,他依舊端坐其中,完全不為所動,微微翹起的唇珠泛出清冷的白意。

“你怎麽不問我啊?”

程捷不悅的聲音驚醒沐鈺兒驀地漂浮的心思。

“所以怎麽了?”沐鈺兒收回視線,敷衍問道。

程捷聲音微微揚起,得意說道:“在書房發現一個機關,裏麵有這些年整個揚州官場的賬本,隻要經過他的手,全都被記了起來。”

沐鈺兒倏地抬眸,眯了眯眼:“這些年?”

程捷點頭,不解強調著:“對啊,這些年啊,跨度十年之久呢。”

“自來揚州富庶,便是小小皂衣小吏也能吃的肚子滾圓。”一直沉默的唐不言淡淡說道,“錄事參軍雖為八品,但手下分管司功、司倉、司戶、司田、司兵、司法、司士九位參軍事,可以說涉及到揚州方方麵麵的政務,他自文明四年入仕,隨後在載初元年擔任揚州錄事參軍,至今已有十二年之久,算是揚州官場上的常青藤,依附之人不計其數。”

沐鈺兒揚了揚眉:“少卿之前在揚州任長史可有和他打過交代,為人如何?”

唐不言點頭:“謹慎小心,克製清醒,看得清形勢,分得清輕重,算是能吏。”

“這樣的人竟然幹了十多年壞事!”沐鈺兒驚詫。

“吳籟青寒門出身,並無依靠,卻能在揚州這樣的地方擔任錄事參軍本就少見。”唐不言淡淡說道,“有些事情他做不了主。”

沐鈺兒若有所思。

“哎,還沒說那這個搶劫怎麽回事啊?”

程捷立馬興奮起來:“你要知道這些賬本要是送回洛陽,按著咱們陛下的手段,揚州的官場隻怕個個位置都要換人,所以消息傳出沒多久,就有蒙麵人不停出現來搶東西,甚至放火打算燒死我們。”

沐鈺兒聽得呼吸微微一頓。

程捷繼續高低起伏地吹噓起當日的事情。

“我們帶的部曲也不多,雖然保護小表弟綽綽有餘,但是這麽多冊子卻是運不出去的,我也隻能把那些殺.手都抓下來,結果都是死士,一被抓就咬舌自盡了,眼看賬本就要被一把火燒沒了,小表弟竟然還不肯走,說能帶幾本是幾本。”

沐鈺兒眉心緊皺,似乎能想象到當時的危險。

“結果關鍵時候,那個一直裝死不露頭的揚州刺史竟然直接帶兵把吳家圍起來,又是讓人滅火,又是親自架馬車讓我們把賬本放在車上,最後還連夜送我們出城,對了,還送了我們八具屍體。”

沐鈺兒:?

“涉及洛陽何人還未查清,我隻好先把屍體先送去北闕安置了。”唐不言說。

沐鈺兒:!

“那八具屍體還得請陳娘子幫忙勘驗,他們是突然發瘋然後撞牆自盡的,想來實在有些奇怪,但揚州的仵作卻怎麽也查不出來。”唐不言簡單說道。

沐鈺兒終於知道,唐不言為何如此評價那個揚州刺史。

——左右逢源,互不得罪。

既然自己是剛上任的,本來就是無辜之人,卻不能一心幫著欽差大人,所以不能把所有揚州官吏召集起來,任由欽差拿捏,這樣也算給他們一個恩情,往後共事不會太難過,但也不能得罪深了欽差大人,要給上麵的人一個交代,讓他不至於把這個事情辦的太難看,所以保護他們運送賬本,又親自送他們出城,甚至還把最是燙手的八具暴斃屍體送了出去,簡直是一石三鳥。

“那揚州到底發生什麽事情了?隻是一個科舉舞弊,聽上去也鬧不出這麽大的動靜。”沐鈺兒停了一大圈,終於想起這件正事。

畢竟陛下為了此事已經殺了一批人,流放了一批人,關押了一批人,如今不過是又抓了一批人,怎麽就直接死了呢。

唐不言手指卷著賬本上的頁腳,好一會兒才說道:“揚州內勢力交錯,地方豪強,陛下親信,甚至是東宮勢力,乃至薑家把控,個個都是一把刀懸在揚州百姓頭頂。”

他的手指點在一行字上,好一會兒才說道:“科舉舞弊隻是他們獲取利益的一部分,隻是拔出蘿卜帶出泥,這件事情之後,這些人一直相互攻訐,很快又扯出其他兩件事情。”

他聲音格外平靜,一字一字咬字格外慎重,卻聽得沐鈺兒心中一驚。

“什麽事情?”她忍不住問道。

“其一是揚州內似有外邦勢力,每年都為揚州各大官吏上供,他們甚至可以參與政務。”

沐鈺兒揚眉。冷不丁說道:“日本人?”

唐不言沉默,眉宇間的冷意被夜明珠一照,越發顯得冷淡。

“第二便是,上下皆知卻都隱忍不發的人口拐賣。”唐不言抬眸,手指按著那行字,輕聲說道。

——“……三月初三,洛陽贈十三人,八女五子,交付司戶,後得三千金。”

沐鈺兒倒吸一口氣。

人口拐賣很大程度上都是民間個人的私下行為,是以一旦被發現懲罰格外嚴厲,但這種一本萬利的暴利行為一旦有上下勾結的情況,那浮出表麵的不過是冰山一角,其下皆是人間慘劇。

“這,那你們追的那個人和這個有關是嗎?”沐鈺兒問。

唐不言點頭。

“賬本上有這個人的信息。”

唐不言搖頭。

“那你是怎麽發現的?”沐鈺兒不解問道。

唐不言沉默。

“因為那人眼瞎,色迷心竅,悄悄去翻小表弟的窗。”

沐鈺兒大驚!

“不過也是他運氣不好。”程捷一時間也說不出到底是不是遺憾還是慶幸,“小表弟一到揚州就病了,奴兒整天蹲在小表弟邊上,吃飯盯著,喝藥盯著,辦事情盯著,就連睡覺盯著,那天晚上那人一翻牆直接滾奴兒懷裏了。”

——大眼瞪小眼,各自沉默了片刻。

昆侖女悶悶說道:“臭臭,煩人。”

沐鈺兒立刻笑的直不起腰來。

“那怎麽跑了。”

程捷撓了撓腦袋,扼腕說道:“要不說人做壞事,一練腦袋,二練腿腳,這人跑得也太快了點。”

沐鈺兒笑著擦了擦眼角:“那你們後來又怎麽知道他回洛陽了?”

程捷不解,挪了挪嘴,意思是問小表弟。

“出了事總是會要回家找人收拾爛攤子的,這是許多人第一個反應,隨意我早早去信回洛陽,那人一進城門就被人盯上了,後來發現他來到寶青山,我和表哥一回來就借故上山,那人極為重色,所以我就讓表哥……”

“咳咳!”程捷大聲咳嗽一聲,“後麵不用講這麽詳細,反正就是今夜下了套,但是這人還是溜了,他對這裏很熟悉,而且這個地形有些奇怪,後天得空帶表弟來看看。”

沐鈺兒不悅說道:“你也太菜了,一個人在你手邊跑了兩次。”

“我第一次在隔壁睡覺!是在奴兒手裏跑兩次的!”程捷立馬喊冤。

話音剛落,昆侖奴倒影在車簾上的高大的身形都委屈巴巴蜷在一起。

沐鈺兒眼珠子一轉,立馬說道:“這人太過奸詐,也不怪奴兒被人騙了,下次我給你抓回來,你打他一頓出氣。”

奴兒沒說話,程捷哀怨地看向沐鈺兒。

——區別對待,也太明顯了!

“你大晚上不睡覺來這裏做什麽?”程捷好奇問道。

沐鈺兒歎氣:“之前小昭失蹤時,邊上不是還有三男兩女五個小孩,結果第二天早上被發現都死了,後來發現是別人灌了大量的水撐死的,我根據麵具的線索查到對麵的那座琉璃山,先是在一片樹林中碰到群蛇,後來又是進了一個古怪村莊,結果被人鬼打牆,也不知怎麽就來到這裏了。”

唐不言臉色凝重:“是那貨人販子幹的?”

“我們猜測和某種邪..教祭祀有關。”沐鈺兒歎氣,“若是沒遇見你們,我等會還要再去一趟那村莊一趟,那村莊有古古怪怪的大人偶,實在奇怪。”

程捷興奮說道:“那我們現在去啊!”

唐不言輕輕睨了他一眼,淡淡否定道:“子時馬上就到了,下山太過危險,不若明日再去。”

“子時不就是鬧鬼的大好時節嗎!”程捷小聲說道。

“是裝神弄鬼的大好時節。”沐鈺兒突然哎了一聲:“下山,我們現在不是下山嗎?”

“笨!”程捷逮到機會,立刻冷哼一聲,“上山的路看不出來嗎?”

沐鈺兒歪頭:“上山,大晚上上山幹嘛啊?”

“阿姐明日辦宴,我是借這個借口才安然上山的。”唐不言的眸光安靜注視著沐鈺兒,好一會兒才說道,“帖子今日該送去北闕了,想來司直在山上辦事沒收到。”

沐鈺兒眨了眨眼,立刻坐直身子,眼睛亮晶晶的:“就是之前說好的辦宴?”

唐不言點頭。

“禮物我都備好了,不然我現在下山去拿?”沐鈺兒緊張說道。

“夜深下山危險,下次給也是一樣的。”唐不言矢口否定著。

“可我請帖也沒拿上來。”沐鈺兒苦著臉說道,“那我不是就進不去了。”

唐不言打在書頁上的手指微微蜷縮起來,隨後鎮定解釋道:“今夜與我一同入內,就不需要這些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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