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北闕的大部分人都散了出去, 整個院落安安靜靜,大門緊閉,樹蔭婆娑, 隻有日光依稀落在地麵上閃爍出零星光點。

西廂到處彌漫著藥味,一側的廚房內還熱著一盞溫熱的藥爐。

戒律就休息在靠近廚房的那一間廂房內。

如今門窗緊閉,原本照顧他的陳菲菲熬不住去隔壁休息了,如今屋內天色昏暗, 藥味彌漫, 右側的大**帷幔落下,隻依稀能看到被子下鼓出的一道身形。

那突然而至的影子站在門口盯著那道身形許久,好一會兒才緩緩上前, 長長的影子倒影在帷幔上,露出一個清瘦的身形。

他伸手握著簾子, 眸光在嶄新的白色帷幔上掃過,緩緩吐出一口氣。

“他死了是嗎?”一個溫和的聲音在屋內驟然響起。

屋內安靜地隻剩下風吹過窗欞的聲音, 那人微微抬頭,半亮的天光落在那張白皙清瘦的臉上, 那張溫柔的臉頰上, 眉眼彎彎,露出一絲輕鬆笑意。

與此同時, 一道影子從門縫中斜露出來。

大門咯吱一聲被打開, 露出一張清冷疏離的臉, 那雙黑漆漆的眼睛就像明月照積雪,看的人肌骨生寒。

正是唐不言。

本該睡下的人正站在門口看著床前站著的那人。

“明,明朗中。”身後的王新看著屋內突然出現的人, 嘴巴磕巴了一下。

明庭千並未回頭, 鬆開手指的帷幔, 口氣是說不出的輕鬆和冷靜:“他死了是嗎?”

唐不言眸光沉寂,眉心微微蹙起,那張清冷疏離的麵容在此刻宛若寒色青蒼。

“是,他早就死了。”王新先一步上前,不可思議地盯著麵前之人,緩緩說道,“他胸前傷口直中心髒,自然活不下來。”

明庭千眨了眨眼,臉上露出輕鬆地笑來:“那就好,那是我想多了。”

唐不言似有千言萬語在喉結中湧動,可到最後隻剩下那塵埃落定的絕望,最後緩緩閉上眼,一手緊緊的拽著門口,指尖泛出驚人的白色,長長的袖口垂落下來,隨後挺拔的脊背微微彎起,發出驚天動地的咳嗽聲。

單薄清瘦的肩膀因為緊張聳起,尖銳的肩胛骨就突兀顯了出來,那件青色的長袍安靜垂落在門檻上,因為主人的病弱而劇烈顫抖。

“少卿。”

“三郎。”

明庭千臉色大變,上前一步,卻又突兀停了下來,盯著唐不言泛出古怪血色的顴骨,聲音微微顫抖:“扶少卿去一旁休息,去倒一杯熱水來。”

王新連忙伸手扶著他的手臂,但很快手腕就被人緩緩搭上,最後用力推開。

那隻宛若玉雕的手在此刻就像一塊寒冰,皮肉是觸手可及的寒冷,可當他用力握在自己的手心,內裏地滾燙便奔騰地湧了出來,幾乎能灼傷王新的手腕。

“少卿。”王新心中一驚,不由彎腰,想要仔細看著這個一直垂首之人的麵容。

“不礙事。”唐不言微微側首,聲音沙啞說道,“你去叫司直回來吧。”

王新猶豫,看了一眼一直盯著唐不言看的明庭千,折中說道:“要不,我去把菲菲叫醒,讓她去找人。”

唐不言呼吸微微加重,帶著灼熱的氣息,他的身體在微微發抖,可神智卻格外清醒。

“不必。”他一開口便覺得喉嚨中似乎有血,不舒服地皺了皺眉,卻還是堅持說道,“他不會害我的。”

王新更加猶豫了。

——少卿的臉實在太白了。

這幾個月的相處,唐不言總是運籌帷幄的鎮定模樣,有時也跟著北闕的人熬大夜,經常令眾人忽視這人病弱的外表。

——司直叫他小雪人,當真是,是言符其實。

明庭千見狀笑了起來,安撫著王新:“我與少卿多年同窗,少卿對我有再造之恩。”

唐不言聞言,抬眸看她,那張臉就像蒙了一層霜,越發襯得眉眼漆黑。

“我不會傷害他的。”明庭千溫和說道,翩翩郎君,如沐春風,口氣是說不出的認真。

王新抿唇:“那我扶少卿進去。”

唐不言搖頭,搭在門框上的手用力,骨節分明的手指微微曲起:“我自己進去。”

久病的人都會有點傲氣,更別說這人是唐三郎。

王新一口氣懸著,不錯眼地唐不言慢慢入了屋內,最後安然地站在明庭千麵前,輕輕吐出一口氣,卻看著穿著綠衣服的唐少卿,腦海中莫名浮現出陳安生上個月回來在嘴裏念著的一句話。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

“我還是去找菲菲。”王新實在不放心,隻好先快走幾步去敲陳菲菲的門,把人叫醒。

唐不言似乎總有一個辦法讓你忽略起病弱的身軀,隻看到堅韌的筋骨,不屈的瞳仁。

“這是少卿布的局?”明庭千好整以暇地問道,並沒有任何害怕慌張之色。

“隻要放出風聲他還活著,誰第一個人,誰就有最大的嫌疑。”唐不言低聲說著,瞧著並無任何異樣。

明庭千看著他,臉上露出如釋重負地笑來:“那少卿是什麽時候把目光落在我身上的。”

唐不言安靜地看著他,毫無血色的唇微微一動:“昨夜我見了鄭侍郎。”

“原來如此。”明庭千神色恍惚,隨後又釋然一笑,搖了搖頭,“是立明啊。”

—— ——

天色微微發白,沐鈺兒和唐不言從彌勒佛殿中出來,各自沉默地走在回廊上。

“這是凶手第一次在現場留下這麽多證據。”沐鈺兒走了幾步,突然說道,“少卿覺得這是為什麽?”

唐不言跟在背後,慢條斯理說道:“凶手殺人不再如前三次一樣,是精心布置,他被蓮昭的事情激怒了。”

“蓮昭的事情距離現在不超過五個時辰。”沐鈺兒摸索著腰間大刀的刀柄,“知道這個事情的人除了凶手,也就是相國寺的人,而且相國寺的人也未必全都知道。”

沐鈺兒踩著腳下的竹影,沉吟片刻說說道:“小隊長的名單少卿也看到了,相國寺的三位澄字輩都在這附近打轉過,澄靜是第一個,也就是醜時快結束的時候,澄明是第二個,寅時快結束,之後是澄心,卯時還差三刻,人就是那個是被發現的。””

唐不言盯著沐鈺兒的後腦勺:“戒律死完時間大概是在醜時快結束到寅時快結束,也就是兩個時辰不到,這樣的時間可以殺一個會武功的戒律嗎?”

沐鈺兒仰頭想了想:“戒律武功還行,殿中也有打鬥的痕跡,但不激烈,說明凶手攻擊他時用了一點辦法?”

“什麽辦法?”唐不言的目光時不時在晃動的發帶上飄過,嘴裏不解問道。

沐鈺兒停步。

唐不言便也跟著停了下來。

“少卿為什麽老是走我後麵啊。”沐鈺兒轉身慢吞吞,仰著頭問道。

唐不言看著她無辜的大眼睛,莫名語塞,有些狼狽地說道:“司直走路太快了。”

“哦。”沐鈺兒長長哦了一聲,伸出左手來,“少卿看我這邊。”

唐不言視線便也跟著看過來。

“看看我這裏有什麽。”手指來張牙舞爪動了動。

像一隻綿軟軟的貓爪兒。

唐不言嘴角微微抿起,瞳仁微微避開,卻還是認真掃過她的手心:“有什麽?”

沐鈺兒笑眯眯說道,把手掌靠得更近一些:“少卿再仔細看看嘛。”

唐不言便盯著越發認真了,隻是還沒看出的所以然來,右耳突然聽到一個響指,不由瞳仁微微一縮,下意識朝著右邊看去,隨後左側的脖頸就被人用手背軟綿綿地敲了敲。

“就是這樣!”沐鈺兒笑眯眯的聲音響起,“聲東擊西。”

唐不言脖頸僵在遠處不動彈。

沐鈺兒常年練武,就連手背都是滾燙的,落在脖頸處恰恰卡著跳動的脈搏,無知無覺的心跳在此刻莫名加快。

“我沒用力氣啊。”沐鈺兒見他保持姿勢不動彈,立馬湊過來,小心問道,“弄疼你了。”

——總不會把小雪人打碎了吧。

她嘟囔著。

“沒有。”唐不言垂眸,淡淡的酒曲香味迎麵而來。

沐鈺兒眼珠子在他身上轉了一圈,就像小貓兒巡視領地一樣,最後盯著剛砍了一下的脖頸處。

那目光太過認真,唐不言長睫微動,最後抬眸,注視著麵前之人:“司直看好了嗎?”

沐鈺兒猝不及然被人逮了正著,眨巴眼,最後站直身子,笑眯眯說道:“看好了。”

——理不直氣也壯。

“司直為何覺得戒律戒律是這樣被製服住的。”唐不言微微側開身子,平靜問道。

沐鈺兒哦了一聲:“因為有一側的燭台有一個是歪的。”

“許是打鬥的時候弄歪的。”唐不言反駁道。

沐鈺兒故作高深地搖了搖頭:“打鬥是絕不可能隻弄歪一個燭台的,而且戒律這麽大高個,這要打起來,把半邊燭台掀翻都很有可能,但這樣動靜也太大了,我們在醜時過半就知道戒律不見了,而人很有可能是死在醜時快結束到寅時快結束的時間死的。”

唐不言蹙眉:“那不是也可以說明,人其實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死的。”

沐鈺兒點了點頭,背著手繞著唐不言打轉。

“可以這麽說,陳策是從後院查起來的,但也派了人去前殿,雖然千牛衛滯留在相國寺的人不多,不可能雷厲風行把所有殿宇立刻派去去看,隻能是一處處排查,這樣就很需要時間。”

唐不言點頭:“確實如此,之前小隊長說他們是從後往前,一個個檢查過去的。”

“那就再說天王殿,這是相國寺首殿,占地極大,又靠近山門,所以前後布置精細而莊嚴,目前我們得知在小隊長來之前,澄字輩的三位檢查的是大雄寶殿到山門的位置,另外三位則是觀音殿到舍利塔的位置,等於一人一半。”

沐鈺兒走到唐不言身側,歪著頭問道:“小隊長剛才給的證詞,少卿還記得嗎?”

“澄靜去的是右邊善字門,澄明去的左邊惡字門,澄心天王殿和山門正中的那條路去檢查,所以有機會靠近這裏的人,不外乎這麽幾人。”唐不言神色微動,“惡字門掛著一個鞭子。”

“不過澄明不會武功。”他很快又自己反駁道,“很難製服人高馬大的戒律。”

沐鈺兒點頭,走到唐不言麵前,背著手,笑眯眯說道:“所以,我大膽猜測,今日其實兩個凶手都來過這裏,甚至我們都見到了。”

唐不言抬眸看她。

“在戒律不見之後,陳策反應很快,雖然人少,但還是立馬讓相國寺到處都是走動的人,所以今夜整個相國寺內到處都是僧人和千牛衛,凶手在這麽短的時間不可能在做到和前三次一樣,抹去所有證據,並且悄無聲息離開。”

唐不言點頭:“凶手不可能再一次悄無聲息離開,但當時他身上應該有血,衣服不能穿在身上……”

他聲音一頓,呼吸微微挺住,冰白的臉在頭頂燭火的照耀下,好似當真如冰冷的霜雪。

沐鈺兒沉默地看著他,最後繞道他背後,小聲說道:“我們之前懷疑了好多人,但大都在僧人身上打轉。”

唐不言沉默著,眼珠微動,最後落在沐鈺兒倒映在自己腳邊的影子上。

“相國寺的人能走遍所有地方,那……”沐鈺兒走到唐不言麵前,抬頭看他,“戶部的人不可以嗎?”

唐不言盯著那雙琉璃色的眼珠。

沐鈺兒不笑時,便有種近乎鋒利的湛染,秋水澄流,不可繞指。

“禮部的人在舍利大會前一個月就來了這裏,時間很早,而且禮部承辦兩種大會,不論是對相國寺的建築,還是其他安排一定了如指掌。”她繼續說道,“就像我們不會懷疑他們一樣,千牛衛對的注意力也不會在他們身上。”

唐不言臉色白的有些嚇人,可眸光卻又精亮。

沐鈺兒看著他沉默,最後摸了摸鼻子小聲說道:“之前草堂寺的小沙彌說過,把性空引走的那張紙條上有個味道,少卿記得嗎?”

——“有點像香燭的味道,但好像要淡一些,還有點蓮花的香味。”

“今天我好像知道那是什麽味道了。”沐鈺兒目光在回廊四處掃過,竹影晃動,假山林立,還未大亮的天色下是安靜的庭院。

這裏安靜莊重,任誰也想不到這個最接近神佛的地方,已經發生了四起慘絕人寰的命案。

“張一說過相國寺的香是特指的。”她說,“我之前還驚訝好像聞不住什麽味道,但又覺得好聞,直到今夜有人打翻香爐灰,那味道成千上萬地堆積在一起,小沙彌當時描繪不出的味道便清晰地落在我腦海中。”

——那是一種格外清淡的香味,混在濃鬱的麝香中,偏又帶著一點佛家神聖的滋味。

相國寺的香,名滿天下。

唐不言嘴角微動,卻又沉默地緩緩閉上眼。

他臉色極白,就像霜雨風急,層冰積雪,可偏偏眉宇間在短暫的失神後是冷峻的沉默。

“其實我們可以找一個驗證人一下。”沐鈺兒不忍看他這樣,不由微微移開視線,“少卿……”

她喊了一聲,偏又不知說些什麽,隻是兩相沉默著。

—— ——

緊閉的大門被一把小刀微微插入,隨後門栓就被人熟練地點開。

屋內之人睡得並不安穩,很快便驚醒過來,警覺喊道:“是誰?”

那刀停在原處,很快便又收了回去。

“是我。”門口傳來一個清冷疏離的聲音,“鄭侍郎。”

鄭行端臉色微變,隨後連忙起身理了理衣服,快步前去開門:“唐少卿。”

門口正站著唐不言和沐鈺兒。

“你,你們怎麽來了?”鄭行端看著麵前兩人,心中警惕不減,隻是謹慎問道,“是有什麽事情嗎?”

官員都是住在東苑,此刻眾人還未清醒,整個院子空****的一片,隻依稀能見著微光照亮一切。

“進去說話吧。”沐鈺兒壓低嗓子,低聲說道,“我們是有事來找您的。”

鄭行端蹙眉,下意識開始和稀泥:“找我?我昨夜才剛來,什麽都不知道。”

唐不言抬眸注視著他:“您和康成什麽時候認識的。”

鄭行端臉色微變:“你,你們是來找……”

耳邊傳來細微的動靜,許是有人醒了,沐鈺兒立馬把人推了進去,隨後拉著唐不言躲進屋內,最後大門輕輕合上。

鄭行端怔怔地站在那裏,眸光失神地看著不速之客。

“我們是想問一下你昨夜連夜見的人是明郎中嗎?”沐鈺兒開門見山問道,打量著麵前之人。

鄭行端的衣服完好無損穿在身上,顯然不是剛才匆匆披衣起來,頭發略微有些淩亂,卻還未散開,說明人在**躺過,卻沒有休息,隻是翻了幾個身,眼下有顯眼的烏青,麵容憔悴,神思恍惚。

“為什麽要問我這個?”鄭行端回神,背對著他們,慢慢吞吞走到一個矮椅上坐了下來,再麵對他們時,顯然鎮定了不少。

“因為昨夜相國寺又出了一起命案。”沐鈺兒淡淡說道,“這是第四起命案了,每一個人都死相驚人,慘絕人寰,凶手必須繩之以法。”

鄭行端抬頭,目光在兩人身上掃過,好一會兒才開口:“我聽說了,說是淨業寺的戒律長老蒙難。”

“嗯。”沐鈺兒踱步,卻又並不靠近,隻是保持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鄭侍郎有何感想。”

鄭行端垂眸,捋了捋袖口的花紋,熟練說道:“刑部一定配合北闕破案。”

沐鈺兒揚眉,顯然對這種說法聽多了,想也不想說道:“鄭侍郎臨危受命,按理也該是以你為先而已。”

“我比不得司直。”鄭行端淡淡說道,“我辦案多虧了不萌,此次也是以他為先。”

“司直來就是為了交代這個事情嗎?”他先一步打斷沐鈺兒的話,另起話頭,“我知道了,我等會就和不萌一起去找你們。”

沐鈺兒打量著麵前之人,扭頭去看唐不言。

鄭行端明顯心事重重,卻不願和他們多說。

“你昨夜來找康成……”唐不言背在身後的手慢慢捏緊,“你見到人了嗎?”

他聲音沙啞,語氣卻不想繞彎子。

鄭行端聞言沉默:“我昨夜隻是累了,但又不好意思這樣說,這才說來找人的。”

“你之前突然要不萌去找一個十年前的血案。”沐鈺兒上前一步,聲音微微壓低,緊盯著麵前之人,“你找到是遠在長安的蕭家血案,你為什麽要找個案子,十年前你應該已經來到洛陽才是。”

“道聽途說,好奇而已。”鄭行端顯然咬緊這個事情,不願多言。

唐不言咳嗽一聲,卻又顧忌外麵陸陸續續響起的聲音,隻是握拳緊抵著唇角,把這個咳嗽生生忍了下去,發白的指尖在微亮的日光下近乎透明。

“都死了這麽多人了,你還想護著他。”沐鈺兒咬牙說道,“死了四個人了,甚至牽連了一個無辜的小孩,那個小孩隻有五歲。”

鄭行端倏地抬眸,錯愕地看著她,一張臉刹那間白了下來。

“蓮昭和當年蕭家舊人一樣被人掛在懸梁上,四肢放血。”沐鈺兒緊盯著他,一字一字說道,“他是為何死的,你該清楚。”

屋內陷入古怪的沉默,外麵的聲音清晰地傳來過來,但隱隱能感覺出人心浮動的不安。

四具猙獰恐怖的屍體,不知是誰的凶手,誰也不知道那把黑暗處的刀何時會落下,會落到何人身上。

恐懼,不可避免。

“不是的,未必是他殺的。”鄭行端口氣發虛,最後伸手捂住臉,壓低聲音,再也壓不住心裏的恐懼,奔潰說道,“他人很好的,司直沒見過比他還溫柔的人,他,他真的不是壞人。”

沐鈺兒沉默。

“昨夜……”一直沉默的唐不言沙啞開口,聲音近乎嘶啞,“你見到他了嗎?”

唐不言麵無表情看人時,冷淡的眉眼微微下垂,漆黑的眸光就像千裏風雪,壓身衣冷,凍得人心中戰栗。

“我……”鄭行端放下臉上的手,抬眸,雙眼通紅地看著他,嘴角微動,最後輕聲說道,“沒有。”

——那間緊閉的漆黑大門在他麵前無言而立,他心中惴惴不安,直到沒多久外麵傳來響動,他隱約聽到不安的驚呼聲。

——“又死人了,又死人了!”

“我,我當時……”鄭行端舔了舔嘴角,最後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就知道完了,我勸不動他了,他,他為什麽要這樣啊,為什麽啊,我們,我們明明可以有很多辦法的。”

屋內傳來鄭行端壓抑痛苦的哭聲。

心中的那塊巨石落了地,唐不言卻又覺得窒息,他恍惚想起年少求學時被人關在藏書閣內。

——那間伸手不見五指的閣樓,外麵是絡繹不絕的蟲叫,他又冷又餓地坐在椅子上,到處都是吞噬人的黑色。

白日裏高大莊嚴的書牆在此刻成了猙獰的怪物,虎視眈眈地盯著麵前病弱的小郎君,隻等著最後一擊。

唐不言在黑暗中緩緩放慢呼吸,卻還是忍不住心生警覺,那種被人掐著脖子的感覺至今都讓他難以忘懷。

那是他當時從未見過的黑暗。

就在此刻,安靜無聲的閣樓內突然傳來一聲細微的動靜。

唐不言猛地握緊手中的書本,緊盯著出聲的地方。

“唐不言,唐不言。”窗戶被人從外麵推開,一個熟悉的聲音輕聲響起,“你在不在裏麵啊。”

——是明庭千。

唐不言吃驚,忍不住朝著微微打開的窗戶走了過去。

窗外的人大概也聽到動靜,用力把沉重的窗戶推開。

雕花大窗,便是平日裏也要大人學管用力推開才能打開。

“你怎麽來了。”唐不言站在不遠不近的位置,低聲問道。

明庭千兩隻手臂扒拉在窗邊,隨後撲騰了幾下,整個人便爬了進來:“我來找你啊。”

唐不言沉默地看著他。

彼時,兩人關係並不算親厚。

“你別怕。”明庭千坐在床沿上,笑說著,“我已經讓秦知宴闖山門去唐府找你阿耶阿娘了。”

唐不言瞳仁微微睜大。

“若是我們現在先去找薑祭酒,他一定磨磨唧唧的,說不好還要起壞心眼,不如直接找你們唐家的人。”明庭千顯然對這一切看的清楚,簡單解釋著,隨後自懷中掏出一個胡餅,“冷了,吃不吃。”

唐不言盯著那個小小的胡餅,好一會兒才說道:“這是你明日的早食。”

“沒事,少吃一頓不礙事。”明庭千笑說著,“你晚上沒吃吧。”

唐不言沒說話,但肚子不爭氣地開了口。

明庭千輕笑一聲,把胡餅遞過去:“吃一口,墊墊肚子,等會就好了,秦知宴騎馬去的,很快的。”

唐不言的臉難得紅了起來,幸好夜色黑,除了自己,誰也不知道。

“你今天就不該替我說話。”明庭千低頭看著腳邊的月色,溫柔說道,“平白給自己找麻煩。”

唐不言嘴角抿起,最後一板一眼說道:“我沒有說錯,我的東西不是你拿的,你讀書好也是靠自己,你雖家境貧寒,但也不該被人如此詆毀,便是再來一次,我也是如此。”

明庭千臉上笑意微微斂下,盯著不遠處被夜色籠罩的小郎君。

小郎君病弱且年幼,自入學第一天便傳遍整個國子監。

“你……”明庭千跳下窗台,朝著他走了過去,在唐不言錯愕的視線中,把饅頭塞進他手中,“別餓壞肚子了,明日你可以還我一個也可以。”

唐不言捏著那個冷冰冰,硬邦邦的胡餅,麵料和自己之前吃的完全不一樣。

他用力咬了一口,差點把自己的牙崩了。

明庭千笑了起來,最後隻好忍笑安慰道,“你先舔舔再吃,有點硬。”

唐不言一張臉通紅。

“學院晚上有宵禁,你怎麽過來的。”唐不言小小咬了一口,突然想起此事,驚訝問道。

明庭千無所謂說道:“跑過來的啊,現在黑漆漆的,隻要躲在角落裏就能摸過來,而且我就猜你一定在藏書閣看書,目標很明確的。”

“這裏是三樓,你怎麽上來的?”唐不言又問。

“爬上來的啊。”明庭千說道。

藏書閣的一樓格外得高,唐不言一開始也不是沒想過跳窗走,可一往下看便覺得眩暈。

明庭千看著他,突然問道,“你是不是在害怕。”

唐不言咬胡餅的嘴一頓:“沒有。”

“沒有?”明庭千拉長聲音,打趣道,“三郎你平日裏可沒這麽多問題。”

唐不言沉默。

“別害怕,這世上沒有鬼。”明庭千安慰道。

唐不言借著昏暗的月色打量著麵前之人:“這麽黑,你真的不害怕?”

明庭千看著高高聳立的書架,笑了笑,最後輕聲說道:“比這個還黑的我也走過了,這點黑算什麽。”

唐不言當時天真地以為,他說的是平日裏放學後趕回國子監的那條路。

原來,不是。

—— ——

“原來立明昨日去見我了。”明庭千笑說著,“怪不得我後來去找他,他臉色這兒怪,他說他趕路累了,我當時心中都是事,便也信了。”

唐不言隻是沉默,那聲劇烈的咳嗽抽走了他全部的精神氣,讓他整個人宛若精致的玉雕,全然沒有一絲人氣。

“他怎麽會知道你的事情?”王新不解問道。

“三個月前,是我阿耶阿娘十年忌日那天,我控製不住喝醉了酒,醉倒在家中,正好碰上立明和夫人吵架來我家休息,許是那日我說什麽,被他知道了,之後我就覺得他看我的眼神不對勁。”

明庭千看著腳底下的光暈,笑了聲:“我當時剛得知我要去相國寺,滿心都是報仇之事,便沒把此事放在心上。”

“所以你真的是蕭家的……”王新錯愕地看著他。

明庭千看著門口的獨眼郎君,歪頭,微微一笑:“你們竟然連此事都查到了,怪不得……”

王新嘴角微動,隻能看向唐不言。

明庭千看了過去,一見他蒼白的臉便把最後的話都咽了回去:“給少卿請給大夫來吧。”

唐不言眼波微動,慘白的唇微微一動,隻是公事公辦問道:“你是如何殺害他們四人的?”

若不是聲音沙啞地不成樣子,當真能讓人以為他並沒有任何觸動。

因為他太平靜了,那身冰白的皮肉在此刻隻是泛著冷冷的光,唯有漆黑的瞳仁似孤燈螢光,風露中立。

明庭千看著他強撐一口氣的樣子,神色微動,到最後隻是輕聲歎氣,開始事無巨細地說道。

“一開始我就放出流言說陛下有意選擇一個主理人,這話是我故意說給性空聽的,當年他拿走了我家很多寶貝,性格多疑偏執,這些年,這些和尚各有不同際遇,他的處境是最差的,聽到這個消息他一定會有所行動。”

王新驚訝:“這個消息竟然是你放出去的。”

“是我。”明庭千點頭,“後來果不其然,他獻上那塊瑪瑙,我就用交.腳彌勒佛的圖案把人引出來。”

“交.腳彌勒佛是他們之前殺完人之後約定的圖案,見到了就說明有事,必須出來見麵。”明庭千解釋道。

王新點頭。

“我把人引到後山殺了,最後又去找法明提及陛下可能會去後山,山上佃戶多,怕會出事,法明一向謹慎,果然信了這話,連夜要人上山,山路陡峭,夜間行車一定會翻車,我便借機拿了幾床正在曬的被子,先一步布置起來,最後把屍體放進水果木桶中送下去。”

明庭千微微失神,回想起當時混亂卻又緊張的時刻。

—— ——

不遠處是緩慢撿東西的人,他從草叢中把隻剩下一句軀體的性空快速搬了出來,塞在被子上,然後又蓋上被子,最後麵無表情地瓜果全都放上。

冰冷的屍體觸感至今還在手心難以散去,可心底卻又有種悲壯的痛快。

——這條路,再也不能回頭了。

…… ……

裝著水果木桶被放在大雄寶殿後麵的觀音廟中,這是他早已選定的位置。

他是禮部郎中,這次大會全都在他的布置下。

幾個澄字輩的人在身邊來回走著,眼看著水果已經一層層下去了,明庭千就在此刻入內,借著要在仔細看一次觀音殿的借口,把屍體從裏麵拿出來,安置在佛像後麵,等待明日的第二步。

—— ——

“至於玄氣。”明庭千譏然一笑,最後笑著搖了搖頭,“就是司直說的那樣,一模一樣,他沽名釣譽,顯然是法華宗的醍醐灌頂還未學到家,我便送他一程。”

他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譏笑,溫柔的麵容在日光分割成扭曲的神色。

“那魚線呢?”唐不言逼問道,“你怎麽裝上去。”

明庭千無奈說道:“就是這樣放上去的,我抓了一隻小鳥,幫我送過去的。”

唐不言眸光微沉。

“還有就是道善。”明庭千臉上露出厭惡之色,“一個假惺惺的虛偽小人,他說自己知道錯了,說自己這些年寢食難安,我割他的舌頭,打斷他的四肢,就像當年他們這樣對我的阿耶阿娘一樣,他嘴上說著甘願赴死,可到最後還不是掙紮了。”

王新被震地說不出話來。

“我殺了他。”明庭千輕輕歎了一口氣,“父母血仇已經報了一半了,我隻覺得痛快,我看著他的屍體,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麽痛快過。”

唐不言看著他臉上的笑意。

“你不是你問我為什麽喜歡折疊嗎,現在我終於可以告訴你了,大概這樣我才有安全感。”明庭千就像是找到一個宣泄口,上前一步,看著唐不言冰白的臉,還是忍不住開口說道。

“因為我當年躲在那個小小的櫃子裏才得以活下來,可我看著我的家人一個個蒙難,導出都是血腥味,我喘不上氣來,隻有整個人抱在一起,我才覺得我還活著。”

唐不言垂落在身側手緩緩捏緊。

“我要報仇。”明庭千大笑著,“你知道這些年,三千六百六十七日,日日夜夜,我徹夜難眠,我從沒有睡過一天安穩覺,因為我害怕,因為我痛苦,因為我睡不著。”

字字泣血,聲聲含淚。

王新也忍不住重重喘了一口氣。

唐不言在回**的聲音中緩緩閉上眼。

“後來……”明庭千冷靜下來,繼續說道,厭惡說道,“強盜就是強盜,十年的佛家經義都洗不掉骨子裏的殘忍和血腥,他們果然不會坐以待斃。”

“你當日在食堂門口是不是?” 唐不言冷不丁開口問道,“你的袖子上有柏樹油,若是真的隻是路過,怎麽會碰到這個。”

明庭千神色難辨地看著唐不言,最後無奈說道:“對,我本來害怕你發現,不曾想,你們根本就沒有懷疑過我。”

唐不言嘴角微微抿起,聲音微微抬起,質問道:“你看到他們殺了蓮昭,是、不、是?”

明庭千沉默。

王新吃驚地瞪大眼睛。

“你看著他死的。”唐不言臉上露出憤怒之色,“你為了報仇,連一個五歲孩子的性命都可以置之不理了嗎?”

“他什麽錯。”唐不言咬牙問道。

明庭千雙拳緊握,到最後憤憤抬頭,神色扭曲不甘,憤怒猙獰。

“那我呢,我有什麽錯,阿耶阿娘不過是好心,讓他們進來避雨,給他們吃的,給他們喝的,給他們錢財,他們有什麽錯,你知道他們是怎麽死的嗎?你知道我是怎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死的嗎?你知道我那一晚上是怎麽過得,你知道我之後如何……”度過這些年嗎?

他看著唐不言慘白的臉,卻把最後的話全都咽了回去,就像被人抽走所有力氣,絕望說道:“是,我就是這樣的人,你看到的,從來都是假的。”

門口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唐不言卻還是緊盯著他看。

明庭千狼狽的把目光看向門口,淡淡說道:“世上好心根本就不會有好報。”

“我再用佛像把戒律約出來,然後偷襲了他,他侮辱過我的家人,所以我就要讓他加倍痛苦。”

明庭千聲音平靜,平靜地就像再講別人的故事:“隻是後來相國寺的人越來越多,我就知道我走不了了,便打翻香爐,抹在身上,遮擋自己身上的血腥味,脫了外套,衣服就扔在山門口的那個蓮花池中。”

“你認了?”沐鈺兒站在門口,艱澀問道。

“對,我認了。”明庭千毫無懼色說道,“都是我幹的的,我都認了,可我不會後悔的。”

“明庭千!”秦知宴咬牙,高高舉起拳頭,最後卻隻是憤怒地在空中揮了一下,牢牢握著他的肩膀,用盡力氣捏著。

“你為什麽做這樣的事情,你會死的,你知不知道,為什麽不跟我說,跟三郎說,我們一定可以幫你的。”

明庭千笑了笑,看著麵前痛哭流涕的人,溫柔說道:“這也太為難你們了,陛下禮重佛家……”

“不是的,一定有其他辦法,三郎這麽聰明,一定可以的有的,你為什麽這麽想不開。”秦知宴大聲說道,“你是不是不信我們,你是不是不信我們。”

唐不言沉默。

“自然是信的,隻是若是不手刃仇人,我這輩子都不過是行屍走肉,你忍心看我這樣嗎。”

秦知宴怔怔地看著他,嘴角微動,一雙眼通紅地盯著他,似乎要看透他這句話到底是真是假,可到最後卻隻能看到那張溫柔含笑的臉。

他不後悔!

他不後悔!

他是真的如此想到的。

他為什麽要這樣

“可你有阿耶阿娘啊。”他哽咽說道,“你都重新開始了,你明明都重新開始了,我們明明可以一直在一起的。”

明庭千沉默,隨後溫柔地擦去他的眼淚:“是,他們很好,可我走不出,夢裏那條山路太黑了,我走了好久好久,摔了一次又一次,可都走不出去。”

“可你,你還未看到我做大官呢。”秦知宴抱著他奔潰大哭,“你為什麽要這樣,你跟我說啊,你為什麽不跟我說,我們換條路走,不好嗎,為什麽啊,我們說好要一起進鳳台,你怎麽騙人啊。”

“你性格有些跳脫,脾性確實很好的,未來一定前途坦**。”明庭千輕輕摸了摸他的肩膀,就像平日一樣,“少名,你也該長大了,和三郎一起,就跟你們以前說的一樣,為天地,為百姓,為未來。”

秦知宴聽著這些平日裏覺得煩人的話,卻在此刻依稀明白這是他最後一次聽到了,悲涼自胸口湧了上來,隻覺得心如刀絞。

明庭千抬眸去看唐不言,忍不住歎氣說道:“三郎,去休息吧,這都是我的錯,你別氣壞了身子。”

沐鈺兒這才驚覺唐不言近乎慘白的臉,心中一驚:“少卿。”

她扶著唐不言的手臂,卻清晰地感覺到輕薄夏裳下是冰冷僵硬的手臂。

唐不言聞到那股熟悉的味道,淡淡的酒曲味帶著揮之不去的苦意,如今還摻著一點檀香,這才驚覺自己飄忽的靈魂終於觸碰到地麵,恍惚卻又清醒的甚至被人迎頭痛擊,打得灰飛煙滅,可隨之而來卻是鋪天蓋地的疼痛,那疼痛從心尖開始,順著血液,跟著脈搏,遊走到五髒六腑,四肢軀幹,到最後疼到他甚至有些站不住。

“少卿。”沐鈺兒一眼就看到他額頭的冷汗,再看他微微渙散的瞳仁,立馬把人撐住,“我送您下山。”

唐不言伸手按著她的手腕。

冰冷的手腕就像寒冰一樣觸不及防碰上滾燙的手心,兩人皆是一愣。

唐不言花了很大的力氣,幾乎半個身子都壓在那個掌心中。

沐鈺兒隻好靠近他,用巧勁把人撐了起來。

“還有其他人嗎?”唐不言聲音發顫,可神色卻又格外鎮定,就像一尊即將破碎的小玉人。

明庭千擔憂地看著他,搖了搖頭:“沒有了,都是我一個人做的。”

唐不言深深地看著他,艱難地動了動喉結,最後閉上眼:“你不後悔。”

“不後悔。”明庭千笑說著。

“康成!”鄭行端哽咽喊了一聲。

明庭千看著他,微微一笑:“立明,往後和嫂夫人要好好相處,再多的夫妻感情也禁不起消磨的。”

他太淡定,顯然並不為任何人的悲慟而改變。

“帶他下去!”沐鈺兒隻覺得握著她手腕的手在發抖,立刻大聲說道。

王新上前,猶豫一會兒,到底沒有去束縛他的手,隻是低聲說道:“走吧。”

明庭千把秦知宴推開,頷首說道:“多謝。”

所有人隻是看著他腰背挺直,神色自若的離開屋內。

“你為何要讓我去找桑葚。”

唐不言自沉默中抬眸,看著他的背影沙啞問道。

明庭千抬腳的動作一頓,但還是沉默地邁下最後一步台階。

——那個桑葚長在西麵的山裏的,雖然長得很多,但走走還是挺危險的,不過個頭大,顏色黑,一看就是好品,讓三郎補氣最好了,所以我和奴兒摘了這麽多!

作者有話說:

大肥章掉落,貼貼,明天一定能完結!

這樣算虐小雪人嗎!算嗎?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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