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忙到腳不沾地。

清軍俘虜他得處理,清軍步卒,他得派人清算。他還得好好梳一梳這天下,看看自己走後,大明會被哪一方勢力奪走。

最重要的是,他要向畢懋康學習明末火器。這種事情可不能不掌握在至高掌權人手裏。

於是,便實在忙得沒時間再去聽洪武年間曆史和那“土木堡”。

朱元璋:“那些都是虛物,還是先顧著眼下吧。”

比起通曉未來,還是能讓火器更新換代比較重要。

“你真不願意和朕回去?”

在某一天,朱元璋再次詢問畢懋康:“大明眼看是要亡於此時。”

畢懋康看向洪武皇帝——本朝太祖,毫不掩飾自己的拒絕:“臣要報朝廷知遇之恩。縱然無力回天,也總該試一試。”

朱元璋更遺憾了。

這種忠臣,怎麽就不能是他麾下呢?

朱元璋又問:“你預備如何?”

畢懋康先是認真朝著朱元璋一拜,而後道:“先尋找皇室中人,請之登基,操持大局。再招兵買馬,革除舊弊,創立新製,取消苛捐雜稅,順應民心,或有重開日月一天。”

*

“天德,你說這人怎那麽倔呢?”

回到明初之後,朱元璋搖頭感慨。

徐達盯著地上某一點,眼神空茫,也搖頭。

朱元璋臉上看不出喜怒:“你搖頭作甚?”

徐達悶悶地說:“俺不讚同上位的話。那畢孟侯是忠良,受了皇恩,不能單以一個‘倔’來表達——若上位在明末,俺仍在上位麾下,俺也不走!”

噠噠噠。

宮人端著兩碗東西上來又退下。

朱元璋拿起一碗,埋頭呼嚕嚕地吃,口齒不清:“你自己拿。”

徐達探頭一看,是麵疙瘩。

“謝上位賜食!俺正好也餓了!”

兩人就這麽呼嚕嚕吃著,像是以前在軍營那樣。

至於方才對話,便好似沒發生過。

*

朱元璋將《軍器圖說》送去寶源局,讓那邊按照圖紙研究新火器,自己則開始埋頭案牘,一份又一份奏表經過他處理,從白日埋頭到黑夜,又從黑夜埋頭到白日。

四十二歲的人,通宵一夜,第二天依舊是豐神異彩地去上朝。

一到朝上,他就樂了:“諸位愛卿,眼底怎那般青黑?”

眾大臣:“……”

廢話,看到明末那些臣子貪汙情況,家裏一箱又一箱銀子金子往外搬,在上位回歸後,他們誰能睡得著!

都不僅僅是睡不著,許多大臣連棺材都定好了,今天早上出門前和家裏依依惜別,淚流滿麵。前來路上,心中無數猜想沉沉浮浮,遠遠看到皇宮,就感覺壓力一步步增大,幾乎喘不上來氣。

朱元璋暫時沒有把朝廷清理一遍的想法。

他輕輕敲擊著龍椅:“據後世人說,大明傳承二百七十六年,眾卿可知,從古至今,皇朝大多傳承多少年?”

禮部尚書崔亮在心中計算之後,出列:“回稟上位,自秦以來,除卻秦、隋二世,新、周一世,漢太祖

所創朝代為二百一十年,光武所創朝代為一百九十五年,晉為一百五十五年,其中,中原陸沉之前是五十年,之後是一百零三年,而武周之前,唐為七十二年,武周之後,唐為二百零二年,靖康之前,宋為一百六十七年,靖康之後,宋為一百五十二年,元則是九十八年。”

禮部就是負責整理曆日的,也隻有他們接觸過這些資料。

說完之後,還不大不小拍個龍屁。

“上位,縱觀曆史,唯我大明在皇朝不曾腰斬時,國祚長達二百七十六年!”

朱元璋目光微微一凝,問道:“俺聽著,沒有一朝能在政權不滅時,達到三百年,好似三百年便是皇朝大限,這是為甚麽?難道這世上就沒有不滅皇朝?”

滿朝公卿盡是沉默。

他們答不上來。

更甚者,有人將此推給天意,說是上天注定,人間皇朝不許超過三百載。

朱元璋想了想,這也不是沒有可能。

——畢竟,有一位真神如今就在大明呢。

這世上有神仙!

然後朱元璋下朝就去見神仙了。

順便拎上皇太子朱標。

“標兒啊,倘若天上真有這樣一條禁令,你知曉此事心裏也能有個數。”

朱標神情格外嚴肅專注:“兒明白。”

“不過,神女不一定會告知,標兒,你有什麽想法沒有?”

朱標認真思考,然後搖頭。

朱元璋得意地搖頭晃腦:“俺有個想法。”

朱標崇拜地抬頭:“爹……啊!”

一個辛辣的東西糊到他眼睛上。

*

青霓看到朱標雙眼紅腫,簌簌流著眼淚進來時,沉默一會兒,開口:“你們這是……”

朱標想到他爹把袖子裏那麽大一塊生薑糊他眼睛上,看到他不停抹眼淚還哈哈大笑,哭得更厲害了。

“標……標見過神女。”朱標不間斷地抹眼睛,眼淚流個不停:“標以史觀,發現……嗚……發現各朝各代,政權若非斷代,必不超過三,嗚,三百載,是不是皇朝氣運自有定數,天上神仙規定,不可超過三百年?”

說完之後,朱標紅著兔子眼,淚眼汪汪瞅著神女。

爹啊,你怎麽拿那麽大一塊生薑,眼淚根本停不下來!

朱元璋在旁邊唉聲

歎氣:“這孩子因著自己是皇太子,總是憂國憂民,俺怎麽勸也不聽,隻能帶他來打擾神女了。”

青霓:“……”

她看看眼淚無聲落下的朱標,再看看一副愁容滿麵模樣的朱元璋,很想告訴他們,為了保護自己她一刻不停把腦電波放出去,整個皇宮於她而言都沒有秘密。

其中就包括朱元璋坑兒子。

朱元璋私底下麵對朱標時,根本看不出大明皇帝那狠辣與多疑,而是一個會欺負自家小孩的熊家長。

“既然你們想知道,我可以告訴你們——人間國祚與神仙無關。”

“那——”

“決定國祚的,隻有各國國情。製度好,便能上二百年,製度不好,多一些便是百餘年,少一些便是數十年。但無論如何,最多確實撐不過三百年。”

“這是為何?”聽上去就像詛咒一樣。

“因為生產力。”青霓平靜地說:“一個朝廷,無論做什麽——收稅、抗災、養兵、招賢納士、官吏行政,皆要花錢,國土越大,花錢越多。”

朱元璋認同地點頭。

都說皇帝威風,但皇帝也有難處,那麽大一個國家,想要它不分離崩潰,能夠良好運行,處處都得皇帝操心。

青霓拿起茶盞,輕輕抿一口,繼續說:“但以小農經濟的生產力,越往後,就越難以支撐國家需求。”

朱元璋差點拿手掌拍自己腦袋。

小農經濟是什麽?

生產力又是什麽?

聽不懂。

朱標也是不停拿衣袖擦眼淚。

嗚嗚嗚嗚,聽不懂,嗚嗚嗚嗚,眼睛好辣。

神女卻好似不打算和他們解釋,仍在說:“剛開國時,一切都是新生,舊勢力被打破,舊日財富便不會再囤積在個別人手中。如那些前朝官宦富豪名下的大量土地,會重新成為‘無主’之物,分配給開國初的百姓。地多人少,官員也還未成勢,但慢慢的,能分配的土地越來越少,百姓卻越來越多,而官員勢力也在長期鬥爭中,越來越大,欺上瞞下,剝削百姓。到這時,皇朝開始走下坡路,這一階段,約莫是五十到一百年。”

皇帝隻有一個,而且人一死政就立刻消亡,換個新皇帝,還得先花費幾年到十幾年來處理權臣,人一生能有多少個幾年十幾年?官員不一樣,官員如果壽命夠又不出問題,能一直在位置上,一直為自己謀算。

生產力不變,個人財富越積越多,總人口的財富就越來做少,皇家沒辦法向大戶人家增稅,隻能剝削貧民,可貧民財產總值在不斷減少,能壓榨出來的東西就越來越少。

這樣一年一年下去,政府財政越來越虧空,養不起官,養不起兵,養不起民,被剝削的百姓成為流民,成為反賊,而官府卻無力處理,如此十幾年,或者幾十年,皇朝就會迎來破滅。

“所以。”青霓將上述那些表述出來,再抿一口茶,說:“超不過三百年,是小農經濟的必然性。”

朱元璋:“……”

朱元璋小聲:“標兒,你聽懂了嗎?”

“兒……”

朱標用衣袖擦擦左眼,右眼嘩啦啦流眼淚,他又趕緊擦擦右眼,這回又變成左眼嘩啦啦流眼淚了。

他悶悶地說:“兒……嗝……兒半懂不懂。”

朱元璋放心了。

他也隻聽懂個大概。

嗯,不會在兒子麵前丟人。

神女笑了一下。

窗外,植物瘋長,不知是何時掉了一顆麥粒在土中,頃刻間,完成麥苗到麥穗的生長變化。

麥穗飽滿地從窗外彎進來。

神女轉過身。

青霓趁機眨眨眼睛,眼瞳中黑亮著笑意。

她當然是故意說得很佶屈聱牙。

一個小小的,惡趣味的捉弄。誰叫朱元璋要拿兒子來博取她同情。

*

“生產力……”

神女抬起手,將膨脹出一大團穗的麥子輕輕掐下。

回首,微笑著將其遞過去。

“就是這株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