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統,黎陽那邊來人啦,送來夏收的糧食。”

王彥聽得這話,又是驚訝,又是羞愧,還有些無言。

這已經是第一波輜重了。

王彥原先不想收,但念及手下軍漢苦累,外加對方說糧草是供給抗金將士,共同收複國土,這才將之收下。隻默默記住這份人情。

王彥道:“可不能等著人家送上門,快快前去迎接。”

這一迎接,就走出十裏路。兩支隊伍相遇後,有說有笑回到山寨中。

十六歲的青霓幫著民兵卸貨,順便和王彥說:“這些是夏糧,正是豐收時候,糧食充足。車上有豆麥,還有些許粗布匹,正好用來做衣服被褥。還有一些漆器、陶器、織好的衣服和做好的鞋。”

王彥有片刻恍惚。

回過神來,便朝著少年拜謝,比起第一次見麵那時候,他整個人振奮不少,喋喋不休著述說戰事,著重點都在如今後勤充足,和金兵打起來勝率比原先高出好幾倍。

“那你還能更高。”十六歲的青霓笑嘻嘻地說:“你瞧,這是什麽?”

王彥微微一愣,還以為自己看錯了:“盔甲?怎麽會有盔甲?難道是朝廷……”

“倒也不是。我麾下謀士陸符鈞前往揚州,麵見官家,求個安撫製置使職位回來。”

安撫製置使可以自製武備。

“也好,也好……”

王彥撫摸著甲胄,戀戀不舍地看著人搬進庫房中,直到人走沒影,才回身笑道:“使君可別又如上回,一來便走,留下來用個飯,休整幾日再歸。”

十六歲的青霓緩緩環視了周邊八字軍,笑著說:“好啊!”

王彥欣喜道:“備飯!”

山上無數火光燭起,如同怒睜的獸瞳。山地連綿起伏,兵士穿梭其中,吆喝聲與高歌聲充斥在風中。

這才是正常軍伍,充滿著希望。

趙嬛嬛在打量著這支軍伍。

身為帝姬,前十幾年長在深宮裏,後麵又遭逢大難,第一次進入軍營也就隻有被擄掠北上之時,那裏麵充斥著驚魂夢魘。這還是她首次來到宋軍軍營,又是好奇又是羞赧,還沒偷偷打量夠,就被老婦人拉走:“閨女別發呆,和俺去看看有沒有將士衣服破了需要縫補。”

老婦人拉走趙嬛嬛和其他婦人女子,八字軍中將士一聽說她們來幫忙縫紉衣物,慌慌張張拒絕,但哪裏爭得過這些熱心腸,隻能坐在一旁不大好意思地看著婦女們動作飛快地穿針引線,這手藝可比他們這群大男人好得多,不一會兒就把窟窿縫得幾乎看不出針腳,還能用獸皮給他們縫鞋子。

老婦人縫著鞋子,嘴巴也沒閑著:“俺兒就在小官人軍中做事,俺經常進女營幫將士們縫衣服縫帽子,還有鞋兒,還能常常見到俺兒。”

便有人好奇:“女營?軍中怎會有女營?”

老婦人大嗓門便嚷起來:“怎麽沒有!可別小瞧俺們女人,誰衣服有破洞,往女營一遞,不出半刻就能還回來,讓你們不至於穿著破衣服打仗。做飯也由俺們接手,都在地裏討生活過,那鍋還能有犁重?還有誰身上摔了傷了,也是俺們包紮,哪怕是破個洞,也能用針線給你們縫上——這可是小官人教我們的,把傷口一縫,線頭一拆,這人就能活啦!”

八字軍士卒聽得滿臉豔羨,不出半日,傳遍整個營地。

這種軍旅簡直是神仙日子啊。

趙嬛嬛也從這些士卒口中打聽到不少事情,比如王彥為人和善,會和士卒同吃同住,甘苦與共,也因此,那些士卒都為之奮力效死。然而和善歸和善,王彥訓練起士卒來卻是極其嚴苛,平日裏可以懶散,訓練時若是沒個正形,輕則用腳踹,重則鞭打。

他常掛在嘴邊一句話就是:“記不住隊列,分不清左右就要挨打,被打怕了,就記住了。”

趙嬛嬛聽著,不由自主道:“平時多流汗,戰時少流血。”

“好!”

趙嬛嬛轉頭,見王彥大踏步過來,高大強壯的身體,粗獷的姿態,讓她回憶起一些經曆,腦袋輕輕往後仰。

王彥往趙嬛嬛身邊一坐,也不知剛去做過什麽,粗頸上還潮著濕漉痕跡:“你這姑子還懂得練兵?”

“不是妾。”趙嬛嬛說:“這話是小官人所說。他們訓練士卒時,也和都統這般,毫不留情。”

王彥嘴角處便多出一絲笑容,鬼使神差道:“若日後能與他們商一商這練兵之道,亦是快哉。”

臨運糧前,李綱曾來見過趙嬛嬛,叮囑過她些許事情,此刻,趙嬛嬛便睜大眼睛,一副驚訝模樣:“都統為何可惜?若想論道,去浚州城便是。”

“嗯?他們已搬入浚州城?那城池建在山上,可是個易守難攻的好地方。”王彥誇讚過後,沉默好一會兒,再開口時,隻是搖頭笑:“姑子有所不知,金賊勢大,浚州又與金國邊境距離甚遠,有何動靜他們都不知曉。總得有人在邊境打聽消息,且對敵國進行騷擾。”

趙嬛嬛赧然一笑,心中卻是暗喜。

李公與她說過,提出此事時,若王彥一口否決那便先按下不提,若王彥沉默之後再否決,便是心動了,隻是心有顧慮。

如此……接下來她該說甚,才能勸動王都統?李公也不曾和她說,隻說讓她問一問那開封是如何破的……奇怪,問這作甚?

趙嬛嬛還在思考,王彥已是隨口一歎:“這金賊近來也不知在打甚麽主意。突然自中原各地撤兵,大軍動向許久未曾聽聞。”

“啊……”

趙嬛嬛心頭一跳:“王都統你還不知?”

王彥客氣地問:“某兵少力寡,確是有些難以哨探到消息,莫不是這金賊國中有變故?”

趙嬛嬛:“金賊國主突然駕崩,宗室互相猜忌,各有心思,前些日子打得宛如水火,如今偌大朝廷一分為三,各自為政。”

王彥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局勢竟已變成這般模樣?

趙嬛嬛想起李綱的叮囑,猶豫一下,輕聲問:“都統,你可知道……靖康一年,汴京為何會破?”

王彥猛然朝她看來,那視線倏然變得如鷹隼般鋒利,趙嬛嬛隻覺得心髒都好似停止了跳動。她本能地冒出一句:“妾姓趙。”

趙……

王彥一頓。

目光一時忘記禮儀,停在趙嬛嬛臉上,喉嚨發澀,雙眼發紅:“你……”

“妾運道好,被人救出。”趙嬛嬛不太想談這個,輕輕一抿嘴,隻道:“妾想知曉……汴京城高人眾糧多,為何會被金賊破城?”

“你若問旁人,旁人不一定知曉。若問俺……”

“如何?”

“當日金賊兵圍汴京,河北招撫使張所以書信招募河北兵民,應者足足有十七萬,俺便是其中一人,由張使君破格提拔為都統製。汴京如何被破,俺人便在支援汴京,確實清楚。”

王彥沒有再笑,徐徐道來:“當日,俺們跟著張使君前去營救汴京,才剛落腳,便被金賊圍攻,當時軍中兒郎或死或逃,餘下之人隨著張使君殺敵。那時候,聽聞翟汝文率越州兵五千人入京勤王,傅亮率領陝西、京西部隊三萬人入京勤王,李綱與湖南安撫使郭三益等在荊湖南路組織勤王隊伍,得精兵十萬入京勤王……各路勤王人數合計有七十萬人……”

趙嬛嬛想到自己遭遇,口氣一下子有些衝了:“七十萬人,都不能驅趕虜兵?!”

王彥道:“當時汴京城下金賊約十萬眾,若一位上皇能夠支撐片刻,或許可以。然而,先是金賊發現他們上一次來進攻汴京的炮石機,竟然無人拆除,他們一來就能使用,又是天降大雪,如同為金賊平添十萬精兵,這些都並非破城關鍵……”

“關鍵是?”

“關鍵是,城內疫死者幾半,凍餓死者十五六,士氣大跌,不肯作戰,因而城破,此時天下勤王之兵才至半途,可憐守將姚仲友、辛永宗,自守禦以來,夙夜勤勞,食息不暇,卻為軍民毆打至死,骨肉星散,家財盡被劫掠。而靖康天子在此緊要關頭,並未安撫軍民,抗擊金賊,反而是依然在警惕上皇借機奪位,特意讓一百親從官披甲把上皇帶回宮中。”

趙嬛嬛聽到此處,把腦袋一低,隻覺耳垂燒到發燙。

好丟人啊……

她懨懨地說:“這些我都不知,那時被鎖在深宮中,隻聽得有人說甚麽皇兄昏庸,錯信道士郭京,以為他能施‘六甲法’,召喚‘六丁力士’、‘天關大將’、‘北鬥神兵’,還將守城將士都撤走,才使得京師城破……”

這事她知曉後,心中是怨兄長,也怨那郭京為何要蹦出來,若他不冒出來,也許京師便能撐到勤王大軍到來,卻不知原來除卻郭京,還發生了其他事情,或許,沒有郭京,城也終將會破吧……

王彥嗤笑一聲,笑聲有些冷:“好流言。隻是可憐郭京,背水一戰不成,還要替君王分擔罪名。”

趙嬛嬛不敢相信:“背水一戰?頂罪?”

“郭京不是道士,是一名老卒,找他來也並非是為召喚神兵,而是要以神鬼名義激勵士氣。”

在王彥口中,趙嬛嬛聽到和傳言不符的事情。

當日汴京已快山窮水盡,樞密使孫傅找到老卒郭京,或許提前秘密授意過,老卒郭京對外言稱自己能施“六甲法”,請動天兵天將下凡附身在普通士兵身上,那七千七百七十七名士兵並不知情,真以為自己有神將附身,隨著郭京出城之後,殺敵時悍然不顧生死,對比其餘宋軍和金兵作戰一觸即敗,這些“神甲兵”反而讓金人吃驚,誤以為是宋軍精銳,甚至沒有正麵迎戰,而是派出精銳鐵騎衝擊,就算是這樣,金人大王手上還不知被誰射中了一箭。

至於這事之後,為什麽趙桓不對外說這是敢死隊——事前不說是出於保密,事後總能說上一說,把自己的名聲稍微往上提一提?王彥也不清楚,聽幕僚猜測,或許是因為這樣能夠將城破責任不至於完全歸結於一帝。

山窮水盡才需要背水一戰,那之前為什麽會到山窮水盡地步?還不是一帝操作太騷,大敵當前又是內鬥,又是一心議和,整整一年,連敵人留下的炮台都沒拆。

瞞著郭京這事就不一樣了。城破是因為皇帝信了郭京真的能召喚天兵天將啊!皇帝如果沒信郭京,汴京還能繼續堅持!之前那些騷操作對汴京守衛沒有任何影響!汴京被破,郭京要占大半責任!至於咱們皇帝陛下?他隻是識人不明!

趙嬛嬛整個人都恍惚了:“原來是這樣……竟然是這樣……”

她倏地站起身:“失禮了。”低頭小跑離開。

方才帝姬在恍惚,王彥也在恍惚。

這事他早就知道了,可今日一提起,他心中突然浮現出之前看過的大宋笑話。

不是那三個連在一起的笑話,是後來又放出來的一則笑話——

一帝在泛舟遊玩,舟翻了,誰得救了。

答曰:大宋得救了。

當真是五味雜陳,恨不得笑話成真。

還有如今在位那官家,也是不能指望了。

正在惆悵之時,帝姬拭過眼淚後又跑回來:“王都統,你記不記得你們軍中戰死將士姓名?”

記得是記得,但為何要問這個?

王彥正茫然著,帝姬又道:“小官人在修祠立碑,名為忠烈祠,忠烈碑,凡為國犧牲者皆入此祠,香火不斷。他們讓我問問你記不記得軍中戰死將士姓名,都是為國捐軀,待我回到浚州城,也為他們在碑上刻名,供奉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