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靜寂。

包括事先知曉的傳令官都直勾勾地盯著地上突然出現的糧草, 月色飄渺而落,將在場人映襯得宛若一尊尊石像。

“神、神跡?!”

結巴的話打碎了沉寂,魂不守舍的眾人一個激靈回神。

“是神跡!”

“這隻有神仙才能做到!”

“神女娘娘!求神女娘娘保佑!”

宛若大缸被砸, 滿缸的水噴湧而出。

他們已經完全忘記了此地是軍營,不允許喧嘩, 對著青霓嘩啦啦跪了下去。

頭是一個個磕,“神女娘娘!多謝神女娘娘憐惜,下凡賜予我等糧食!”

話語是一句句求, “求神女娘娘憐惜, 救救大胖、方子、虎夫……還有很多人,特別多的人, 他們都患了瘟疫, 現在都被關了起來等死,求神女娘娘大發慈悲, 讓他們好起來吧!”

有人欣喜若狂:“天佑大秦!我們大秦有神仙幫忙, 那些越人怎麽抵抗!”

有人呼吸急促,瞪著眼睛瞧糧草, 似乎要激動得暈過去了。

人生百態,嘈雜得好似市場。

然而, 任由他們如何震撼, 卻無一個敢靠近去接觸神女。

那可是神仙啊!多看一眼都覺得是褻瀆, 誰敢上前去玷汙了神女的雙眼。

“神女娘娘, 乃吾大秦國師——”

傳令官率先拔|出劍,往天上一舉, “為陛下賀, 為國師賀, 為大秦賀——”

“噢——”

“噢噢——”

“大秦永昌——”

“陛下永年——”

“謝神女, 助大秦——”

萬餘人嘶吼著,聲響震天,幾欲撕裂蒼穹!

那些沒有被召見的將士們隻聽見遠方模糊的喊聲,一個個臉上露了驚色,“這是怎麽了?山崩了嗎?”

很快就有郎官來平複幾乎沸騰起來的軍營,告訴沒有去現場的人:“是陛下與國師帶來了糧草。”

餘下的將士便自以為明白了同袍們興奮的原因,一個個臉上也湧起了喜色。

糧草!吃的!終於來了!他們不用餓肚子了!

屠睢張大的嘴巴慢慢合攏,極速跳動的心跳卻並沒有平複回從前,他看看那糧草,又看看神女的背影,轉身又“啪”地甩了自己一巴掌,臉頰砰然紅腫。

混賬東西!神女是你能盯著看的嗎!屠睢在心中怒罵自己,又控製不住激動,望向始皇帝,“陛下……這……國師真的是……”

陛下沒有說話,被他一起拎來戰場的王離挺了挺胸膛,驕傲萬分:“國師是九天玄女!黃帝之師!如今也是陛下的先生。”

這話裏的意味……

屠睢眼中流露出惶恐,他身體幾乎是驚懼地顫了起來,“這……”

王離不滿:“你害怕什麽?難道覺得大秦不該得到神女重視嗎?”

屠睢立刻對著始皇帝跪下去,脊背顫抖,“臣不敢,臣隻是……隻是……”一個能領兵作戰的大將,此刻卻如同被雷霆嚇到的稚兒,說話顛三倒四:“國師是神仙,也不知喜好如何,會不會降罪,各地風俗不一,倘若臣做一些尋常舉動,卻開罪於國師……”

都說君王心思難測,喜怒無常,一不小心就有殺身之禍。但是,君王也還是人,會思慮時局,會考慮哪個人殺了會不會有過大的影響,亦不會全由自己喜好做事,可神仙……可神仙不一樣啊!

屠睢自問自己對於爬到腳上的螞蟻都是直接碾死,也不會因此有什麽愧疚感,神仙看凡人也差不多是這個心思吧?

這可比陪伴君王可怕多了。

王離恍然大悟:“你怕你因為左腳先邁過門檻而觸怒神女!”

屠睢心有戚戚地點頭。

他倒是不怕死,怕死也不會領軍了,但那也看是怎麽個死法啊!

王離聽到他承認了,“噗嗤”笑出聲,隨後又想到這是在陛下身邊,默默地咬了一下牙關,壓下笑意。輕咳一聲,道:“這你就不用擔心了,國師脾氣可好了,她在鹹陽宮暫住的一個多月,可是連對宦人一句重話都沒說過。國師不是你想象的那種,把凡人當成手裏玩物,隨意擺弄的神仙——她甚至一次活祭都沒有要求過。”

青霓就在這個時候回到了營帳中。“活祭?”神女適時蹙眉,流露出些許厭惡,“太髒了。”

隻這麽一句就夠了,在場的都不是傻子,當下決定,以後自己死了絕不讓活人殉葬,以免惹來神女不悅。

有神女這句話,可以徹底廢除殉葬製度了。

始皇帝冷靜地想。

貴族令活人殉葬,是為了事死如事生,希望自己前往死後的世界還能有人伺候,所以,哪怕是他下令,也會有人陽奉陰違。可如果這將惹來神女的不喜,他們不傻,把賬一算就知道活人殉葬不劃算。

很好,大秦又能省下一些人口。

*

士兵們經過多日饑餓後,總算能飽餐一頓,用餐時,其餘士兵也從同袍那兒得知神女的事情,一個個麵露驚歎,心中更是戰意昂揚。

有神女在的戰場,他們必然不會輸了!

正在這時,一位自稱徐福,方士打扮的人來到了軍營前。

“徐福?”始皇帝微微詫異,“他居然也在?讓他進來。”

徐福帶來了百越各部族進攻的時辰,以及他們的親人所在。

屠睢聽聞徐福隻用了一個月就爬到了百越高層,成為他們敬重的國師,如今狠狠給他們背後捅了一刀,默默地離徐福遠了一些。

這是個狠人啊。

徐福語氣興奮:“而且,陛下,吾從駱越部族的人那裏打聽到有一種可以一年三熟的土地!若是以他們親人相要挾,必能到達,從此,大秦再無饑餓!”

“你做得不錯。朕會派人隨你一同去山裏,將那些越人都擒回來。”

說完的始皇帝發現徐福臉上居然出現驚詫之色,就像是……在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了?

陛下:“嗯?徐福?”

徐福咽了咽口水,“陛下,你就不驚訝我為何會在百越,又為何會有預謀的當上百越的國師嗎?還有那一年三熟的土地——陛下好似一點都不意外?”

始皇帝:“……”哦,徐福還不曉得他那天晚上全聽見了。

“徐福,你說是為何?”

徐福眼神瞟到別處,就是不敢直麵始皇帝,“可是神女告知了陛下?”

陛下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隻道:“去屠睢那兒支五萬兵卒,朕等你凱旋。”

徐福拱手告退,出了營帳,身後簾子才落,雙腿一軟,“咚”地悶響,跪在了地上。帳門兩旁的執戟郎連忙將人扶起,徐福露了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道了謝後,往前才走一步,又是噗通跪下,仿佛腿上骨頭被抽走了。

最後,是找了兩個巡邏過來的士兵,將他扶走的。

徐福一路被扶著走,一路惶恐。

陛下他知道了!陛下他知道我在騙他了!那天晚上,陛下肯定在!

頓時,徐福腦海裏不停閃過大秦律法裏的刑罰,從五馬分屍想到亂刀砍死,瞬間冷汗津津,四肢關節僵滯,幾乎是被士兵抬著走了。

……國師知道陛下在嗎?

剛冒出這個念頭,徐福就覺得自己真的是嚇傻了。

國師神通廣大,怎麽可能不知道!隻不過國師是真神,不需要在意陛下在不在罷了。隻有他這樣的騙子才會擔憂……

沒事沒事,徐福你冷靜,不用怕,你找到了一年三熟的土地,可以將功贖罪!

不要怕……

不要……

“啪——”

徐福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你就不能爭點氣別抖了嗎!”

扶著徐福的兩個士兵:“???”

*

今晚大霧,月亮都朦朧了,僅有點點光亮吝嗇地透出,桀駿帶領著二十名身形靈活的族人,躲過巡邏的衛兵,摸進秦軍大營。

黑夜成了他們最好的遮擋。

一個明顯與將士們不同的營帳立在正中,燭火搖曳,有兩道人影映在帳上。

其中一道高大威猛,必然是秦人的王!

桀駿打了個手勢,其他人立刻跟著他靠了過去。

也是他們以前沒有機會潛進秦人的營地,並且不了解中原的尊卑概念,否則,當他們發現這營帳前麵居然沒有執戟郎看護,就會立刻明白有詐。

營帳裏,神女不緊不慢地翻動手中竹簡,忽然露出一個笑容,“來了。”

始皇帝瞧向帳篷布,意料之中,什麽也看不出來。

拇指白猿在果盤子裏抱著比它還大的果子,像是人抱著金山一樣笑得幾乎看不見眼,啃得心安理得,什麽保護始皇帝的職責,全都忘得精光了。

當然,也沒人指望它。

雪貂趴在旗杆頂上,盯著來襲營的人,雙眼散發著淡淡的琥珀光。

桀駿等人踮著腳走過來,雪貂慢慢舉起了前爪,背包格子裏的弱質芊芊露已蓄勢待發。

滴答——

桀駿感覺到有什麽東西滴到了頭發上。

難道下雨了?

桀駿沒多想,舉著部族裏唯一一把鐵劍走向帳篷,來到那個男性人影投射的地方,鐵劍一刺——

刺——

桀駿漲紅了臉。

那把鐵劍撞向維布時,根本沒有刺穿帳篷,更別說將秦人的王用劍串一個窟窿了。

但是,明明以前,他都能很輕易將類似的東西撕開一個缺口的。

我的力氣!

桀駿微微喘氣,完全想不通——

我的力氣怎麽變小了!而且,我隻是抱著鐵劍走了這麽十來步路,怎麽就氣喘籲籲了?!

旗杆頂上,雪貂給他們都滴完弱質芊芊露後,心如死灰地用尾巴捂住眼睛。

我的弱質芊芊……

我的嬌喘微微……

我的……

腦子裏,稍微撲了一會兒蝶就香汗淋漓,輕聲喘息的美人,被一鍵替換成了彪形大漢。

雪貂:“……”

嗚哇——

*

周圍響起了腳步聲。

“快來人!有人闖營!”

寂靜的軍營仿佛此時才開始了躁動。

桀駿暗道糟糕。“兒郎們,衝進去,劫持秦王!”他舉著鐵劍轉身稍微跑了四五步,就覺得胸腔好像有火球在滾,眼前一陣眩暈。“怎、怎麽回事?”

遠處,雪貂冷笑。

開什麽玩笑!從小到大都沒走過幾步路,撲個蝶都能累到自己的大家閨秀,你讓她舉著一把鐵劍小跑?你不暈誰暈!

桀駿一把扔掉鐵劍,就要赤手空拳進去,還沒等他衝進營帳裏,秦軍們已經將他和部下圍了起來,屠睢從士兵之中走出,笑了一聲:“百越首領?久候多時了。”

簾帳在桀駿眼前被風吹開,大帳中,黑熊皮地毯鋪在帳中,顯得氛圍肅穆沉重,而與秦人的王對坐的青衣少女眼眸一抬,略顯疏冷地瞧過來。

隻是瞧了一眼,又不甚在意地轉回頭去,似與對坐的男人說著什麽。風停了,卷起的簾帳再次滾落,桀駿什麽景象都看不到了。

“母……神?”怎麽會在這裏?在敵軍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