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畫風是不是有些熟悉?

陸宰與宗澤相互對望, 良久,陸宰幹巴巴地笑:“應該……不會?”

宗澤一陣牙疼:“但世間哪來那麽多相似行事之人。”

陸宰絞盡腦汁,卻怎麽也想不起來主公們是什麽時候跑的。

“他們人太多,還總是到處溜達……”陸宰說到一半, 說不下去, 拿手拍拍臉, 讓自己精神一些:“汝霖, 你說這可如何是好?”

宗澤:“為今之計, 隻能捂死消息, 暫時不可讓外界知曉他們來自滑州, 否則新仇舊恨, 金賊定會大力搜捕。”

陸宰頷首:“然後?”

“然後。”宗澤側頭, 盯著夕陽西下, 鑲上金邊的天空:“隻能相信主公了。”

相信他們, 一定會回來。

*

玩家們在回程路上。

十四歲的青霓撐著傘蹦跳在雨中,雨點打得又快又急, 他側頭看向李綱, 笑聲也像雨珠:“真不需要我們背你嗎?”

李綱深一腳淺一腳踩在泥水裏, 雨水、塵土與沙粒正在他下裳上滾動,再無任何文人的端莊和儒雅, 更是勉強在暴雨中抬頭, 皮笑肉不笑:“不、需、要!”

趙嬛嬛趴在某個玩家背上, 擔心地看著李綱:“梁溪先生……”

李綱轉頭看她, 皮笑肉不笑瞬間轉成溫和微笑:“帝姬放心, 老臣沒事。”

十四歲的青霓一臉嫌棄。

能有什麽事, 他離李綱就半臂距離, 就算不小心腳滑他也能提前把人拉住。

“能有什麽事, 等出去金國地盤,我們就把你送回南京,保證全須全尾!”

這下總不至於再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吧?

誰知道李綱聽到這話,反而中氣十足地喊:“誰說我要回南京啦!”

十四歲的青霓好一會兒都忘記眨眼睛:“你不回南京?”

李綱:“君王北狩,便是豁出去這條命,我也要看顧好帝姬!”他一邊說,一邊用警惕目光掃視玩家們。

十四歲的青霓更加震驚:“你要和我們回黎陽?”

李綱:“沒錯!”

十四歲的青霓皺皺鼻子:“不要!”

李綱:“你說什麽?”

少年大聲:“就是不要!”

李綱根本沒想到居然還會有勢力拒絕他加盟,瞪大眼睛:“你有沒有聽清我在說什麽?”

十四歲的青霓:“你脾氣那麽火爆,我才不要帶個教導主任回去!”

李綱氣得吹胡子瞪眼:“你做夢,誰想教導你們這群土匪了?誰想和你們扯上關係!”

十四歲的青霓:“真的?”

李綱:“真的!”

十四歲的青霓抬起手掌:“擊掌為誓?”

李綱倔脾氣上來,立即和少年擊掌。

又哼一聲:“你們以為你們是五十義士嗎?同樣是出自黎陽,他們敢赴金賊四太子的宴,你們就隻會胡鬧。”

“你對五十義士很推崇?”十四歲青霓敏銳地問。

“自然。”

李綱精準而客觀地形容:“他們當初應約,看似莽撞,實則不得不如此,宋人安逸良久,缺乏血性,又被金賊擊潰信心,正需要血勇來洗刷恥辱,重立信念。他們粗中有細,而你們衝擊燕山府……唯剩魯莽而已。”

十分出乎李綱意料,被這麽對比,那些風風火火的少男少女竟然半點氣憤也無,一副與有榮焉模樣:“是嗎?你也這麽覺得嗎?我也是這麽覺得!”

李綱:“……”

竟是又想氣又想笑。

這些匪類是聽不出好壞怎地!

“哎哎!這馬怎麽不聽使喚!”

駿馬甩頭踢蹄,撕扯韁繩,牽馬的玩家們不論如何安撫馬背,拉拽籠頭,都沒能讓它們安靜。

難道是因為暴雨連綿?

還是因為大雨隨著風,將枝葉草叢劈打搖晃,風入林中穿葉聲過於密響?

李綱抬手抹雨水,眼睛從手指縫隙中,看見草叢裏趴臥一個醜醜大腦袋,似乎剛打過一架,橘毛被什麽東西坑坑窪窪啃過,雨水順著腦門“王”字斑紋滑下。

“有大蟲!”

玩家們聽見李綱那一聲,急急看過去,果真對上一雙獸瞳,鎖定著他們,緩緩起身朝這邊行來,皮脂厚實,黑紋凶猛,繃緊著四肢隨時可以將他們撲食。

“老虎!”

“是老虎誒!”

玩家們半點不帶怕,興衝衝把這裏當成動物園。

十歲的青霓腿腳一蹦,跳起來衝過去:“看我一個滑鏟!”

送肉上門,老虎都驚呆了。虎掌帶風將十歲的青霓按在地上,爪子從肩膀撕開數道血肉,爪尖無意識地把筋勾出。它低頭嗅嗅爪下人腦子,遲疑著不知該不該吃。

這兩腳獸怎麽看上去好像腦子有病?

十歲青霓被虎爪按住後,抱著毛茸茸胳膊使勁往上抬,可惜她不是力量屬性,根本掙不開,笑容當場凝固。

“我就知道,滑鏟殺虎行不通。”十歲的青霓嘟囔:“等內測結束,我一定要帶著遊戲錄像去發個帖子。”

她說著話,眼珠子骨碌碌轉,目光流連在虎掌上躍躍欲試。

如果我咬一口老虎,能把它咬疼嗎?

玩家們哄堂大笑。

“你剛才打算做什麽?難道真打算一個滑鏟過去,從老虎身下滑過,刀子劃破老虎肚子,內髒掉了一地?”

“居然還真有人相信這個啊?”

“你這一下子屬實給我愣住了,我都沒反應過來,你就上去了。”

“哈哈哈哈哈——你是想笑死我哈哈哈哈好繼承我的銀行餘額嗎哈哈哈哈哈——”

他們嘻嘻哈哈,仿佛根本不在乎同伴死亡。

李綱殘存的本能讓他叫出聲:“救人啊!”

“不用急啦。”

“現在救也來不及了,我們還沒老虎動作快。”

“你不覺得這妹子超酷的嗎,她是真敢上去試驗啊!”

李綱:“……”

不僅不覺得,還疑心,到底誰才是那即將喪身虎口的姑子的同伴。

“啊嗚——”

不是老虎,是十歲青霓“啊嗚”一口就咬上去:“呸呸呸!好多毛!”

李綱越來越迷茫。

不僅是這些少男少女漠視同伴生死,就連那少女本人,也是一副“無所謂”“我還非得試試能不能進一步激怒大蟲”的態度。

那是大蟲啊!

它能把你們拍飛,震得你們七葷八素時,把你們腦袋擰下來,腸子拖出來!

“吼——”

老虎被咬一口,憤怒地用爪子將十歲青霓拋起,腥風與血盆大口一前一後咬向少女柔軟的小腹。她的同伴們這才向老虎衝來,但怎麽看也不想想要救人,而是想要打老虎。

李綱急得團團轉,趙嬛嬛被放到地上,也焦急得看向那邊。

大雨停了,人與老虎的搏鬥也停了,這群家夥裏有三兩個力大無窮的怪物,團結在一起竟然也能擋住老虎不落下風,再加上身上刀子削鐵如泥,沒多久,老虎便倒在地上,沒了動靜。

“吃肉啦吃肉啦!”

“臥槽,這不是國家保護動物嗎!”

“反正是遊戲裏,怕什麽?”

“這老虎打人賊疼,我這臉都被撕下來一大塊肉。”

“我胳膊還斷了呢,誰帶著斧子,我把它劈掉——”這人胳膊被老虎撕扯掉一半,有些地方血肉還勉強黏連著肩膀,卻好似不知疼,與同伴談笑風生。

他們支起鍋,有說有笑,好似身上傷口不複存在。

第一個挑釁老虎的少女被扶坐在一邊,小腹被虎牙撕開大口,腸子往外蠕流,血與雨水混雜,浸泡著她。盡管她臉色越來越蒼白,聲音卻仍是帶笑:“怎麽樣,我剛才威風吧!”

“超厲害的!”

“如果還有下次,我一定要試試其他戰術!”

“今天真刺激!”

“我也覺得!”

他們把老虎破開,切割了肉扔進鍋裏煮,鍋水咕嚕咕嚕,他們談笑聲響破天際,什麽悲痛之情,不存在的。

“你死之前,給你吃口老虎肉!”

“那我可要撐一撐,在肉熟之前別把血條掉光。”

這些人聚在一起,肆無忌憚,大聲說笑,好似生死也並非可怖之事。李綱不由自主往他們那邊看去好幾眼。

真是令人羨慕的勇氣。

十歲的青霓終究也沒有吃上一口老虎肉,在歡聲笑語中漸漸閉上眼睛,沒有挺過來。

李綱摘了路旁花與水果,放在這個他之前不太看得慣的少女屍體前。

為她沉默。

他想:如果是在戰場上,你這般勇敢,一定會是那種勇冠三軍的人物。

老虎肉熟了,沒有鹽,沒有香料,就是一塊熟肉,一人分一塊,趙嬛嬛也有一塊,十四歲的青霓看她淚眼朦朧:“別哭啦,你不覺得她咬老虎的時候,非常猛嗎!”

玩家們看趙嬛嬛那副難過樣子,也沒有去特意安慰她,依然在嘻嘻哈哈。

“該吃虎肉啦!哈哈哈,我要把老虎骨頭收集起來,安在我斷手這裏,再固定五個虎牙當手指,威不威風!”

“威風!”

“我來吃最大那塊肉!”

“滾滾滾!”

“放火燒城,盜墓,吃老虎,這日子越來越有判頭了。”

“來來來,最大這塊肉給咱們的滑鏟勇者。”

一個盛肉的碗放到十歲的青霓麵前,屍體上方一個吃不到肉的靈魂怒瞪著他們。

趙嬛嬛猶豫一下,問玩家們:“她去世了,你們不難過麽?”

“啊?”

扒肉的十四歲青霓抬起頭,茫然:“不難過啊,為什麽要難過。”

趙嬛嬛:“可……她死了!”

十四歲的青霓愣怔一下:“不錯,她死了。”

趙嬛嬛便見少年沉思片刻,對她倏而一笑:“你也會死,我也會死,活得快樂最重要啊。”

趙嬛嬛木愣愣望著他,好半天沒回過神來。

李綱凝視著他們,忽然發覺再說什麽,已無太大意義。

這些人十分清楚自己在做什麽,他們瘋瘋癲癲無視生死,並非是凶頑無情,他們隻是……在讓生命快活起來。

想去鬧金人城池那就去了,想試一試單挑大蟲就去試了,丟掉性命也無妨,同伴會載歌載舞為你歡呼。

李綱輕聲說:“真讓人羨慕啊……”

不畏生死,少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