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姬聽到朱皇後那幾聲高呼, 死死咬住自己下唇,不讓自己哭出來影響到小壯士。唇都咬出了血,染紅少年衣衫。

她趴在十四歲青霓背上, 將臉深深埋起來。

耳邊是喊殺聲, 兵器碰撞聲,那些風聲翻湧, 卻似乎與她無關。

這是皇後為她找的生路。

在場那麽多人, 為何偏偏選她?

因為她是女人, 留在金國更容易受辱嗎?可在場女子眾多,又不是非她不可。皇後親女兒柔嘉亦是女子,而且才七歲, 更值得憐惜。

因為她年歲稍大, 不會亂掙紮, 不怕阻礙壯士突圍嗎?可, 聽話懂事, 年紀稍大之人, 此處比比皆是, 更別說皇後親兒子趙諶也才年方十一, 受過靖康大難, 小小年紀便很是成熟穩重了。

種種緣由皆不是,之所以是她,僅僅是因著她當時離皇後殿下最近,事態緊急,對方哪能思量那麽多,手邊是誰, 自然就將誰推過去。

帝姬幾乎要為這種溫柔痛哭出聲, 最後也隻是更加咬緊下唇, 不讓自己哭出來添亂。

約莫一盞茶時間,她聽到駿馬噴鼻聲。

小壯士將她放下來,問:“會騎馬嗎?”

帝姬輕輕搖頭:“不曾學過。”

“那你坐我後頭,我帶你,先說好,我沒帶過人,坐得不舒服你盡量忍忍。”

再不舒服,能有在金人胯|下受辱不舒服麽?

帝姬又輕輕點頭,少年這才放心扶扶馬鞍,翻身騎上去,帶著薄繭的五指用力握住她一隻手,虎口收緊,帝姬便被那股力道拉著,踩鐙上馬。

馬兒飛奔,自由之風拂起她發絲,淚水在帝姬眼中打轉,她平日裏不大愛哭,今天不知怎得,一次次哭意湧上,好像自己還是靖康前那個嬌氣公主。

我不想這樣!

“你叫什麽名字?”小壯士問她。

帝姬將腿稍微收一收。

如小壯士自己所言,他確實沒帶過人騎馬,也不知發生了甚,上馬之後,她的腿便別得有些疼,痛感從大腿生出,尖銳地從上部往下刺。

她強撐著不吭聲,直到身前人問她名字。

“妾無字,名嬛嬛,封號柔福”趙嬛嬛聲音還是那般又細又輕,但能對外男說出自己姓名,而非僅是封號,又已是她最大勇氣。

“哦。”

柔福帝姬?怎麽好像在哪裏聽過?

十四歲的青霓認真去想,沒想起來。他對宋史確實不太了解,如果這是李世民家公主,他就能如數家珍了,什麽長樂公主李麗質,什麽晉陽公主李明達,高陽公主、新城公主、清河公主……

——當然,李世民家公主也落不到這地步。

“你接下來準備去哪?我把你送回趙構那裏?”

搭著他肩膀那隻手猛地收緊,然而手本人過一會兒,卻依然是柔聲說:“多謝壯士,便將妾送往九哥那兒吧。”

十四歲的青霓納悶:“你如果不願意,直接說啊,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不說,我怎麽知道你想去哪兒,回頭過得不好,這不是讓我愧疚嗎?”

“不……妾不是……妾……”

帝姬又緊張又害怕,竟是結巴起來,“妾”了半天也不曾往下說。

她怕小壯士不耐煩,然而好半天,小壯士也沒催促她,這才讓她將那口氣順下來。

趙嬛嬛又是感激,又是恭敬地說:“是妾不是,方才不該對足下隱瞞。妾不想回東京,可也不知自己能往何方去。”

“趙構不在東京,他跑揚州去了。”十四歲的青霓解釋完之後,直接問:“如果你不介意呆在前線,我的軍隊在滑州和黎陽……”

趙嬛嬛欣喜:“妾不介意,隻要不讓妾與皇家人相處,妾在哪兒都願意!”

“但你去那裏,可就沒什麽帝姬待遇……”

“妾會女紅,可以縫縫補補,自賺些錢財養活自己,也無需旁人將妾當帝姬供養。”

“那成,我帶你去……黎陽吧。”

不過,十四歲的青霓先在沈州停下,一把將帝姬扛下馬,在趙嬛嬛本人仍懵逼時,又把她穩穩放好。

沈州有些宋人文士,見少年是把人扛下來,而非抱下來,不免震驚:“好不憐香惜玉。”

十四歲的青霓聽之不聞。

笑話,你搬煤氣罐是扛容易還是抱容易?又用不著你動手,你當然可以瞎逼逼。

裝模作樣在身上摸來摸去,其實是從係統背包格子裏拿出一塊蜜糖,塞給帝姬:“給你,吃點甜的,心情會好很多。”

轉身走進旅店,上樓敲門。

趙嬛嬛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蜜糖含進口中,那麽甜,那麽快樂。

望著少年背影,趙嬛嬛有一點點想哭。

我從噩夢中出來了。

*

曾統聽見敲門聲。

這個時間……誰會來找?

難道……

曾統瞪大眼睛,心髒隨著敲門聲砰砰砰直跳,他又很快拚命甩頭,想要將那道想法從腦海中拋出。

怎麽會呢!如果小官人當真去大鬧金人宗廟,怎麽可能全須全尾回來!

門被拍響半天,曾統一直沒回應。直到門外飄進來熟悉聲音:“奇怪,離開了嗎?”

曾統盯著那門看,好一會兒,才腳步飄忽地過去,打開門,英氣又漂亮的少年本是轉身要離開,詫異回頭,衝著他揮手笑,“嗷”一嗓子:“我回來啦!”

曾統一把將人拉過去,就要“砰”一聲關門,對方努力掙紮:“等等!後頭還有人!”

曾統看過去,發現是一靚麗少女,無意識將眉頭皺起,淡淡說:“一起進來罷。”

等人進來後,將門一關,銷上鎖,曾統才氣衝衝對著少年腦門一敲:“你還知道回來!金賊太廟有多危險你也不想想,你萬一出事,要我怎麽辦!我連你屍首都沒辦法搶回來!我……”他哽咽一下,“我連讓你入土為安都做不到!”

少年迅速低頭:“我錯了,下次不敢了。”

這動作熟練得讓曾統心頭一梗,突然心疼起陸宰來。

這人如此熟練,他以前到底做過多少次這種事情,想想就讓人心酸。

……算了,現在先心疼心疼自己罷。

曾統迅速用視線掃遍少年全身,發現沒有傷口後,鬆一口氣:“沒闖進去麽?這也無妨,人不曾受傷便好。”

“啊?我闖進去啦!”

“!!!”

“不僅闖進去,我還把他們太廟砸啦!你是沒看到,屋頂瓦片嘩啦啦往下掉,那些金兵臉皺得像抹布,表情特別精彩,我搶過他們敲棒直往裏衝,棒子打到誰,誰就非死即傷!喏!敲棒在這裏,你別看它像是泡過番茄汁,這上麵都是血!”

曾統不知道番茄汁是什麽,但不妨礙他聽懂一整段話。

也不妨礙他看出來,那敲棒確實經曆過一場惡戰,少年雙手握著棒子,微微抬起下巴,特別神氣。

曾統大開眼界:“你居然如此神勇。”

“還好,還好啦!”十四歲的青霓笑出牙花子,牙齒雪白得刺眼。

曾統緊張地問:“可有受傷,千萬別自己忍著,很多將士都是戰場上活下來,卻倒在傷口發膿那一關。”

“沒事沒事,沒什麽大傷,都好啦!”十四歲的青霓一把撩起袖子,笑容燦爛:“你看,有些地方被刀風刮到,不是什麽大事,現在都結痂了。”

曾統瞧著那手上橫七豎八幾道血痂,沒辦法和少年一樣笑出來。

十四歲的青霓滿臉嫌棄:“你別哭啊,我隻哄小孩子,不哄你這種一把年紀的。”

曾統:“……”

曾統哭笑不得,一時間竟被十四歲青霓連消帶打,將難受心情刮去大半。

十四歲的青霓眼神閃了閃,微微別開臉,試圖不讓曾統看到自己臉上表情:“不過,我之前扔棺材砸太廟屋頂時,好像不小心砸到二帝……”

曾統驚喜:“他們殉國了嗎?”

十四歲的青霓愣住:“沒、沒有……”

當時趕著突圍,沒補刀。

曾統:“哦……”

這語氣裏,竟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失落感。

“但是……”

“嗯?”

“皇後朱璉殉國了。”

十四歲的青霓將當時情形描述一遍,曾統攥緊手心,默然片刻,對著北方行臣禮:“恭送大宋皇後殿下。”

十四歲的青霓問他:“你要記下來嗎?”

曾統認真點頭:“自然。這些事跡不應當被埋沒在塵埃中。”

不論是朱皇後的大義,還是眼前人強闖金人太廟毀壞牽羊禮,都應當被記載下來。

少年眨眨眼睛,露出古怪笑意:“來!介紹你認識一個人!”

趙嬛嬛被推到曾統麵前。

“這是柔福帝姬!她當時就在太廟中,親眼目睹了整件事,方便你完完整整將它記下來!”

比如趙佶和趙桓下跪,這倆玩意兒不遺臭萬年,白白浪費他那麽好用的一副棺材,那可是又能當儲物工具,又能用來打人的棺材呢!

【私聊(十四)】:你們覺得呢!

其他玩家深深覺得他說的對。

他們把這事和陸宰一說:“符鈞你覺得呢?雖然二帝做這種事很丟人,但我們不記,就會把話語權拱手讓給金人啊!到時候他們怎麽記,就由不得我們了啊!”

陸宰明顯被勸動了。

“我在士林中也算有些名聲,能夠請動一些史學世家的人,改日我請他們來吃飯。”

“然後寫點東西!”

陸宰一愣。

奇怪,主公們怎麽眼睛亮亮的?

“符鈞?”

“對,然後寫點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