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兀術指著十三歲的青霓狂笑起來:“哈哈哈!是你!果然是你!”

那個手掰豬骨的女人。

那個衝過箭雨搶走他大纛旗的女人。

那個橫刀立馬, 直言“一漢當五胡”的女人。

那個大大方方從城牆上下來,一罐紅燒肉算計了他的女人。

盡管這裏是陣前,盡管金兀術知道自己不該說這種漲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的話, 他還是說了出來。

“我兀術平生從未服人, 你是第一個。”

“那我必然是最後一個。”

對麵再一次拉開她那支巨弓, 宛若弩機開張,力道之凶狠, 令金兵喉嚨裏發出“咕嚕”咽水聲。

金兀術抹抹臉上血水,手上有幾條細碎傷口, 倒使得臉上血越抹越多。

“想要做最後一個?”

想要他死?

“那就試試看吧!”

*

騎兵開始衝鋒, 步兵開始遝遝, 人影閃動, 頭皮發麻,刀林銀光, 長|槍暴雨。

“嗤——”

弓弦響,金兵應聲而滅。

“噗——”

刀身吟, 宋軍撕心裂肺。

這裏是戰場, 便是玩家也不能掌控全局, 保證自己人毫無傷亡。

太陽之下,影子飄忽不定,哀嚎、慘叫、怒吼、驚呼, 弓弦聲, 入肉聲, 骨碎聲, 斥罵聲, 人影與樹影交錯亂舞, 仿佛地獄魂靈在嗚咽泣啼,又仿佛絞肉機器的鏈條在緩緩拉動。

或許很久,或許不久,金兀術兵馬少了三分之一後,他領兵破了陣,馬鞭一揚,帶著士兵揚長而去。

一來是他個人確實勇武,二來……

“兵家有言,圍三缺一。”嶽飛怕十三歲的青霓不懂為什麽要故意放跑金兀術,對她解釋:“野外死困,便很容易讓對麵產生不管不顧,魚死網破之意,隻要能逃生,少有人會選擇死戰。”

十三歲的青霓點點頭。

她懂,破釜沉舟,背水一戰,成語故事裏都有!除非兵力遠超對方十倍百倍,否則絕對不能把敵人逼進死路!

“嶽統製,我也有個辦法!”

“什麽?”

“我們可以利用人體耐力……”

“耐力?”

“唔,我換個說法吧,百裏之內賽跑,人和馬不相伯仲。”

“還有這等稀奇事,馬居然跑不過人?!”

“普通人肯定跑不過馬,但如果人經常跑步就沒問題了。我們村裏試過,讓人和騎士賽跑,跑了六十四裏,一開始是馬遙遙領先,跑著跑著,馬就會慢下來,但人還能繼續跑。”

十三歲的青霓之前看過這方麵的新聞,對於威爾士這項四十匹馬與五百名選手比賽的“人馬馬拉鬆大賽”很有興趣,特意去查過,雖然進行了三十六次比賽,隻有兩次是人跑過馬,但是,她這次又不是需要人跑贏騎兵:“我們遠遠墜在後頭,每隔小半個時辰就跳出來對金兀術他們發起進攻,人可能沒事,馬必定要被累壞。”

金兵沒了馬,就沒那麽大殺傷力了。

嶽飛若有所思:“倘若真如小官人所言,倒確實是個好法子,可……我們哪來那麽多能堅持下來,跟在馬後麵跑的人呢?”

十三歲的青霓:“有啊!”

*

一群敏捷基因玩家被從鼓風機前叫了過來,騎著駿馬,一路快馬加鞭趕至。

鼓風機當然不至於是鼓跑步的風,它是用樹皮的纖維結繩做弓弦來驅動葉輪扇風,驅動的方法就是靠人手去旋轉摩擦,當然,在玩家們想出利用敏捷玩家和跑步機之後,就鳥槍換大炮了。

人手旋轉摩擦,哪裏比得過把繩子一端係在人身上,讓他們跑步旋轉摩擦來得勁大!鼓出來的風都更強了呢!

敏捷玩家一聽說不要求跑贏,隻要求跟在騎兵後頭,一個個拍著胸脯說:“沒問題!打架我們不行,跑步我們可行了!天天跑!”

*

金兀術不敢把馬往死裏支使,往日能一日一夜行三百裏,那是身邊有備用馬匹,一人三馬,如今為了衝陣,隻能騎一匹馬,極速奔跑半個時辰就必須休息了。

尤其是,隻有一匹馬的情況下,你得喂養,你得放牧,你得讓馬休息吧?

對此,金兀術選擇讓手下兵馬組成十人小隊,遊弋在部隊附近七八裏的地方,觀察情況,一旦有風吹草動,立刻回來告知。

半個時辰後,金兀術下馬,準備休息一下。

敏捷玩家們:“衝啊!”

金兀術:“追兵?”

他嗤笑一聲,與士兵縱馬上前迎敵,片刻後,留下一地宋軍屍首。

“宋軍在這裏,後續部隊應當不遠,換路,再往前堅持一二十裏便休息。”

騎出一二十裏後,宋軍果然不見追來,金兀術鬆了一口氣,下馬休整。

複活而來的玩家們換了張臉:“衝啊!”

金兀術:“???”

追兵居然如此之快?不是已經讓人看過了,十裏之內都沒見宋軍斥候,他們是怎麽知道他的行軍路線的?

隨即,又殺了一地宋軍屍體。

金兀術又換了一條路,驅使著戰馬疾馳而去,身後,那一地屍首上方,一個又一個靈魂幽幽望著他。

哦~

原來是走了這條路了啊~

這次隻跑了五裏路,馬身上全是汗,出氣大若雷霆,金兀術心裏咯噔一聲。

“郎君!”騎兵一腦門熱汗,滴到眼睛裏,便像是哭了:“不能再跑了,再跑咱們的馬就該累死了!”

它們身上可是馱著將近六七十公斤的人呢!

金兀術冷著臉,問斥候:“宋軍確實沒有跟在我們後頭,看見我們走哪條路?”

斥候幾乎要賭咒發誓了:“除了那些屍體,我們並未見到宋軍!”

金兀術:“原地休整!”

騎兵紛紛下馬,十分心疼地撫摸著愛駒。

曆經了多場戰鬥,金兀術讓人起灶做飯,好讓肚皮不會癟下去。

一刻鍾,兩刻鍾,三刻鍾,沒有宋軍追上來,金兵們終於能好生吃了一頓飯,馬也在周圍啃食野草。

就在這時。

玩家們:“衝啊——”

“該死!他們究竟是怎麽追上來的?真是陰魂不散!”

金兀術摸著刀,眼神凶戾。

他用一種幾近殘忍的方式將玩家們殺死,斬下頭顱,堆起京觀,試圖威懾後麵的宋軍。

沒有威懾成功。

過了一會兒,

玩家們:“衝啊——”

金兀術與部下棄馬,讓馬往大路逃奔,以作迷惑,自己等人則走山穀。

——反正那些馬已經快跑不動了。

還是過了一會兒。

玩家們:“衝啊——”

金兀術又轉走河流,渡河去往對岸。

依然是過了一會兒。

玩家們:“衝啊——”

……

“呼——呼呼——”

金兀術大口大口喘氣,由於體力不支而落隊的士兵已經越來越多,他身邊人越來越少。

河水卷走了一部分金兵。

原野奔逃了一部分金兵。

金兀術舉目四望,留在他身邊的竟然僅有十餘人。便是這十餘人,也僅是因為狼群迷惘地跟著頭狼,腦子昏昏,想不起來還有其他出路。

他已經沒有斥候了,也不知那些神出鬼沒的宋軍還會不會再次出現。

無望的逃亡才最可怕。

雙腿灌鉛一樣,走了沒幾步路,金兀術向天上望去,蒼鷹飛過,黑影覆蓋了他又迅速離去。

他們沿著山路往上行,想要借用山勢崎嶇來擺脫身後追兵,忽然,側麵山丘上傳來魔鬼一般的呼喊聲:“衝啊——”

大片石頭從天而降,轟砸下來,隊伍裏爆出驚懼的恐慌叫聲,金兀術身邊那名近衛更是被石頭砸死,眼珠子凸出了眼眶。

隻差那麽一點,就是金兀術被砸中了。

有金兵拉拽著金兀術:“郎君快走!這邊走!”

山路多障礙,金兀術被老樹的根絆了一下,踉蹌著回頭,便望到不遠處滿地血腥,橫七豎八躺著的,皆是他女真兒郎。

空氣中,血腥味與汗臭味彌漫在一處,為了方便輕騎逃亡,他們脫了戰甲,隻帶著頭盔,此刻身體被砸得血肉模糊。金兀術還看到了,一名金兵殘破的手指頭邊上,是一朵淡黃野花在盛開與搖曳。

“郎君!跑啊!”

金兵將他用力一拽,七拐八拐,在怪石中奔跑,鑽進了一個山洞裏。

金兀術盯著洞口看了好久。

金兵們還在為死裏逃生而感到慶幸,不過,他們很快又想起來,依照之前情形,宋軍很快便會追上來,而他們這些人已經沒多少力氣跑了。

金兀術忽然開口:“你們可知蒙刮孛堇是如何沒了的?”

金兵們本來貼著山壁坐,一聽到聲響,身體立即板直如木,待反應過來是郎君在說話時,才勉強轉過頭去看著人。

身下,汗水打濕出了些許印子。

“他被宋人用臘肉腿活活打死了。”

這話一出,眾人皆驚。

他們隻知道完顏蒙適兵敗身死,還真不知是這種死法。

“我知道今日我們是逃不掉了。”金兀術猛地抬高聲音,雙眼死死盯著僅剩這三五人:“我絕不允許我死得那麽窩囊,宋人想辱我,做夢!”

他慢慢地伸手,將自己心愛的寶刀抽了出來,丟到中間。

“來!”

寶刀濺起塵土,金兀術輕輕提了提嘴角:“殺了我!”

金兵喊叫出聲:“郎君!”

金兀術視線一一掃過去,有人避開他的目光,有人咬著腮幫子憋住哭腔,有人滿心悲憤,以刀割麵……

卻沒人願意將寶刀拿起來,斬下他頭顱。

還有親兵哭喊著說:“郎君莫要灰心!俺們還可以跑!”

“能跑去哪兒呢?”

“往西跑!去新鄉!”

“前一次便是往西去,又被左右夾擊,逼得南去渡河。”

“那便往東去……”

“若撞上宋人匪類,落到山匪手裏,淺灘遭蝦戲,倒不如死了幹淨!”

“那便向北……”

“再渡一次河?”

“……”

“周而複始,周而複始,哈!”

金兀術以掌撐地,慢慢站起,重新拾起了自己的寶刀,手微涼,刀柄更涼。

“哈哈哈哈——”他環視一圈,譏諷:“本以為在座皆為我女真漢子,沒曾想,盡是鼠輩!”

喉間發出了一聲失望歎息。

當場有金兵被激到,乍然站起,滿臉不忿:“郎君恁地瞧不起人!他們不敢,俺敢!”

“好!”金兀術大喜,將寶刀丟與他。

金兵雙手執刀上前,臨到頭來,手抖得不行,牙齒也顫得格格響。

四太子斜睨了他一眼,笑罵:“怎這時候成了生蛋子,可別讓我好半天死不成。”

“我殺了好幾年宋人遼人,那刀上血洗也洗不幹淨。”他指著脖子說:“往這兒割,知道了嗎?”

金兵眼睛一閉,刀口湊上去用力一割,便將這四太子殺雞一樣割斷了喉嚨。

“當——”

寶刀掉到地上,四太子也倒在了地上,那雙眼睛直勾勾盯著山洞洞口,唇角好像還在笑。

臨死前,他聽到了宋軍搜山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