黏膩溫熱的血從木板縫裏流淌出去, 在空中幾乎成了一條血線,斷斷續續往下落,啪嗒啪嗒濡濕了土地。

張顯站在哨塔上, 腳邊躺著哨兵屍體。視野中, 嶽飛軍如一線鋒刃,插進金賊糧倉之中, 很快, 大火失控起來。

為了防止山火燒糧倉,糧倉附近被金兵挖了很大很深一條隔離帶, 又把草木都清理得幹幹淨淨,地上一片枯葉也沒有。

現在全便宜了嶽飛軍逃出火場。

張顯從哨塔上躥下,迎向嶽飛:“哥哥!”

嶽飛把手一揮:“走!去金賊的畜圈!”

金兀術聽到外麵喧嘩之聲, 猛然從**醒來, 從枕頭底下抽出刀橫在胸前,一雙狼目掃視四周, 便見到火光熾烈了整個營帳,將那一塊布照亮得如同白晝。

敵襲?

不, 不是,應該是……

門簾被呼啦一下掀開, 一名成年金人男性焦急地衝進來,看見金兀術醒著,如同看到了救兵。

“郎君!有人燒了糧草, 營寨中起了喧嘩,外麵正在炸營!”

*

起因是有金人起夜時,看到了山頂火光, 或許是剛睡醒, 陡然後退了一大步, 撞倒火炬,火焰在地上“噗”一聲熄滅,這一塊立刻陷入黑暗中。

他還作死地叫了一聲:“有敵襲!”

霎時間,營寨中一片慌亂之聲,有光的地方還好,被熄滅了火炬那一塊,金兵們在發現周邊有人後,求生欲使他們本能地相互推搡,攻擊。

“別踩我……啊——”

“誰!誰在這裏!啊——”

“敵軍!是敵軍嗎!”

他們如同沙丁魚那樣擠來擠去,一片漆黑之中,驚恐的情緒被放大,士兵驚慌失措,四散奔跑,有人摸到了武器,亂喊亂叫間長矛在身周亂戳,有人連人是誰都沒看清,見到個人影就嗚哇亂叫。

金兀術出了營帳,便見自己親兵將此地圍成鐵牆,盾牌豎在身前,火把一根根豎起,明亮成白晝,有士兵驚慌跑到這邊時,便會被光與同袍麵容安撫,慢慢安靜下來。

微弱月光下,金兀術眯起眼睛,看著這一團亂像,單手拎起敲棒,對著盾牌用力一敲,好大一聲震響。

“咚——”

“安靜!”四太子冷喝。還有人慌亂,他便進了人群,抬腿掃摔一個,抬手扭送一個,毫不留情地一棒敲下去,棒子與肉|體接觸,悶聲在夜色中響起,讓人本能地心底生寒。

他迅速清出了一小片沒有碰撞的地方,盡管一大部分金兵臉上仍殘存恐懼,卻還是以他為中心,慢慢安靜下來,驚魂未定地瞄看周圍,這才注意到,原來周邊全是同袍。

金兀術沒有花費時間去控製住整個大營,他隻抬頭看了一眼山頂,麵上狠戾升起:“跟我走!”

親兵狠狠哆嗦了一下:“郎君,就我們這五六十人?我們不管大營了嗎?”

金兀術眼角微微上挑:“營中多處有火把,亂不了多久。”

尋常炸營可怕那是因為其中還有敵方在渾水摸魚,但放任不管,在金兀術看來,也就是會躁動一小會兒,死個一二十人罷了。

“他們來夜襲糧倉,為了上山,必然不會帶多少人,你們這些人足夠了。走!隨我上山!”又指著一個親兵:“你留下來,等他們冷靜下來後,再讓他們去山頂救火。”

山中還有巡邏兵,被金兀術收攏了,又念及既然會被闖到山頂,定然是白馬山中有他們不知道的小道,稍一沉吟,讓他們高低分散站著,人與人之間,前後左右皆間隔了三十三步,各人手持火把,哪個地方沒了火光,就必然是有敵情。

金兵密密麻麻圍著下山路徑,果真讓他們發現了嶽飛軍蹤影。

“哥哥,我們被包圍了。”

張顯試圖往前衝,又被金兵手執敲棒,一打頭,一刺胸,逼回了包圍圈。

嶽飛這次沒有帶弓箭,隻帶了便於行動的刀,那些金兵卻一個個背了弓箭,前麵一圈人持著敲棒,後麵那圈人就彎弓搭箭,隻等著指令一下,便能把他們當麥穗那樣收割。

四太子出現在包圍圈前,宋人不多,一眼掃過去便能一目了然。

“她沒來?”

嶽飛立刻就明白對方話中意思,便禁不住笑了,少年嶽小將軍難得不穩重,發出挑釁:“王對王將對將,四太子哪裏值得我家官人親自出手對付?”

金兀術也不惱怒,淡淡道:“既然如此,就把爾等頭顱掛給她看好了。”

“放箭!”

“叮叮叮叮——”

嶽飛揮舞著刀,擋住殺氣騰騰的箭矢,轉眼之間,地上多了數支斷箭。但也不是所有軍漢都像嶽飛這般身手不凡,不一會兒,便有三五個人被利箭狠狠洞穿,發出痛呼。

宋軍僅有一二十人,金兵卻如碧海潮生,一輪射完後,下一輪便迅速補上,不需多久,恐怕嶽飛他們不被射死,也要筋疲力盡而死。

金兀術看著這群軍漢在負隅頑抗,忽然有些索然無味。

打贏這群人有什麽意思,何時讓那奪了他大纛旗的女郎對他認個輸,服個軟那才叫痛快。

便在這時,那領頭宋人高喊一聲:“就是現在!”

金兀術豁然扭頭,隻聽得山林震動,有活物衝撞而出,伴隨著火光與叫聲。

那是什麽鬼東西!

金兵已結成陣,一時間散不開,片刻功夫,就被鬼東西撞飛,“啊”一聲慘叫,捂著肚子蜷縮成一團,不少金兵躲閃得匆忙,驚呼著從山坡上滾落。

在金兵的哀嚎與哭喊聲中,金兀術看清了那些鬼東西是什麽。

“牛?”

“是火牛陣。”

嶽飛朝他笑了一下:“早聽聞四太子熟讀漢史,想來也不需要某解釋火牛陣是何物了。”

傅選與幾個親兵從樹林裏走了出來,手上還執著火把。平時夜裏定然能發現這些火光,然而今日金兵帶來了不少火把,傅選幾人手中那些,便完美隱藏在這片光亮中。

牛尾巴上被點了火,畜牲受到疼痛,自然會毫無理智地橫衝直撞。他們也不牽羊牽馬,這些不好控製,容易打草驚蛇,隻有牛,鼻子上套了環,輕而易舉便牽走了。

“走!”

嶽飛聽到了其他金賊由遠及近的動靜,看了一眼金人四太子,盡管有些可惜,卻還是一咬牙,領著軍漢們迅速下山。

雖然很想補刀,但是……按照小官人們的說法,這叫什麽……貪刀必死?這具有用之身還是留到宋金戰場上再死會更值得。

*

牛被後麵趕來的人宰殺,金兵死傷倒是不多,金兀術視野卻有些發黑。

第三次了!他第三次在宋軍手上吃虧了!

四太子罵過完顏蒙適,然而自身對於宋軍也帶著一股下意識的高高在上,他以前所見所聞的宋軍,是兩千人打不過十七人的宋軍,是臨陣哄散,讓主帥大敗慘死的宋軍,他所見識的宋朝廷,也讓人大失所望。

民窮,兵弱,財匱,士大夫無恥,給打仗軍隊的甲胄,居然不能擋箭矢!搞得他們一開始還以為是手底下有人膽大貪汙了,偷藏戰利品,弄一些次品來充入軍庫,後來才知道……不是女真人貪汙,實是宋人士卒過得極其窘迫。

——衣甲皆軟脆,不足當矢石。

麵對如此宋軍,宋朝廷,他那傲慢之心,便日生月長了。

何止他,女真士卒不也如此?

金兀術掃了一眼那些金兵,他們聽到山頂糧倉被燒毀大半後,兩眼呆滯,就像是木頭刻的人。

憤怒和悲哀在金兀術胸中翻騰。

這才輸了幾回,士氣就被打擊成這樣子?剛從白山黑水中走出來,遇到一點挫折,就想要退回去守著一點家本得過且過?

這時候,光憑殺人已經不能穩住士氣了。

“兒郎們。”

金兀術仿佛沒看見金兵臉上流露的退意,語氣盡量溫和。

“可還記得你們家住哪裏?”

金兵望著四太子,對此沒有任何觸動。

然而,金兀術下一句是:“接下來我們就要圍城了,有好些時日無法歸家,明日你們寫封家書,我叫人送回去。至於糧草,我從淄州及青州調過來,不日便至。”

這一瞬間,金兵產生了無數複雜念頭。

圍城,素來是風險小而收益大的一種戰法。

家人,是他們出來掙軍功的緣由之一。

欣喜、振奮、思念、堅定、險中求富貴……

一樣樣微弱而細小的念頭匯聚,形成了新的士氣。

金兀術又將放哨那幾人拖出去斬了,警戒將士,又提前發放白日攻城時,斬斬殺宋軍所獲軍功的賞銀,這一樁樁一件件,原本有些崩塌的軍心,迅速穩定下來。

翌日,金兵開始對滑州城實施圍而不攻的戰術。

陸宰登上牆頭,望著不遠不近圍著滑州的金兵,憂心忡忡:“以滑州如今的兵力,隻能期望宗留守那邊能夠盡快派兵來解圍了。”

“啊啊!飛——高高——”

陸宰:“官家要跑就跑吧,不知那南京可還有物資,給宗留守用一用。”

“好好好!來,三郎,我們飛高高!”

陸宰:“但我能想到的金賊也一定能想到,若他們分兵去攻開封,隻怕宗留守亦分|身乏術。”

“蕪湖!再來一次!三郎飛高高!”

陸宰嘴角一抽,忍無可忍地回頭,對著正在抱兩歲小陸遊玩的十三歲青霓開口:“主公!”

十三歲的青霓滿臉無辜:“嗷?”

陸宰:“主公就不擔心——”

“不擔心啊!”

“嗯?”

十三歲的青霓誠實地說:“我有一個朋友,他現在混成了完顏蒙適的貼身護衛。”

陸宰:“???”

“我還有一個朋友,她現在是宗澤看重的下屬。”

陸宰:“???”

“他們到時候裏應外合!”

“裏——”

“暗通款曲!”

“暗——”

“暗度陳倉!”

“?!”

“總之,符鈞你放心!那完顏蒙適不僅攻不下開封,還會偷雞不成蝕把米!”

“偷——”

陸宰現在不擔心金賊了,臥底的實力從之前那張金營布防圖就能看出來了。他現在反而擔心會不會哪天眼一閉一睜,宗留守被他們又是“裏應外合”,又是“暗度陳倉”,偷到滑州城來。

十三歲的青霓rua著小陸遊的臉蛋,滿臉茫然:“你爹怎麽看上去更憂心忡忡了?”

開封。

十九歲的衣衣麵對著宗澤詢問她黑眼圈,信誓旦旦:“留守放心,我最擅長熬夜了!身體沒問題!文書已經整理好了,守城器械也清點好了,鹿角木有三千二百八十五副,地澀有二百三十副,車腳檑、夜叉擂、狼牙拍、飛鉤、鐵撞木、穿環皆已備齊,床弩、單梢炮、雙梢炮皆設於城內四麵,已讓匠人調修過,絕不會臨陣出現問題,定叫那些金虜有來無回!”

宗澤看向她的目光帶著欣賞:“好!你辦事我自然放心。但你可不能仗著年輕,不把身體當回事,我那邊有些黃芪、當歸、阿膠,也不是什麽稀罕物,帶回府裏給自己進進補。”

“多謝留守!”

剛謝完,十九歲的衣衣又歎了一口氣。

宗澤便又關切詢問:“可是有什麽事?”

少女垂淚:“官家他眼看著不肯回東京了,若留守你不在東京,誰又能擔當掃清寰宇,鎮守開封的要任呢?”

宗澤笑道:“我也並非是什麽名將,若要人鎮守開封倒也不難,隻需謹記:沿河控守,遠近相援,繕甲募兵,招納義軍,資以糧草,助以軍械,明確賞罰,優待死事,團結全軍,不可畏戰。如此,誰都能守開封,若是做不到,誰來也守不住開封。”

“留守可知誰能做到?”

宗澤略微有些自豪,捋著胡子說:“遠的不說,近的,我兒宗穎便知這些道理,亦頗能運用,素得士心。”

“他現在在哪?”

“正在軍中……”

宗澤頓了頓,瞧著十九歲的衣衣越來越亮的雙眼,不知道為什麽,眼皮跳了又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