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漢當五胡!

金人腦子好似被轟隆隆炸響, 光是聽到這句話就宛若有什麽東西在血脈裏複蘇,身體不由自主想要後退。

仿佛……他們麵對的不是宋人,而是遙遠過往裏, 能吊打周邊異族的漢人。

“郎君,你說有沒有一種可能, 他們是一群怪物, 從漢朝活下來,活了千年的怪……”

說話那金兵瞳孔驟縮,血線從他脖子上流下。軀體重重倒地, 砸起冷硬的沙石。金兀術不急不緩地收刀,沉聲:“動搖軍心者,斬!”

金軍中明麵的**迅速平息了, 然而心底的**卻沒那麽容易消逝。他們恐懼的視線投向了戰場——

刀斧之下, 灰塵之中,少男少女們的屍體與金人的屍體散亂在地上, 大腸拖著小腸,斷臂殘肢零落,偶有肉泥裹著沙土, 是馬蹄奔馳著,將血與肉踏入泥中,一遍又一遍, 踩了個壘實。

便是身經百戰的老卒,見到戰場也做不到完全將生死置之度外, 可那些少男少女們仿佛完全聽不見場上的呻|吟,看不見那些寒風中幹涸的血跡, 他們風華正茂, 卻比老將還要冷酷無情, 用自己血肉之軀擋住千軍萬馬的衝鋒。

這樣的人不是一個兩個,居然是一個又一個!

本能地,他們感覺自己好像做錯了什麽,好像……有什麽東西要咆哮著蘇醒了。

*

城牆上,嶽飛咬著牙,嘴唇都在發抖,胸膛中好似燃起了一把火,火勢成海,好像要將他骨血都融化成灰。

“出城!殺金狗!”

“出——城——”

張顯抱起一塊石頭,用力往下一砸,石頭砰然砸中一個金兵的頭顱,倒下去時,金兵手指還在顫動。

張顯扯著嗓子,聲音嘶啞:“殺——金——狗——”

那扇城門吱呀地緩緩打開,他們從城門中瘋了一般衝了出去,見到金兵就殺,殺得頭發都是血淋淋的。

什麽戰術,什麽保全力量,嶽飛軍已經全然不顧了。他們隻知道,他們身體有一股衝動,想要發泄出來。

他們想要和小官人們站在一起,不是為了殺賊後的功名,就隻是為了和他們並肩作戰,在史書上一同畫下濃墨重彩,豪情萬丈的一筆!

*

陸宰攀著城牆牆頭,胳膊上雞皮疙瘩起了一片。

一漢當五胡。

那是昔日榮耀,是漢人用血與汗,魂與骨塑造出來的赫赫威風。

那是臣子敢在奏疏裏厲聲說“犯強漢者,雖遠必誅”的朝代,那是外出使臣從不擔心自身安危的朝代,因為異族都知道,你敢動漢使,不論多遠,漢兵必然會攻至,將你國國主頭顱懸掛起來的朝代。

陸宰表情罕見地顯出了恍惚之色:“犯強漢者,雖遠必誅啊……”

如果他們也能生活在這樣一個朝代就好了。

現在?

現在不是宋兵弱啊,是沒錢沒糧沒地位死了也白死,誰樂意給你賣命!

*

監工玩家攤開被褥拍來拍去撣灰,沒有太陽暴曬,這被褥散著奇怪味道。至於這味道有沒有旁邊金汁的加成,那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那個……巴草是吧?”

土匪頭子正熬煮著金汁,聽到喊聲,不自然地抬頭:“小、小官人做甚麽?”

曆來有讓囚犯上戰場拚殺的說法,難道要命他們上戰場?

土匪頭子全身都緊繃了起來。

轟隆隆的聲響從城牆傳過來,打雷那般,被褥都在微微震動。

作為監工的少年卻是拍了拍被褥,頗有些呆地說:“之前定好了早起晚歸,午時休息的規矩,現在金賊攻城,就不能按照之前的規矩來了,你們要煮金汁,沒有多少休息時間——這被子是你們睡覺的地方,累了就在上麵躺一下。”

被褥幾乎鋪滿了這一片屋簷之下,土匪頭子盯著被褥,愣神許久,直到細碎的桶勺碰撞聲將他驚醒。

“對了,還有糖水!”麵前是一桶糖水,少年脆著聲音嚷嚷:“隻有這一份啦,回頭我要是還有時間,就來給你們準備新的糖水補充體力!”

有個土匪嘴快過腦子,沒多想就問出了聲:“你要去哪?”

少年聲音依舊脆嫩,他年紀不大,卻好似理所當然地說:“去大戰啊。光守在城裏,遲早會守不住,他們都出城打怪……打金賊了,也不知死了多少,萬一要計算貢獻度,我可不想落在他們後麵!”

他們……是少年那群同伴?那些心腸冷硬如鐵到同伴斷了一隻手,就嬉笑著讓同伴去死的魔鬼?他們居然願意為了殺金兵付出自己的生命?

開玩笑吧!

土匪們麵色古怪,好像聽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謊話。

“就是這樣,我走啦!”

土匪們眼中,少年腳步匆匆,好像迫不及待想要上戰場抵抗外敵,成為保家衛國的英雄,懷揣一腔熱血,卻不知戰場的恐怖。

他真的走了!

這裏沒有其他人!

寄哥兒咕咚咽一聲口水,一顆心都要跳出喉嚨了。“巴草哥哥,俺們跑吧!”

土匪頭子拿了碗,給自己盛了一碗糖水,咕嘟咕嘟一通牛飲,聞言,“嘿”地一笑:“你小子不是生長在滑州城嗎,你那瞎眼老娘還在城裏呢,你就跑啦。”

寄哥兒咬緊牙關,一字一頓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媽媽她會理解我的。”

土匪頭子點點頭:“你小子夠狠。”

寄哥兒抿了抿嘴,好像在說服自己:“對對……媽媽會理解我的……”

“呸!”土匪頭子一口唾沫吐他臉上。

“哥、哥哥?”

“呸!孬種配做老子兄弟嗎?老子是殺人放火無惡不作,老子可沒做過丟下老娘自己跑路。”

土匪頭子吐了兩口唾沫,好像是覺得這樣缺水,又勺了一碗糖水補回來。然後,碗一丟,腰帶用力一係,大踏步就往城牆去。

有土匪正美滋滋地喝著糖水,看見頭兒動作,糾結了一下,問:“哥哥往哪裏去?”

土匪頭子回過頭,語速飛快:“打金賊去!”

“啊?哥哥,俺們都不是官兵了,慌慌急急為他趙家江山賣命,隻怕那趙家還不領情!”

“俺又不曾說是為趙家人。”

“那是……”

土匪頭子盯著說話土匪那還沾著糖水的指頭,沉默了一會兒,慢慢地說:“為了一碗糖水。”

“……什麽?糖水?”

“沒錯,就是為了一碗他媽的,可笑的糖水!”土匪頭子暴躁地踢了一腳旁邊的牆,整個人被反作用力顛簸了一下,“但就是這麽一碗糖水,朝廷那邊給過我們嗎?”

你一個赤佬配吃糖嗎!

多可笑啊,當兵卒時喝不到糖水,當了囚徒,反而能天天喝到了。

一開始,他以為那些怪物給他們喝糖水,是為了收買人心,然而,一天天交流下來,從監工那裏,他發現比起收買人心,居然是另外一個荒謬的理由——

勞作是勞改,卻不是虐待,出了汗後,提供一碗糖水,在他們看來居然是合該如此。

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朝廷沒有把他們當人看,那些怪物卻在把他們當人看!

土匪頭子覺得自己瘋了,才會相信這個理由。

“沒錢沒糧沒地位死了也白死,誰樂意給他趙宋官家賣命!”

巴草——這個宋潰兵,這個土匪頭子,猛地大了聲音:“俺的命也沒那麽賤!但是,那小官人把俺當人看,給俺吃糖水,俺樂意給他賣命!他一看就是沒上過戰場的,俺也不是什麽名將,可俺上過戰場,打過金賊,俺去給他賣命!”

他轉身離開,在他身後,那些土匪麵麵相覷,一個又一個地站了起來。

土匪出了城。

嶽飛軍出了城。

傅選和其手下的義軍出了城。

“殺金狗!”

“殺!”

金兀術手心微微起了熱汗。

除了太原城那一場守衛戰,他許久沒有見到宋軍悍不畏死的樣子了。

“咚——咚——咚——”

戰鼓一聲聲,好像敲在人心口,他們與金軍相互砍殺,戰場上血肉橫飛,野狗悄悄靠近,啃食著屍體,分不清是宋人的還是金人的。

有金兵被打下馬,下一刻就被一個宋人撲倒在地,宋人手中兵刃已卷了,他想起玩家們的動作,毫不猶豫一口咬向那金兵喉頸。

他們像蝗蟲一樣攻來,帶走一條條金人性命,用鮮血讓金人膽寒。屍首仍泅泅淌著血,金人與宋人屍體層層疊疊,交織著分不開。

金兀術完全不懂:“這是戰場,你們在守城,如果隻是為了一時意氣出城迎敵,就不怕輸掉大局,輸掉這座城,輸掉城中百姓的性命嗎?”

“是的。”

嶽飛冷靜地拉開了弓,和金人這位四太子對上了眼。

“但是……”

箭矢飛射而出,又被他用大刀撥開,箭頭紮入草叢中,羽簇輕微顫動。

“我們更不想輸掉膽魄,輸掉信念,輸掉……已經被輸掉,卻又被用血肉重新澆鑄起來的,血戰不退,悍不畏死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