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完顏構給我們發錢了?”八歲的衣衣脫口而出。

陸宰聽到這種大逆不道的話臉色大變:“主公怎可——”

就算你們因為完顏……呸呸呸, 因為官家一心求和,不知道的還以為老趙家是完顏家流落在外的血脈,一心認祖歸宗, 對官家不滿,那也不能大庭廣眾之下說啊!

陸宰一一看過去。

來給勇奪大纛旗義士送朝廷嘉獎的那名文官愣了一下,看天看地, 權當自己沒聽見, 剛加進來的河北某一路義軍首領傅選隻是掀了掀眼皮, 鼻子裏哼一聲, 再無下文。

陸宰便也低下頭去,默默喝茶, 心中鬆了好大一口氣。

還好這文官不是什麽鐵血忠君的人, 換個忠臣鐵定血濺五步了, 但這文官或許是怕被他們斬殺當場,或許心裏對龍椅那位也有怨氣, 便一言不發。

傅選那就更別說了, 這位可是切切實實對朝廷有怨言的人, 自己家鄉是為什麽淪為戰區,他心裏可有杆秤,掂量得一清二楚呢。

那文官不由得幹咳兩聲, 揭過方才的“失言”:“諸位豪舉可謂是天下皆知啊。自宋金交戰以來, 虜賊盡呈譎詐凶狠, 馳騁於中土,每至一城,無不下之, 殺掠人畜, 甚為猖狂。幸得諸位不計生死, 突入賊陣,透出其背,殺賊敗眾,挫其鋒也。大振我宋軍威,使我宋脫羞……”

八歲的衣衣打了個哈欠:“得了吧,這就能叫脫羞了?兩個皇帝擱人家裏……”

陸宰:“咳咳咳!”

八歲的衣衣迅速閉嘴,正襟危坐,微笑:“天使繼續。”心底……不,私聊開罵:你們人呢!就留我一個人在這裏聽NPC扯淡?!

平日裏熱鬧的私聊框此刻鴉雀無聲。

其他玩家:開什麽玩笑,這種過場動畫我才不要去呢,無聊死了!

那文官瞅了瞅其他人,艱難地扯著嘴角笑,往下說:“陛下……”

八歲的衣衣舉手:“不是叫官家嗎,怎麽又叫陛下了?”

文官眼皮跳了跳。

這些赤佬,就是上不得台麵,如此簡單的事也不知曉。

但到底不敢發作,他也不傻,滑州城這一塊時常陷入交戰,在這裏擺他文官的架子?隻怕麻袋一套,頭顱一割,推說是金賊殺的,誰能幫他說理去。

文官便隻得賠笑,解釋:“官家此稱甚為親密,若是正式場合,需得口稱陛下。”

八歲的衣衣長長“哦”了一聲,嘟囔:“裏子沒掙回來,倒喜歡搞這些雜七雜八的麵子工程。”

陸宰:“咳咳咳!”

八歲的衣衣繼續正襟危坐,笑出八顆白牙:“天使繼續。”

文官一口氣血險些噴了出來,又被他用力咽了下去,繼續艱難地維持笑容:“陛下聖諭:父老苦金賊侵暴久矣,吾甚憫之……”

八歲的衣衣張嘴:“……”

陸宰:“咳咳咳!”

八歲的衣衣閉嘴。

文官目光感激地掃過陸宰,又垂到身前,繼續說:“寇攻河北吾之力不足,愧未能親被堅執銳,吾與賢士大夫共定天下,賢士大夫不能定,幸天讚豪傑,以微眇之身,破金賊於新鄉,猶股肱也。而吾百姓未有不歡欣者,朕甚嘉之,賜眾勇士帛人五匹,白金人三百兩,米人三百石,酒饌慰勞!”

在八歲的衣衣耳朵裏,話是這樣的:“αβγδθ……ηζεικλ……&#£¢……帛人五匹,白金人三百兩,米人三百石,酒饌慰勞!”

少女眉頭蹙緊又鬆開:“早說嘛!帛、白金和米呢!”

陸宰欲言又止。

……算了。

反正朝廷那邊還需要他們打金賊,估計頂多心裏罵兩句赤佬就是粗魯,暫時還不會動他們。

文官深呼吸:“已至滑州,正在府外。”

他辛辛苦苦帶著東西過來,一開始跑到黎陽,去了黎陽才傻眼了,金人信誓旦旦說五十義士是黎陽人,天下便也這麽傳,黎陽此刻卻無人敢認領。他隻能在周邊打聽,折騰了三五日方才帶著獎賞來到滑州城。

本來以為到了之後會被恭恭敬敬迎進去,好水好食招待,沒想到這些義士居然是一群劣貨,一聽是朝廷來人,竟當著他的麵一哄而散,麵前這個留下來的,還是因著跑慢了,被陸符鈞死死抓住!

這……這都什麽人啊!

少女跳將起來,趕陸宰:“快去快去,將我們的獎賞搬入庫,我和你一起去!”

眼看著少女拖拽著她那幕僚的衣袖將人拉出去,文官冷眼瞧著,隻覺得官家真是杞人憂天,像這般喜怒形於色,一點好處便迫不及待湊過去的武夫,就算破了金賊,也沒辦法成什麽大事。

他攏了攏袖子,慢悠悠走出去,那二人早走沒影兒了。文官搖頭。

哎,山陰陸家乃詩書簪纓之族,陸符鈞也是頗有文名,如今怎瞎了眼,栽在這等人手裏,隻怕前半輩子清名,要被毀個幹幹淨淨嘍。

他心裏充滿了對陸宰的歎息與憐憫,又走了一段路,複又聽得那女聲:“符鈞符鈞,我給你講個笑話!”

文官又是搖頭。

此等女子,真是半點也不賢淑……

女聲又道:“道君皇帝趙佶……哎呀,隻是一個笑話而已,我念一念姓名怎麽啦,起了名字不就是給人叫的嗎,來,繼續!道君皇帝趙佶、太子趙桓和康王趙構同乘一條船遊金明湖。突然起了風暴,船沉了。問:‘誰得救了!’”

陸符鈞的聲音略顯遲疑:“……當今?”

“錯了錯了!”

“但二聖仍在北狩……”

“正確回答是:大宋!哈哈哈哈哈!沒想到吧!”

“……”

“符鈞?怎麽不說話?不好笑嗎哈哈哈哈,我覺得挺好玩的呀!符鈞?符鈞?”

……

玩家推著小推車急衝衝地跑:“讓讓!讓讓啊!謝謝!麻煩讓讓!讓——哎呦!”,轉了個彎,在自己的驚叫聲中,那車直接撞到了前麵的人,好在玩家刹車得及時,也隻是讓對方踉蹌一下,摔在地上。

“哎哎哎!你沒事吧!對不起啊!”玩家連忙跑過去把人扶起來,看到是文官時,愕然:“對、對不起,是不是很疼啊,你怎麽哭成這樣子?”

*

“嗚……你們姑子陰陽怪氣,不敬朝廷。”

路旁,文官哭得一聲接一聲,玩家撓了撓頭,走也走得良心不安,幹脆蹲在旁邊,給他遞手帕。

“嗯嗯嗯,我們陰陽怪氣,不敬朝廷!”

文官抽泣:“你們還不懂禮數,目無尊卑,一群赤佬而已,連陛下和官家是什麽時候用的都不知道!丟人!”

“嗯嗯嗯,我們不懂禮數,目無尊卑。”

“你們……嗚……你們還給二聖編笑話,辱罵二聖,罪該萬死!”

“嗯嗯嗯,笑話……什麽笑話?”

那文官愣了愣,眼淚流得更多了,流著流著,他忽然仰天大笑起來:“哈哈哈哈,是啊,大宋就是個笑話!什麽大宋,什麽二聖,他們沒了,大宋就能得救了!有什麽不能罵的!罵得好!這就是完顏家的大宋哈哈哈哈哈!”

玩家傻眉楞眼,連忙拍了個照片發上私聊:求助,這NPC是不是瘋了啊?

*

“宗弼!”

金人營寨,金人三太子完顏宗輔,又名訛裏朵,在得知弟弟捅了多大窟窿後,心頓時涼了半截,急忙將自己的兵馬匯合過來——他們皆是東路兵馬,隻不過之前分兵了。

訛裏朵為人寬恕誠實,不像其他兄弟喜歡衝鋒陷陣,常在帷幄之中。他深知弟弟兀術是多麽驕傲的一個人,以往又從未遭遇過失敗,如今一上來打擊就這麽大,隻怕他從此一蹶不振。

光是想一想這個後果,訛裏朵就頭皮發麻,對弟弟更是疼惜,快馬加鞭趕來兀術營寨。這一來就瞧見兀術眼窩青黑,一看就知道好多天沒睡了。

“宗弼……”訛裏朵叫了大名,見兀術沒反應,又叫了他乳名:“兀術?”

——女真人隻有乳名,成年以後仍用乳名,直到後來受了漢族人影響,才起了漢名,作為女真人的大名與官名。

“阿兄!”

金兀術猛然抬頭:“我一定要打敗他們,我一定要親手把大纛旗搶回來!”

訛裏朵心下一鬆。

還好還好,他弟弟並沒有被打掉氣焰。輸不可怕,可怕的是輸不起。

金兀術喋喋不休地說,眼中跳動起火焰:“他們確實是勇士,我兀術承認他們的英勇,但他們敗就敗在有那麽一個天子。趙家小皇帝當康王時倒是有種,那張邦昌被我們責備都伏地求饒痛哭了,唯有他不為所動,據理力爭,那時候斡離不還以為他不是真的宋皇子,他太不孬種了。就將他送了回去,讓宋國那邊換人。後來這康王當了皇帝,我可是好一陣擔心,這人骨頭夠硬,他當了皇帝,宋國就要難啃了。但是,哈哈哈哈哈,誰能想到,他當了皇帝反而軟了,阿兄,你知道為什麽會這樣嗎?”

“為甚?”

“他當康王時什麽都沒有,他能硬得起來。當了皇帝,什麽都有了,反而知道怕了。他派人去給那些勇士獎賞,我一看就看出來了,這慫蛋不是提起心氣要抵抗我們了,他隻是怕自己被俘虜,給些蠅頭小利,好激勵那些勇士,讓他們拖住我們南下,他好在應天府裏當他一言九鼎的天子。我要是他,我就親身去滑州城,用漢人那話叫……禦駕親征。他隻要敢去,又不需要他一個皇帝上戰場拚殺,他坐在中軍裏,那些士兵們就會被他鼓舞,為他拚命衝鋒殺敵,但是,他不敢!”

金兀術麵露嘲諷:“他不敢!”

但凡這皇帝能有那些勇士一半的膽氣,他們攻宋也不至於那麽容易。

訛裏朵瞧他神色,忙問:“宗弼可是有計?”

“有!”金兀術響起一聲笑,笑聲森冷。

“宋對金的仇恨人盡皆知,根本無法調和,但是,宋人家皇帝是個軟骨頭,一直企圖南下逃跑,隻要我們讓他逃跑,宋人士氣自然會不攻自破。”

不久,金國一封信函到了趙構手上。

“且以亡宋累違誓約,故前年有城下之盟。洎成之後,不務遵奉,反圖不軌,雖使悔之,終無悛改……”

同時,有文書昭告天下。

“趙氏之所恃者,汴、洛殘民而已,其餘不可言也。以我雄師,何往不獲?期在必克,指日定亂,此非威脅,人所共知。若趙構曉悉此意,親詣轅門,悔罪聽命,則使與父兄圓聚……”

與父兄圓聚?

圓聚什麽?和他們一起去金人太廟圓聚嗎!

南京城中,趙構如驚弓之鳥一樣炸了起來,叫來心腹太監康履:“快快!讓行在啟程,去泅州!不不不,還是去揚州!不不不不,海上!去海上!金賊不識水,去海上!他們的騎兵就追不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