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三年, 高皇帝部下酈食其出使齊國,勸齊王歸順,齊王本來已經同意了, 撤除所有兵守戰備,與酈食其宴飲,韓信毫不猶豫帶兵襲擊齊國,齊王暴怒,認為是酈食其出賣了自己, 烹殺了當時還在齊國的漢使酈食其。

在劉據看來, 如今汲黯遭遇豈非和酈食其一樣?

都是作為說客前往敵方。

都是在談和時, 己方大軍進攻。

都是沒機會離開敵方營地。

那麽……他們的下場,豈不是肉眼可見變得一致?

“阿父!”劉據完全無法理解, “要麽和談,要麽派兵攻打,以汲公做誘餌,讓匈奴降下防備,這對汲公太殘忍了!”

劉徹目光在自己這兒子身上放了幾息, 徑直收回,重新落到自己手中這份敕任上,淡淡地說:“殘忍?太子, 兵者詭道也。”

“難道詭道就是犧牲一位忠臣,直臣嗎!陛下,這是在自絕一臂啊!”

“但是日後邊軍都不必防備匈奴了。”

“可——”

……

陛下與太子爭執了何言, 已無人可知,也少有人去關注, 大臣們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給精衛立祠上。

“這塊地不行, 太散亂了。”

“這裏怎麽樣!不潮濕!附近非荒無人煙, 又非鬧市,野獸蹤跡也少,是塊難得的好地。”

“我看看,不行,風水不太好!再換!”

“這裏這裏,這塊地風水好!”

“不行,我之前問過精衛關於炎帝的喜好了,炎帝喜清不喜濁,喜素不喜腥,此地近水,漁人多捕撈,換一處換一處!”

“那不如禁……”

“噤聲!太陽神與炎帝女皆重民,若是因著為他們立祠,毀了漁人生計,你說他們是會高興還是會不高興!”

“再看看別處!”

將作大匠帶著相應人士把淮陽郡每一寸土地都用雙腳丈量了一遍。

他們也不知道精衛喜歡何物,隻能絞盡腦汁去想,將自己認為最好的東西供奉與神靈。比如劉徹奉上的豆腐,在此物被拆穿是大豆製成前,劉徹是真心認為它特別珍貴,希望精衛會滿意。

還比如,香火與神祠。

除了建精衛的祠,還要建炎帝的祠。

準確來說,精衛對於立祠並無想法,大漢君臣這群人精察覺到精衛對此無可無不可後,立刻不著痕跡將話題引到炎帝祠上。

果然,少年神祇目光變了。

大漢君臣果斷投其所好,將重點挪到如何建立炎帝祠上,哪怕從古至今拜炎帝的人並不算少,可為神子女,如何會嫌棄自己敬愛的父神神祠多呢?

精衛對他們露出了笑容。

*

將作大匠選好了地址,終於要開始動工了。

劉徹沒有征勞役,隻是讓人發話,全憑百姓自願。話放出去了,會不會來百姓,文武百官都拿不準。

不過,也無所謂來不來了,他們隻是對精衛表明態度,今日起,大漢不會隨意征勞役,待到打完匈奴後,更會從對外征戰狀態全麵轉化為修生養息。而那些神祠,朝廷自有匠人去修建。

“自願去做勞役?”淮陽郡百姓簡直想發笑。能不做勞役,誰會想去啊!又辛苦,又耽誤他們時間,天下苦勞役久矣,他們緘默,他們嫌惡,他們憎恨,他們恐懼——

“你們聽說了嗎?好像是為精衛修神祠,為精衛供奉香火。”

他們發愕。

精衛?

“真的是給精衛立祠嗎!”

“精衛又是誰?”

“你連精衛都不知道?那可是炎帝之女!”

“炎帝又是誰?”

“是一位神祇——是太陽!”

百姓裏有人從出生起就艱難活著,地裏刨土,山中采果,每天汗流浹背起床,汗流浹背入睡,他們知道河裏有神,叫河神,什麽名字也不清楚。他們知道山裏有神,叫山神,什麽名字也不清楚。天上也有神,風神、雨神、雲神、太陽神,反正不管什麽神,拜一拜就對了。

聽到太陽神時,他們放下刨野菜的鋤頭,抬起手,用身上粗布將額頭汗擦了一遍,抬頭看天空太陽,“哦!太陽神啊。”

把這事當一個震撼消息傳出去的人撓了撓臉頰,忽然又覺得無趣了。

嗐,他真是個傻子,知道朝廷是給精衛立祠有什麽好拿出去當談資的。活都不一定能活下去,誰管新建的神祠拜了誰。

他邊離開邊嘟囔,“聽說精衛還假裝成人,那教授《養魚經》的魚女就是祂所化……”

“娃兒!你剛才說什麽!”

一群人把他圍了起來,人影團團,仿佛將世界阻隔開了。

那人麵色一白,“什、什麽?”

有急性子的揪住他那大胡子,“就——剛才你說什麽,魚女?!”

那人懵了,茫然地重複了一遍:“聽說精衛還假裝成人,那教授《養魚經》的魚女就是祂所化……”

“魚女就是精衛?朝廷是給魚女立神祠?”

“對、對呀?”

這些圍著他的人抱著鋤頭和野菜就跑了,隻留下滿地塵煙,那人捂著口鼻,“咳咳咳咳——”

到底發生了什麽?他一頭霧水。

劉徹也一頭霧水。

好幾日不見百姓前來,他對此有心理準備,沒有一點意外,但是,某一天,正在建造的祠外就多了一群百姓。

然後,百姓來得越來越多,全加入了建造精衛祠。

劉徹把將作大匠叫過來,滿臉狐疑:“你該不會強征了百姓吧?”

將作大匠慌忙否認,“陛下!臣從未做過此事!”

有精衛在此,他們哪敢明知故犯啊!得罪精衛可比得罪皇帝後果還可怕,得罪皇帝也就被滅族,一死了之,得罪精衛,說不定會讓你死後,魂靈依然受到折磨。

“奇怪?那百姓是為何……”

派人去打聽後,才知曉是淮陽百姓得知此祠為祭拜魚女而建,他們便拖家帶口來了。壯力搬石頭,老者送飯,小孩兒哼哧哼哧拔草,撒丫子在附近玩耍,給哪個叔伯托住下滑的泥筐,到飯點,幫大姑娘小媳婦給勞動的男人女人分餅。

“俺們沒什麽錢,但是俺們有力氣!”汗水順著百姓臉上黑黝黝的溝壑滑入唇溝,他們舔了舔,味兒有些酸臭。“你們應該早說,早說是為了魚女建祠,俺們就來了。”

當這些話被帶到劉徹麵前後,他驚訝極了,“炎帝之女身份,竟然比不上不知名魚女能調動他們?”

真是太匪夷所思了。

若不是出去探查的人是他心腹,誰能信這話?

“不過也是好事。”劉徹露出輕鬆的笑來,“百姓自發前去,是件好事。”

會更讓神明觸動。

他本能用利益來審視這件事,眼眸冰冰涼涼宛若黑石,“準備錢糧,發放給百姓做工錢。精衛會樂意於看到這一幕——備車,朕明日親自去。”

……

百姓們驚怔看著長車隊駛過來,本能往陰影裏站,用氣聲相互問:“這是什麽?運石料的車隊?”

車上下來一個個人,看上去似乎是官府來人。他們將一高大男子護衛在中央,男人是誰他們也不認識,想來應當是某一位貴人吧。

百姓站在遠處,一雙雙眼睛好奇地瞧過來,劉徹並不打算暴露自己皇帝身份,他讓人將一份份糧食解下來,有粟有肉有菜,堆在空地上。

“這幾日多謝諸位援手,朝廷會給諸位發錢糧,作為建祠工錢。”

劉徹接過郎吏的工作,親自站出來說。

他注意到大部分人臉上有些髒,低聲吩咐郎吏將車上布料搬下來,裁小段給百姓擦臉,其餘布料作為工錢分發。

人們似乎呆木頭那樣站著,他們眼中,一疊疊布被朝廷的人搬下車。

劉徹對著他們朗聲,“莫急,工錢每一日都——”

話語戛然而止。

好幾個黑影從那邊砸了過來,是泥塊砸在劉徹衣衫上。

有一些則砸在地上,有一些則砸在郎吏身上、頭上。

一老者駐著拐杖,底端用力敲著地麵。“為何如此辱我等!”他眼裏冒著怒火。

每一個自發前來的百姓眼裏都冒著怒火。

劉徹沒有氣惱,他第一次露出了錯愕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