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大漢君臣吃飽喝足後——他們連每一滴湯汁都喝完了, 喝得幹幹淨淨,大漢光盤行動,青霓自愧不如。

精衛還給了他們一些消化時間, 才開始繼續往下說:“在印度, 牛的地位至高無上。”

劉徹微微頷首。

如果非要做個對比的話……在那個國家, 牛可能相當於皇族?

精衛:“他們對牛十分崇敬熱愛,牛在他們眼裏就是聖物。他們生病了還會用牛糞洗澡,認為那樣能清除病情。”

“用牛糞洗澡?!”

大臣們驚呆了。

這些人不嫌髒嗎!哦,不對, 在那個國度的人看來, 他們那麽做才叫幹淨。

深呼吸, 深呼吸,要理解各地風土人情不同!要理解!

精衛:“他們還會喝牛尿, 認為這樣能強身健體。”

“嘔——”

理解個屁!!!

有大臣捂著嘴, 幹嘔出聲。

劉徹袍袖一抬,遮住不太好看的麵色。

怪不得精衛要讓他們先吃東西,聽過這事後, 他回去後還能用餐才怪。

霍去病氣息一滯,方才吃下去的東西仿佛在胃部翻江倒海。

該死,也不知道匈奴有沒有那種習性!

想到自己手底下那些匈奴兵, 霍去病暗暗定下決心——就算有,也一定要他們改過來, 入了大漢就要入鄉隨俗, 什麽泡牛糞,喝牛尿, 他絕不允許!

衛青閉了閉眼, 試圖冷靜下情緒。

……精衛說這個究竟是為了什麽?隻是為了惡心他們?不可能, 從祂之前所問來看,個中皆有深意,第三個也不會例外。

果然,神靈語態平靜,絲毫不被這種風俗影響,問:“你們也會這麽做嗎?”

“怎麽可能!”丞相莊青翟脫口而出。

這似乎不是精衛想要聽到的回答。

夜星閃亮,樹影幢幢,風過湖澤漣漪四起,神靈注視著他們,帶著耐心。

那不是祂想聽到的回答。

莊青翟抬起手壓了壓自己心口,或許是夜色微涼,那裏有些發冷。

他腦子忍不住胡思亂想:難道精衛也有一頭牛,想要它成為大漢聖獸,然後,讓大漢百姓去喝牛……不不不,精衛那麽仁善,祂怎麽會那麽做呢!

盡管這麽安慰自己,莊青翟心裏還是潛藏著一絲惴惴。他心裏清楚,隻要神靈表現出這麽一點意向,會有人裹挾著整個大漢一起去做的。不僅是陛下,那將會是天底下所有壽命將近,想要長生的人,是食不果腹,非常需要畝產千斤仙種的人,是想要討好神仙,卻不得其門的人,他——他們,會因為利益瘋狂起來,而對此抗拒的人沒辦法逃脫這場洪水,要麽不停掙紮,要麽共沉淪。

精衛的強大,並不隻是在於祂的力量,哪怕祂是善神,手指微微一動,這個世界就會為祂誕生一場風暴。

這就是神明!

莊青翟神經緊繃到了極致。

他心裏重複著念:這就是神明!

……

衛青第一時間就確定了精衛絕不是想讓牛成為聖獸。

那麽……難道是反過來?

反過來……

精衛不想讓牛成為聖獸?但是在大漢,牛本身就不是聖獸——總不能是精衛希望他們打到印度去,強行改變那邊的風俗吧?

衛青再次搖頭。

精衛並非這種性格,僅僅因為看不慣某地風俗就鼓動人間爆發戰爭,精衛做不出來。

劉徹也在思索,他和衛青想法一樣,這題破點就在於“精衛不想讓牛成為聖獸”,他隱約有了一些想法,然而不確定對不對。

劉徹熟門熟路地看向自己那些大臣們。

外置大腦,該上場了!

遠離精衛的一處峭壁前,劉徹盯著群臣看,直盯得他們後背冒汗。

“陛下?為何盯著我等不放?”

怪瘮人的。

“這是最後一道題了,是生是死,是良機還是厄運,端看爾等了——誰再敢像上一道題那樣磨磨蹭蹭,別怪朕無情。”

大臣們尷尬地笑了笑。

上一道題也不是所有人都答不出來,其中一部分人心裏早有了想法,卻礙於害怕答出問題,被神明惦記上,謹慎著沒有開口。

也有一部分人想到了又推翻,想到了又推翻,不確定答案是不是自己所想。

更有人想出七八種思路,猶猶豫豫不知道該挑哪一條。

……

總之,這一次看來不管想到什麽,都不能憋著不說了。

“陛下,精衛是心有憂慮。”

“陛下,這憂慮在於民,在於政策,更在於陛下自身。”

“陛下求長生,倘若精衛言牛糞塗身能長生,陛下會去做嗎?”

劉徹臉綠了。

“陛下,精衛一直在擔憂祂的出現反而會讓大漢子民變得更壞,陛下才是大漢的掌權者,倘若精衛提出一些錯誤之策,陛下會拒絕嗎?”

“印度瘋狂崇拜神牛,如果泡牛糞,喝牛尿真的能夠祛除百病,精衛便不會說‘認為這樣能強身健體’,既然是‘認為’,便代表著此事是凡人一家之言,牛的糞便並不能有奇效。”

“臣學過醫術,糞便不僅不會有奇效,或許還會讓身體變得更差。”

“陛下,臣觀之,精衛這是希望陛下不要順從祂所有話語。”

“陛下,臣附議!”

“陛下,臣亦附議!”

話語紛紛雜雜,大多數臣子都提出了自己想法。

這次商討可比上一次進度快多了。

劉徹:嗬嗬。

凡事最怕認真,這些家夥就是缺鞭子打!缺收拾!

劉徹把這事埋在心底,麵上隻表現出一副傾聽模樣,似乎全神貫注於第三個問題,時不時提出一些想法,讓臣子來解答。

待打好腹稿後,劉徹方才回去找精衛。

“徹明白了。”劉徹說:“天神請放心,徹絕不會因為長生便去做一些荒唐過頭的事。便是天神言語,徹亦會三思而行——”

他笑了一下,如同懶臥的老虎露出尖牙,“做了那麽多年帝王,吾能夠分清何時該做何事。”

……

汲黯在馬上,縱風而疾馳,他天生體弱,有不足之症。

這次去匈奴,劉徹甚至沒有給他配置太大的使團,不過四五人,供他聯絡草原那邊罷了。

天越來越黑,走夜路太危險,他才停下趕路,下馬,生火紮營。

“咳咳咳。”汲黯不太受得住風,低低地咳了幾聲。

使團其他人偷偷瞧著這位太子太傅,想不明白他為何要放棄平靜日子,非要去找匈奴和談。尤其是,陛下明顯很不高興,不然不會讓使團隻有這點人,萬一匈奴殺使者,他汲黯可不是李廣,能單槍匹馬衝出包圍。

他們在心裏偷偷說:這人真是吃飽了撐的。

汲黯望著夜色,忽然抬手撫摸著虎口處,那兒有一道疤。

他沒有去想那道疤,而是去想了陛下和精衛。

他才離開淮陽一個白天,陛下可有見到精衛?可將精衛請回了大漢?百姓多艱,若是能有神明相助,應當能讓生活變得更好。

想來想去,也想不到七八十裏外的情形,汲黯摩挲著虎口那處粗糙突起,記憶忽然回到了十六年前那場洪水。

那時,他才二十八歲吧?

陛下命他與鄭公鄭當時率數萬人去堵塞缺口,那時候雨多麽大啊,大到人在雨中,臉色都被淋蒼白了,像一尊尊雕像。

水從堵塞處缺口不斷噴出,試圖擊打出豁口,他就跳進水裏,拖著泥袋子去堵那些口子。水特別涼,涼得他一直在打冷顫。虎口便是在那段時間,被河水裏的銳物割傷,後來結了疤。

他身先士卒,那幾萬人便也跟著他,一起拚了命去堵缺口。鄭公六十歲了,便在岸上看著,雨再大也沒有回屋簷下。

住在河邊的百姓也會過來幫忙,壯力下河堵缺口,老者與婦人給他們帶來吃食,他還記得有個小男童,抱著滿懷桑葚,光著腳丫子跑過來,把桑葚塞他嘴裏,笑容燦爛:“謝謝貴人給我們堵河!”

“要謝陛下。”

“噢!謝謝陛下派人給我們堵河!”

有時,小男童也會憂心忡忡問:“這河能堵住嗎?”

汲黯每次都會告訴他,“可以。”他就會高高興興往汲黯嘴裏喂桑葚。

其實,河越來越難堵了。河水暴漲,凶猛異常,數萬人也才勉強沒決堤。汲黯能感覺到堵得越來越吃力,堵而複決,決而複堵,將堵河人衝得越來越少,可能明天,可能後天就要攔不住那頭凶獸了。

就在這當口,朝廷指令到達,讓汲黯與鄭當時帶著剩下的人回返。因為洪水總是堵不住,丞相田蚡上書這是天意,不如放任自流,陛下同意了。

“那洪水就不堵了嗎!”他衝著帶來指令的官員咆哮,“那些都是人命啊!”

雨簾裏,那官員麵上表情看不真切,隻是重複著陛下旨意,要求他帶人回返。他不肯走,他家老仆將他打暈,強行送上了馬車。

再醒來時,十六個郡都被洪水淹沒了。

那個會給他送桑葚,問他能不能堵住河水的小男童,成了河底的泥娃娃。

汲黯不明白一向英明的陛下為何會下那麽荒唐的命令,就因為聽從天命?回去後,他就對著這事怒噴了整整十二個竹簡,他以為他噴完後就要被陛下發落了,然而,陛下竟然沒有生氣,而是靜靜注視著他,靜靜聽他噴完,平淡地讓他回去吧。

回去吧!

這三個字在腦中回**,汲黯差點一頭撞死在柱子上死諫。

是鄭公死死拉住了他,將渾渾噩噩的他拉回了府邸。

“鄭公,陛下為何會下那種命令,陛下一開始,分明是想治河的!”

不然,不會將鄭當時派過去。鄭當時是出了名的廉潔,從不為自己添置私產,隻靠官俸和賞賜度日,家中所用還是竹器。

派別的官員去,可能會貪汙治河之餉,甚至可能會暗地裏剝削百姓,是以,劉徹選了鄭當時,表明自己治河決心。

汲黯不能理解,為什麽會變了呢?

別說陛下是真的信天命,他要是信天命,祭祖之地發生大火,董仲舒起草奏章說這是上天對陛下發怒,那陛下早就去祭祀鬼神,祈求上天原諒了,又怎麽會大怒,要將董仲舒斬首?

鄭公望著他,陷入久久沉默中。

他果然知道什麽!

汲黯追問,纏問,逼問,問到鄭當時受不了了。

“長孺,你不適合朝堂。”鄭公眼睛裏是他那時候還看不懂的複雜,“你忘記了,一年前馬邑那場伏擊的失敗,讓大漢與匈奴徹底撕破麵皮,匈奴再次頻繁襲擊大漢邊郡。”

鄭當時一聲歎息,將汲黯釘在原地,讓他天旋地轉,幾欲暈倒。

馬邑之謀的失敗,三十萬大軍無功而返,讓大漢與匈奴開始了交戰,糧草準備好了,戰甲準備好了,戰爭序幕也拉開了,誰也沒想到,打到一半,大河決堤了!

河治嗎?當然要治,不治怎麽行!

邊郡要抵擋匈奴嗎?當然要抵擋,匈奴都衝進上穀郡,肆意搶掠百姓,大肆殺人了,不抵擋怎麽行!

劉徹調了人去治河,數萬人,每日嚼用花費無數,然而,治河一直沒有效果,國庫糧食嘩啦啦流出去,邊軍那邊抗擊匈奴也需要糧食。

鄭當時艱澀地開口:“長孺啊,邊郡不能破,邊郡破了,我們就要亡國滅種了!”

……

就像瘋馬撞人,總有一邊要被放棄。

汲黯從記憶中回神,麵上早已流得滿是淚水,他擊著手掌,啞著聲音唱:“失我焉支山,令我婦女無顏色!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神啊,我這次選擇和親是對的嗎?

神啊,瘋馬撞人難道必須要選擇一邊嗎?

神啊,我……我會夢見桑葚嗎?

*

使者們驚詫地看著他,議論紛紛。

這人不是一門心思要和匈奴和親嗎,怎麽唱起了《匈奴歌》?這歌在匈奴口中唱,就是在自憐自哀,在漢人口中唱,就是對冠軍侯擊敗匈奴的讚歎。

他們不懂,他們也開始高唱,聲音裏的喜悅衝破雲霄——

“失我焉支山,令我婦女無顏色!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冠軍侯打贏了,大漢五世之仇報了!

他們心裏偷偷祈禱,這次和親千萬不要談成功啊!

歌聲消散在夜裏,汲黯攏著披風,靠著樹幹睡過去。

他迷迷糊糊想:陛下……大概在善待他家人了吧。

……

劉徹手中敕令墨跡未幹,他定定望著上麵內容。

這上麵是敕任汲黯弟弟與長子的指令,官其弟汲仁至九卿,子汲偃至諸侯相。

從精衛那兒回來後,他就擬了這份旨意。

一道身影猛地衝進來,“阿父!”

劉據眼角泛紅,“為何在允許太傅去匈奴和談後,又與精衛言,一定會打匈奴?”

大軍出征時,太傅身在匈奴之地,豈不是要以身殉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