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徹在衛青身邊放了人, 衛青知道。

衛青對劉徹往他身邊放了人心知肚明,劉徹也知道。

兩人都揣著明白裝糊塗。這也是屬於君臣的默契。

麵對劉徹詢問,衛青臉色很奇怪, “陛下……”他一向對劉徹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此刻卻因為自己猜想陷入遲疑之中。

倘使魚女當真是精衛,汲黯是否與精衛達成什麽協議,給他來信時才說得如此含混不清。因為精衛要求不能告知外人?或者是……不能告知陛下?

若當真如此, 他貿然揭破,導致精衛離去,陛下未必會高興。

衛青想了想,說:“陛下, 淮陽無變,汲黯所行之事或許與陛下有益,卻絕對無害, 我與他都暫時不能告知陛下,懇請陛下恕罪。”

……雖然之前汲黯說了,不能告知陛下是他出的主意,但是,現在已經是陛下對於是誰在背後寄信心裏有數,便也不必吞吞吐吐了。

劉徹微微眯起眼, 手指撫摸著透雕玉酒壺上的紋路,“仲卿。”他似乎有些不高興, “你從未隱瞞過朕什麽。”

若是換個人, 便要真·請求恕罪, 以為劉徹在生氣, 幹脆利落行禮求饒了, 然而衛仲卿眼中隱約帶起幾分笑意,又垂眼壓了下去,“陛下恕罪。”

這話讓他說得就好像“陛下安康”一樣隨意,劉徹“嘖”了一聲。

仲卿就是這點不好,嚇不住。

“臣此次……”

“行了,不用再解釋了——你這個泛駕之馬。”劉徹執箸敲了一下雕玉酒壺,半開玩笑:“除了朕,誰還能容忍你偶爾尥一下蹶子。”

衛青拱了拱手,笑道:“陛下仁慈。”

劉徹語氣一轉:“汲黯之事你不說無妨,將你的人到淮陽調查之事說一說。朕同樣可以派人去查,如今隻是偷個懶兒,不算你不守諾——”

他托著下頷,漫不經心看向窗外夜色,“你擇一些能說的說。”

衛青無聲笑了下。

他就知道,哪怕僅僅是一些蛛絲馬跡,陛下也能從中發現不對勁之處。

——若是平日,公卿聯合,寵臣隱瞞,他們陛下老早開始磨刀了。

“回陛下。淮陽無變,汲黯仍舊愛民,有先生在河邊講養魚之法,精微詳盡,巨細不遺。汲黯將之推廣全郡,強令每縣必養魚塘,並時常派人去勘測,若有怠慢,律法處置。”

“淮陽郡人皆談《養魚經》,對那先生頗為愛重。”

“養魚?”劉徹思索了一下,“這確實是件好事。哪怕魚賣不出去,也能自家食用。平日裏又不需時時照看,每日打理完莊稼去看一眼便足夠了。”

“臣也認為這是好事,百姓可以多一份收入,多一份肉食。”

“不過,偷奸耍滑之輩哪兒都有,汲黯是如何保證上下一心的?就算他派人去勘測,偌大魚塘,他總不能將所有魚撈上來看?”

“臣聽臣家仆說,他似乎……在試行一個新政,叫什麽……目標責任製?”

*

“精衛所說目標責任製,是真的很好用。”處理完今日公務後,汲黯發出感慨。

他也怕有人陽奉陰違,或者借養魚欺壓百姓,將好政變成惡政,就去請教了精衛,精衛沉吟片刻,拿出了天界施政方法給他參考,便是這目標責任製。

他將之結合了養魚實際,向治下發出新令。

淮陽郡每個縣都必須養魚塘,按照當縣人口、地理劃分為不同區,人口多,地段大,便多掘魚池,人口少,地段少,便少掘魚池,量力而為。

而這些區域,會記載在卷宗上,多池者以朱砂勾名,少池者以墨汁勾名,太守書房掛一份,一旬一換。

諸吏須知自己每日養魚所做之事,將魚狀況與水狀況,製表上奏太守,若有人偷懶,對照其他人養魚情形,便可一目了然。

當然,那是公塘,百姓自掘魚塘,不在目標責任製管束範圍內。

此製度推行了一個月,才有了外來者入淮陽時,撞見人人談論養魚的盛況——不談論不行啊,公塘是大家一起養,魚是大家一起分,有問題是大家一起扛,誰都怕被推出去當替死鬼,誰都打起精神來養魚。

汲黯觀察了一個月,發現這裏麵確實沒有存在大問題,瑕疵自然也有,然而任何製度都沒辦法保證完美無缺。他詢問過精衛,征得許可後,將這製度整理了一遍,上書呈給劉徹。

記載了目標責任製的竹簡應當還在路上,汲黯捂著唇咳嗽了兩聲,起身關好夜窗,燭芯劈啪爆了個響,先是一暗,又是一亮。

“奇怪了……”汲黯輕聲自言自語:“精衛一邊讓我不許與陛下言及賭約之事,一邊又在外來人麵前顯露神跡,這是為何?”

總不能是想讓陛下過來見祂,特意放水吧?

這不可能。

如果要見大漢天子,隻微微表態,陛下便會迫不及待去遞拜帖,根本無需祂費盡心思。

精衛究竟想幹什麽?

此中必有深意!

為了思考這深意是什麽,汲黯整日都在琢磨,無比上心。

他眼裏看到的並不僅僅是一位神靈,而是一位能為百姓帶來好生活的大才,若是因為些許不上心,損失了神靈好感,汲黯絕對不會原諒自己。

所以……

“到底是因為什麽呢?”汲黯傻眼了。

讓他懟上級他會,讓他揣摩上意,他不會啊!他要是會,還能被陛下扔去長安外麵當太守?

遂召群賢問策。

“我有一個朋友。”汲黯麵容嚴肅,“一次宴飲,和丞相打了個賭,若不提醒太子一事,太子可會犯錯。若犯錯,丞相贏,若不犯錯,我那朋友贏。”

群賢挺直了脊背,認真聽主公講話。

“丞相與他說,絕不能將此賭約泄露。這個中含義便包含了,不能讓人知道我那朋友宴飲之人是丞相,否則很容易被查出真相。我友從未外傳此事,然而,丞相卻在一日,對外人談及自己某年某月與某某宴飲,他此舉是為何?”

群賢沉思。

沉思……

沉思……

汲黯目光希冀,群賢失語,汲黯目光漸漸暗了下去。

群賢之中,有人看到主公如此失落,於心不忍,硬著頭皮站了出來:“主公,吾有一言。”

“請說!”

“會不會……丞相目的並非想看太子犯不犯錯,而是在考驗主公友人呢?”

“考驗?什麽考驗?”

“考驗品性,考驗主公友人……能否守口如瓶。”

最後本想以疑問收尾,此人想起自己處於被問策中,語氣大拐彎,生生壓成了陳述句。

汲黯神情很是專注地聽完,然後握住了此人雙手,一向平穩的語調也多了幾絲起伏。“君大才!”

不會錯的!就是這樣!

不然,精衛分明隻需要等陛下來便是,何必在陛下來之前,就傳下養魚之法和目標責任製。必定是想要考驗他是否以民為本,能否用祂所賜之法使百姓過上好日子。

原來考驗的不是陛下,是我!

幸好召來群賢問策,否則,他恐怕一直要迷惘到九月。

汲黯心潮翻湧,鬥誌如海浪層層。

施行仁義本就是他所欲,神靈青睞亦是他所欲,二者相合,他是否能夠期望……魚與熊掌得兼?

平複了一下心情,再平複了一下心情,汲黯轉念一想,又覺得事情沒那麽簡單。

神靈……怎會隻有這麽表層的意思呢?

在汲黯將這個想法表達出來後,群賢再次絞盡腦汁,順著之前思路去想。又有人站了出來,大聲說話:“主公!會不會是丞相既想考驗主公友人,又希望太子不犯錯呢?”

汲黯默了一息,細思之後,鄭重點頭,“不錯!應當就是如此了!”

他還是得繼續托人看著陛下,然後,自己這邊也繼續努力才行。

神靈做事,必有深意!

*

“啊?深意?沒有啊。”

青霓用一把小錘子敲著核桃,一顆、兩顆、三顆……快樂地敲,快樂地說,然後把核桃肉塞入係統口中。

“這不是考慮著該搞出點動靜,讓劉徹知道我人在哪嘛。至於汲黯那邊,交給他自己腦補,我相信他可以的!”

係統套著雪貂殼子,微微睜圓了眼睛,很是驚訝:“所以你才在發現那群人是衛青手下後,故意嚇他們?”

“對!”青霓跳起來,跑到河裏,啪嗒啪嗒踩著水玩,背對雪貂,扯著嗓子回話:“不過,我一開始隻是想送他們下山,然後他們快到山下時,走了幾步察覺腳步聲消失了,回頭一看,山路無人,隻餘下樹葉打著旋兒飄落。不過,他們芝麻信用掉了一點點,被我發現他們撒謊了,我想著神靈應該能辨別真話與謊言,就順勢改了劇本。”

說到這個,雪貂就抱起核桃,憤憤一口,牙嗑上麵,將核桃磕出大條裂縫。“他們居然向你丟刀!”雪貂炸毛,“太過分了!”

“沒事沒事,我這不是沒事嗎?”青霓跑回來,抱起雪貂擼毛,“他們也是嚇到了,畢竟深山老林,還詭異起了白霧——說到這個,二氧化碳滅火器真好用,裝逼利器!”

哪怕知道青霓是故意這麽說,為了讓它消消氣,雪貂還是甩了甩尾巴。

生氣!

“現在是糾結能不能裝逼的時候嗎!”

青霓繼續安慰自家係統,麵頰貼著它耳朵,“別氣啦,我是知道能用上架躲開大部分意外,才去嚇他們的。你沒有記憶,不太記得了,第一個世界不能憑空消失,我就沒有做過這種會引起別人應激反應的事。”

但她也沒想到,對方竟然會嚇到把刀向她丟過來,以求逃生就是了……這個就不和統統小可愛說了,咳。

被熱氣一呼,雪貂耳朵抖了抖,哼哼唧唧:“那好吧。聽你的。”它從來就拿宿主沒辦法。“我不和他們計較!”

青霓抱起雪貂,對著額頭吧唧一大口,“統統最好啦!”

毛茸茸大尾巴翹了起來。“那當然!”

“不過,他們居然會那麽害怕,我都沒想到誒!”係統嘀嘀咕咕,“你不是都表現出來自己不生氣了嗎?”

“因為他們怕我不是真的不生氣吧。”青霓想了想,“我以前在網上看到過一句話,三生不幸,知縣附郭;三生作惡,附郭省城;惡貫滿盈,附郭京城。大概就是這意思,他們為衛青家仆,生活在長安,那裏多權貴。”

這也是她問對方“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緣由。

那些人都不管她是否友善,滿心害怕被秋後算賬,她也就隻能做出一副“我是神靈,眼中放的是天高幾許,地厚幾分,這點小事懶得計較”的姿態,對他們來說,這種不放眼裏的態度可比幾句“無妨,我不計較”令他們心安。

就算他們沒有領會到,回去和衛青一說,衛青肯定能領悟到——神靈若是真不高興了,劉彭離就是前車之鑒,哪有閑心跟你玩秋後算賬。

“噢!”係統高高興興:“那我消氣了!”

讓他們提心吊膽一陣子!

衣衣先嚇人的又怎麽樣!它就是雙標,反正它是係統,人類道德約束不了它!

青霓麵上浮起了一抹溫柔笑意,拍拍雪貂腦袋,又揉了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