汲黯什麽鬼也不想搞, 他就想能重新見一麵精衛,將金還給祂。然而這也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念想。

“阿父阿父,你要去哪!”

汲黯頭也不回, 聲音與步履一樣沉, “近日身體舒暢, 出門釣魚。”

他自己拎著魚竿和魚簍, 慢悠悠來到河邊,後頸還能感到春風微寒。慢吞吞坐下,悠揚地甩開魚竿垂釣。魚鉤用了無倒刺彎鉤,汲黯釣上來好幾條魚後,從中挑出一些,確定夠家裏人吃後,便把其他魚放回河裏。

“那是……”

汲黯正要走, 看見上遊有幾個藤編籠子飄下來, 驚咦一聲,脫了鞋,卷起褲腿, 踏入河中,籠子離岸邊不遠, 第一第二個沒撈到,第三個才落入汲黯手中。這籠子樣式汲黯沒見過, 打開來一看, 裏麵居然是幾尾魚。

這是一個能自行抓魚的籠子!

汲黯看到還有好幾個籠子漂下來, 明顯是有人故意如此做, 而非捕魚求生。他皺了皺眉, 把魚放生後, 回到岸上穿好鞋, 抱著籠子逆流而上。

到了上遊某一處,便聽見精衛清脆笑聲,走近一看,少女正與一頭雪貂嬉戲,裙子淩亂地半撩起,雪白皮毛蹭在玉色小腿上,癢得祂忍不住地一直笑。

老古板臉一紅,頓時轉過頭,不好意思再做聲。

過了好一會兒,青霓才發現不遠處杵了個人,雪貂鑽到她腰後麵,探著腦袋去看汲黯,青霓拍拍裙子,站了起來。

“是你?你怎麽會在這兒?”精衛聲音依舊雀躍,雪貂化為白鳩,落到枝頭。

汲黯目光在精衛身上飛快掃了一下,又輕輕垂下,看見了滿地藤籠。

青霓也隨著他目光看去,這些藤籠是匠人所織,她出了錢,織了幾十個放水裏,裏麵有魚就解開讓它順流而下,沒有魚就撈上來,過段時間再放。

“水裏那些籠子……是足下所為?”

“嗯!”

“足下為何要將它們丟進水中?”

“我在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凡人若是看見籠子,好奇拾起來,發現裏麵有魚,或許就會去學如何編織,以它來捕撈,為家中添一些肉食!”

精衛眸光清澈,清澈到映著湛湛河光,裏麵全然是為凡人能吃上肉而欣喜。

汲黯好像被人對準心髒,狠狠戳了下去。他又想起神祇口中那句“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

——或許正因為祂是凡人所成之神,才能如此體諒凡人之苦吧?

“那你呢?”精衛問:“你將魚籠撈上來,又逆流而上,是想作甚?”

“我?”汲黯按著懷裏那個魚籠,手指骨節瘦削,幾乎要匿入縫隙中,“我見到這些魚籠,以為是有人拿魚尋歡作樂,便尋來。如今才知是誤會。”

“尋歡作樂?”精衛困惑,“太守還管這個嗎?”

“尋常太守不管,不過,若真是拿魚尋歡作樂,我認為我應當管一管。”汲黯緩緩道:“水中魚有數,人拿去玩樂了,真正需要它飽腹之人就會饑餓。死魚回到水域中,若被打漁人撈起來,無法使他果腹,亦無法使他賣錢,不合天道。”

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

魚被人吃了,被人賣了,是去補足了人的生命,在道家看來,有意義。而魚被玩樂至死,在道家看來,就是沒有意義。

——當然,這是在沒有同好辯論的時候,如果辯論了,就會變成“你怎麽知道沒有意義呢,它死後丟回河裏,會被河中捕食者吞食,丟在岸上,會被岸上捕食者吞食”,“你不是捕食者,你又怎麽知道捕食者一定會吞食死魚呢”,“你不是捕食者,你又怎麽知道捕食者一定不會吞食死魚呢”……

青霓強行忍住濃濃杠精之魂,腦子裏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便說了出來:“你這樣就是知行合一了!”

“知行合一?”這個詞匯汲黯沒聽說過,卻一下子抓住了他心髒。他便微笑起來:“道法自然,知行合一,確是如此。”

白鳩在樹枝上看著這一幕,臉色怪異。

衣衣肯定是沒想起來“知行合一”這詞匯出自誰!

“知行合一”來自王陽明心學,王陽明本人是大儒,雖然這心學據說——實際怎麽樣除非問本人誰也不知曉,據說心學融合了儒釋道三家觀念,但是,在此刻說給汲黯,得到汲黯認可,總覺得好奇怪。

——汲黯這人最討厭儒家,經常詆毀儒學。

*

汲黯也想學習編織魚籠。

精衛伸手一點,空中翛忽現了一個自行旋轉的魚籠,它旋轉著旋轉著,開始慢慢解體,解成藤條後,又開始自動編織,仿佛空中有雙無形大手將之組裝。

大手沒有,裸眼3d投影儀倒是有一個。編織過程全麵複製於大河村匠人。

這種投影儀,許多人拿來做店鋪門麵,就算是燈光下,就算是白日,也能看得很清晰,汲黯就目不轉睛盯著那魚籠編織步驟,跟著學,隻是動作有些笨拙,看了好幾輪也沒編成功,手心編藤編得發紅,耳根也紅了一片。

青霓憐惜地看了他一眼,可惜“精衛”也不會編沒辦法手把手教了,既然汲黯要學,要麽找位匠人來,要麽對著這3d影像死嗑。

汲黯在那邊埋頭苦學,青霓也拿出二手kindle電子閱讀器,低頭去閱讀。

青霓請店家幫忙下載了知網不少論文——需要付費的,她都掏錢了。也下載了不少農學古籍,比如《卜式養羊法》,《王良相牛經》,《天工開物》,《四時種植書》等等,將4G容量塞得滿滿當當。雖然二手kindle字體附近會有不少黑點,但是不妨礙閱讀就行,這種kindle它便宜啊!

一個kindle才九十九!白玉京有望了!

“這是何物?”汲黯聲音傳來。他已經放棄了編織魚籠——術業有專攻,以後還是請一些匠人學會後,教給群眾吧。

“白玉。”精衛言。

——白玉京的白玉。

“汲黯。”祂開口,九天來風拂起祂身上羽衣,“吾要講道,汝明日可來,此時此地。亦可帶人來。隻不可泄露吾之身份。”

汲黯漆黑眸色裏,忽流一道光,“講道?!”或許是今日出門急,或許是其他緣由,他頭上束發之冠電光石火間崩落,頭發披散而下。

汲黯為人莊重嚴肅,就算劉徹身為皇帝,恰逢其前來奏事,發現自己沒戴好發冠,都要立刻避進帳裏,免得汲黯對此發揮噴子本性。然而,此刻聽到精衛說要講道,他卻已顧不上披頭散發符不符合禮節了,急切追問:“帝女欲講何道?何時開講?”

講科學養魚。淮陽郡就是試點。

不過,好像逼格不高。

青霓眼角往河上一掃,看見有魚正好躍出水麵,便伸手去指。

……

“吾……”

帝女垂眸又抬眼,側頭望向湖麵,指尖一指。

“淮陽有太昊伏羲陵,吾便為汝等講這包犧之道。”

汲黯側目。

河上,一尾白魚躍出水麵,銀光熠熠,又在水花中消失,轉瞬即逝,便如螢燭比日月。

——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作結繩而為網罟。

*

汲黯歸家時就發現了不對勁之處。比如,傻兒子沒有在院子裏拿著木槍呼來喝去,打掉晾衣架子,並在衣裳上留下黑鞋印。而是捏著一串蟹青色手鏈,在窗戶外麵探頭探腦,“阿父!我給你帶了禮物!”

遞近一看,才發現是溪中卵石係成,打磨手藝粗糙,有些凹凸不平,顏色也非真正的蟹青色,僅是近似。

是他們家能買得起的那種手鏈。

汲黯麵色緩了緩,將之戴到腕上,蟹青的珠子壓著瘦弱的腕。“你有心了。”

回頭才知這小子為何給他送手鏈。墨者那邊出了新義,已傳到淮陽郡,家中老仆知他心意,早早買回,放在他房中。竹簡有被翻動過的痕跡,定然是那小子偷看了。

汲黯坐到案前,靜靜翻開竹簡,看完後,沉著臉色罵:“該斷子絕孫的董仲舒,該斷子絕孫的儒學!”

老仆欲言又止。

這不是墨者學說嗎?與董仲舒和儒學又有什麽關聯?

對此,汲黯沒個好臉色:“你且看著吧,按那董仲舒心思,他看到此書,必然會欣喜若狂,將其中思想加入董學中,加強天人感應——陛下定會取來用。天下人隻要恐懼神鬼,便會恐懼天子。”

老仆垂頭,不敢言語。

汲黯哼了一聲,卷開竹簡,再次重頭看這份新義。

“作者,呂超……怪不得墨學能完善,此人肯定是見過精衛了,才信誓旦旦說神靈傳下複合弓……”

汲黯想到在大漢這個公羊學盛行年代,黃老之學逐漸沒落,少年人多逐公羊而抗拒黃老,就連他小兒子,也經常一口一個“九世之仇”……或許,道學也該出新義了。

汲黯拿出一卷空竹簡,提筆,寫寫停停,頓筆思索時,有時麵露笑容,有時蹙眉沉思——

道法自然,知行合一。

何為知?良知爾。

何為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也。

以包犧之道養魚,取天道之餘養人道不足,使百姓不做違背良知之事亦能自給自足。

……

竹簡空白之處越來越少,汲黯臉上笑容越來越盛,快要寫完一卷竹簡時,陡然回神,腦子裏轟然一聲炸響——

他站了起來,手舞足蹈:“恨不早遇仙乎!”

汲黯有預感,明日聽道,定有大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