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轉瞬即逝, 三月到來,農人開始耦耕。

沒有牛,貧民隻能人力耕種, 一人在犁前拉繩, 一人在後麵扶犁, 在田中步履艱難。粗繩勒在前者肩上, 在日頭下,於肉裏勒出深痕。

汲黯履行了承諾,將鐵器與耕牛借出。

“阿父阿父!”

他小兒子咋呼咋呼跑進來, 突突突開說:“剛才居然有人騙到我們家頭上了,還說你答應借給他們耕牛, 春耕就在眼前, 耕牛那麽重要,怎麽可能外借!騙牛也不想個好借口,還是好幾家一起上門, 也不想想,借給他們, 我們家裏牛還不得累死!”

“是我答應借的。”汲黯冷不丁說。

“啊?”小兒子意識到阿父不是在開玩笑,震驚:“為什麽!阿父,你想把牛累死吃牛肉嗎!”

汲黯:“沒有為什麽,我想這麽做,就做了。”

“……”表情直接凍在了小兒子臉上。

這標準汲黯式回複,直接讓小兒子一陣牙疼,回憶起了沉痛往事。

他阿父走道家路子, 還希望兒子和他一樣學這黃老之術, 小時候他被拎著背書時, 為了逃學, 就舉著竹簡,大聲質問:“不是說‘道法自然’嗎,你還逼著我念書!”

他阿父冷笑一聲,“‘道法自然’就是,我想這麽做,就做了。”然後,將他拎起來一通胖揍。

收回回憶,小兒子眼神飄忽,撇地瞧見房間裏居然立了一份香火,不知道拜祭著哪位神祇,隻能看到前麵放著金子。

居然是金子誒!

“阿父!我們家什麽時候那麽有錢了,拜神都用金子?!”

“不是拜神,是還錢。”

“啊?”

汲黯也不好說自己用“以下犯上”罪名收了神祇罰金——畢竟萬一兒子說漏嘴,毀了他與精衛賭約便不好了。神祇自然可以任意評論天子,不能稱為“犯上”,他想把罰金還回去,然而已聯係不上神祇,隻能用這種蠢笨方法試圖傳達心意。

“你為何還在此?今日課業完成了?”

“我我我我準備去!”

小兒子兔子一樣蹦起來,一溜煙跑走,然而不一會兒,又一溜煙跑回來,“最後一件事!”

“講。”

“阿父,你當淮陽太守好幾年了,怎麽今年才將牛借出去?你要是之前就到處借牛,我也不會誤解他們了!”

“你看那邊。”

“啊?”

小兒子順著汲黯指向望過去,看到了一片破舊牆麵。

“再看這邊。”

小兒子看見了牆上掛著打補丁的舊披風。

阿父慢吞吞問:“看出來什麽了嗎?”

小兒子猛搖頭。

他聽見阿父不緊不慢說:“前幾年不借,是因為我們家窮。”

小兒子先是怔愣,而後反應過來——前幾年他們家窮,隻有一頭牛,一套鐵器,自家還得春耕,怎麽借人?

*

汲黯的信被送到了衛青手上,衛青看著上麵“今歲結束前看好陛下,莫讓陛下做不利於社稷之事。切記,莫要告知陛下是吾請君所做此事”陷入了沉思。

……這是什麽意思?

衛青與汲黯相識,深知對方並非無的放矢之人,必定是暗地裏發生了什麽他所不知之事,才會作出如此交代。

要是其他要求,衛青必然先去追根究底,但既然是看好陛下這種無害之事……嗯,他一邊去做,一邊找人去淮陽調查事情原委好了。

十數匹馬載著人從燕國都城出發,去往淮陽郡治所。而衛青則前往自家陛下住所,未進門時,就聽見裏麵靡靡絲竹音,進了門後,便看見一容貌俊俏的男子在室內翩翩起舞,腰肢旋折仿佛一折就斷,赤著足踩在那絨布毯子上,唱:“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劉徹懶洋洋臥在榻上欣賞舞姿,案上是好酒好肉,奴婢跪坐在旁,舉止輕柔地喂食。柔軟軀體在他身上蹭過,仿佛在引人遐想。

衛青默默把目光移開,不合時宜想起了友人對他嘀咕:咱們這陛下就算是出來尋仙也從不虧待自己,不僅不虧待自己,還到處散財,他所過之地,賞賜出去的帛布和錢金以萬計,桑弘羊給他賺回來的錢真的還夠他花嗎?

歌舞停了,劉徹喚他:“仲卿怎來了?到我身邊坐。”等衛青坐過去,他才看向起舞男子,十分好奇:“世上當真有如此美人?北方,莫不是就在這燕地?”

起舞男子,也就是李延年躬身行禮,道:“陛下恕罪,此曲,臣是為臣女弟所做,臣與女弟是中山人。”

中山就處於燕趙邊界處。

衛青側頭去看,陛下果然起了興致,正興致衝衝要開口去問李延年。

衛青心想:……往後宮再添佳麗算不利於社稷嗎?算,好色不知節製,會讓陛下短命。

他拿手輕輕碰了一下劉徹。

劉徹眨了眨眼睛,改口:“唱得不錯,你下去領賞吧。”

李延年傻眼了。他特意選了一個好日子,沒有夫人在側,也非宴中,將這首準備良久的《佳人歌》獻上,就是想要讓妹妹入陛下眼,可這是怎麽回事,陛下怎麽轉性子了?

再是百思不得其解,陛下發話了,李延年也隻能滿懷不甘退了下去。

劉徹看向衛青,人還躺在榻上,勾勾手指,問:“仲卿何事?”

奴婢依舊低頭,隻當自己是個聾子,一心一意做著自己事情。

衛青認認真真說:“陛下,耽樂**|色於聖體有害,易擱大事,陛下虛歲已四十,扁鵲言:年少時,荒耽於色,至五十外皆患虛損。臣不進諫,豈非懼死亡之禍乎?”

劉徹目光在衛青身上頓了一下,在衛青發懵麵色下,猛地一聲笑,越笑越大聲,“仲卿,仲卿啊——”他笑得肚子疼,“說吧,誰教你這般做的,你從來就不管這些。難道是又一個寧乘,教你這樣進諫,說是能取悅朕?”

衛青幹咳一聲,仍舊正襟危坐,“陛下。”

劉徹努力收斂笑聲,“你……噗……你說。”

衛青擺正臉色,道:“確實有人教臣,但臣暫時還不能告知陛下,請陛下恕罪。”

這可引起了劉徹好奇心,他睨了一眼衛青,“所以,你預備如何做?”

“臣預備,這段時間多勸諫勸諫陛下。”

“……?”

劉徹本來沒當回事,他又不是沒受過勸諫,再說了,他在等神田麥子成熟,無事可做,能勸諫他什麽。

然後,劉徹發現他錯了,簡直大錯特錯!

為什麽朝堂裏擰成了一團?

他出去打個獵,跳出來一位大臣,說打獵容易受傷,請他為天下保重龍體。

他和後宮夫人稍微荒唐了一些,第二天又跳出來一位大臣,請他不要耽於女色。

他收了郡守一些上供,還有大臣跳出來,說這是民之膏澤,請他不能縱容此事發生。

……

“汲黯!”劉徹氣得五髒六腑仿佛有火在燒,“你當朕不敢殺你嗎!”

他查出來了,那些大臣一反常態,全是因為汲黯給他們去了信,信被燒了,不知道內容是什麽,隻隱約能查到有人呢喃了幾句農書什麽的。

至於汲黯為何會如此,還沒查出來,大概就是因著那農書?

什麽破農書!!!

衛青遞了一杯水過去。

劉徹更氣了,“衛仲卿!”

衛青看他一眼,忽然笑道:“陛下,這是大喜事。”

“你說說,哪來的大喜?”

“陛下平日裏憂心國有奸幸,廣開言路,四方士多上書言得失,如今看朝中公卿並非屍位素餐之輩,食君之祿,一心匡主,豈非大喜?”

“……”

豬豬一頓,豬豬喝了水,繼續罵罵咧咧:“朕要看看,汲黯他究竟想搞什麽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