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裏時, 公孫敬聲就覺得要不好了。

他表弟……或者說不論公羊儒還是穀梁儒,都取一個“家醜不可外揚”之意,隻不過前者直接極端, 後者是先試圖把事情處理好, 掩藏起來, 如果沒辦法做到,那就采取極端措施, 把事態摁在宗族之內。

公孫敬聲相信,如果是劉據他自己犯事,他同樣會要求別人這樣對自己。先對外隱瞞,用仁義將他教化, 如果教化不了,就“扼惡”,對外留他一世清名。

問題是, 他公孫敬聲也不想要這樣子保留自己名聲啊!不如讓他遺臭萬年!

公孫敬聲又氣又驚, 又怕得腿都在抖, 往事如溪水在他腦海中流過, 他終於後悔了。

如果他像他父親叮囑的那樣,先去賠禮致歉, 現在也不會如此被動。

如果……如果他當時不踩踏農田, 不囂張跋扈, 也不至於落到如此地步。

對了……賠禮道歉……

公孫敬聲抓住靈光,大聲道:“陛下!臣願意向那臧……那農人致歉,求陛下給臣一個機會, 哪怕要殺要剮, 也讓臣表達一番悔意。”

劉徹年輕時什麽人沒見過, 一眼就看出來這家夥不是真心悔過, 而是在抓救命稻草,試圖拖延時間。

不過,無所謂,劉徹不在乎他是真心還是假意。

劉徹在公孫敬聲驚恐目光中,掂了掂自己那柄寶劍,又放下,讓人給他尋了把鋒利匕首來。

公孫敬聲牙齒打格,在看見劉徹抽出匕首,在日光下打量那雪亮匕身時,尖叫一聲,暈了過去。

劉徹瞥了他一眼,嫌棄之情露於言表,“來人,將他潑醒。”

一桶冷水潑上去,公孫敬聲再次牙齒打格醒過來,心中發怵,“陛、陛下,求……”

劉徹:“朕欲前往趙調家中,爾等隨行。”

……

趙調在田邊。

公孫敬聲來找茬時,他在田邊,劉據來賠禮時,他在田邊,如今這二人去而複返,還帶來一個身形高大,腦後係起高馬尾的男人,他仍是在田邊。

看到劉據,趙調甕聲甕氣說:“俺不需要賠償。讓你兄長離俺田地遠一些就可以了。”

劉據愣了愣,臉麵有些紅。

劉徹行過去,語氣平和:“可否進棚中一敘?”

趙調狐疑看著劉徹,從那衣衫上看出此人多半是和公孫敬聲一個階級——難道是公孫敬聲他家大人?

想著此人非富即貴,趙調也不好太過冷硬,便點了點頭,先一步走進大棚裏,劉徹回頭看著兩小子,平淡道:“你們等著,不許偷聽,不許偷看。”

田邊草棚子不是溫室,跪坐在裏麵草席上,膝蓋很是寒涼,趙調幹巴巴道:“沒有備火爐,見諒。”

“無妨。”

劉徹與趙調對坐,中間沒有案幾,就連兩片草席也是趙調現場割裂,一分為二。

“朕是未央之主。”

劉徹開門見山,趙調直接嚇傻了。什麽未央之主,文縐縐的,這不就是皇帝來了他家草棚嗎?

在反應過來後,趙調勉強打起精神,強笑:“陛下前來,是要為陛下外甥做一說客?”

劉徹沒有回答,繼續平靜敘述:“你所看之田,來自神靈,你所種之種,是為神種。”

趙調張口結舌,隻感覺自己人生一下子跳進了神話傳奇話本裏,什麽神靈?什麽神種?麵前人該不會是假皇帝吧?

也不對,公孫敬聲就算再敢燒農田,也絕對不敢找人來假冒皇帝,這可是誅九族大罪!

趙調一時間倒是沒想起來,皇帝也在公孫敬聲九族之內。

“真、真是神仙?!”他是給神仙守田?!

“不然,朕有必要為一農田被毀來見你?”

趙調苦笑,心說:這倒也是。

劉徹拿出匕首,匕柄打造得極為精美,鑲金戴銀,匕身從鞘中拔|出,亦是十分明亮,隱約透著寒光。

趙調不知道這皇帝想幹什麽,繃緊了神經,若不是在跪坐,就要後退一步了。

下一刻,劉徹把匕首反拿,往頭發上用力一割。

“你——”趙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碎發紛紛揚揚飄落,更大的一縷黑發被劉徹握在手心裏,失了墜重後,短發淩亂不堪散在肩頭。劉徹一手匕首,一手馬尾發,跪坐時,脊梁依舊挺得筆直,神色冷峻,“神種是吾外甥毀壞之,吾看顧不嚴,當自罪。便割發代首,以作賠罪。”

他甚至不屑於欺騙趙調,說是為踩踏農田而賠罪。他就是因為這地裏種的是神仙種子,才願意來此一遭。

趙調反而心下一鬆。

這要是皇帝說因為對踩踏農田深惡痛絕,代外甥贖罪,他才要慌,並且時刻緊張著皇帝找人弄死他。現在這樣子,反而才是當今天子真心。

“今日來此,僅有朕與外間那兩小子知曉,再無第五人會知朕為何割發,你不必擔心會受到報複。而那公孫敬聲,朕將他帶來,便是任你發落,朕可保證,縱是殺了他也無人會找你麻煩。但是……”

劉徹抬眼,目光久久凝在趙調身上,“大漢需要這神種,既然神靈將農田交托於君,君可願為大漢暫時放下私怨,在麥苗成熟後,舍麥種於天下?麥熟之後,君若仍然不忿,君可隨意向朕複仇。朕接下了。”

趙調愣愣看著漢天子。

——他劉徹就算是來致歉,也依然是傲慢的致歉。

但是,趙調清楚自己之前對待持五百錢而來的少年,隻有滿腔被侮辱的憤慨,如今聽到漢天子這一番言語,卻奇怪的沒有任何反感。

甚至……

趙調感覺胸腔被漢天子這番話震得有些發熱。

劉徹也不管他願不願意,側頭,高聲:“進來。”

劉據與公孫敬聲聽到後,便推開木棚門,待看到劉徹模樣時,公孫敬聲直接嚇得趴在了地上。

完了完了,他真要完了!皇帝斷發賠罪,真彼公古今頭一朝。

公孫敬聲腦子裏各種刑法|輪著浮現出來,從割耳朵到斷手腳再到五馬分屍,甚至連人彘都想了一遍。在這個君權至上時代,他害皇帝斷發,那就是禍及全家的大罪!

劉徹指著他,對趙調說:“你可以對他做任何事。”

趙調望向公孫敬聲。

公孫敬聲微微張著嘴呼吸,如同一條瀕死的魚。

趙調從草席上站起來,繼續麵無表情盯著公孫敬聲看。冷不丁問:“九世猶可以複仇乎?”

劉徹也是突然開口:“王道複古,尊王攘夷。十世之仇,猶可報也。”

趙調忽然一把抽出劉徹身邊長劍,叫道:“一飯之德必償,睚眥之怨必報。”在公孫敬聲如同看到轟隆炸雷的驚恐麵容下,長劍朝著他右肋狠狠刺進去又拔出,血液飛濺,公孫敬聲雙眼發直,吃痛一聲,趙調垂頭看著他,平靜地說:“兩清。”

劉徹接回寶劍,瞧著上邊如晚霞瑰紅,側頭問:“可是信公羊?”

趙調點頭。

劉徹微笑,“你很不錯。”他喜歡公羊,而公羊儒最知名的理論便是“大複仇”。

——父之仇不與共天下,兄弟之仇不與共國,朋友之仇不與同朝,族人之仇不共鄰。故,子不報仇,非子。

踐踏主公之田,是辱主。鞭撻己身,是辱人。該複仇。

趙調沉默著沒有說話。心頭那股鬱氣卻是消散了。看著,臉上氣色都好了不少。

劉徹:“可要來做朕的宿衛?”

趙調想起主公……神靈臨走之前與他說,這畝地是贈他的富貴,彼時他聽不懂,認真照看田地也不是因為什麽富貴,僅僅是為了那一句承諾,會守好這畝麥田,而祂聽他承諾不過一笑,道:“你守一歲即可。”

……這就是神靈所言富貴嗎?

趙調伸出自己的手給劉徹看,劉徹瞧到上麵缺了一根手指,無所謂道:“你若願來,無人敢置喙斷指。”

趙調搖頭,“我還有那畝地要打理。”

劉徹指著兒子:“讓他給你打理。”又指著外甥,“他若不死,傷好了,也去打理。”

劉據依舊愣怔在原地,兩眼直勾勾盯著父親那頭斷發。

劉徹走過去,和他擦肩而過。

劉據抬頭,眼角紅紅,“阿父,我……兒不孝……”竟然讓父親代他們受如此大辱!

劉徹微微回頭,眼尾涼涼睃過去,“哪兒錯了?”

劉據答道:“錯在表兄縱馬踐踏田地,我卻為他隱匿罪狀。”

劉徹:“……”過了一會兒,他萬分窒息:“……錯。”

“……”

幾息後,劉據聲線中帶著一絲不確定,“出事時,沒有按照公羊派義,直接殺了表兄?”

可他其實不太想殺表兄,之前有那個想法,僅是出於如果要為表兄保全清白,便隻能想到那麽一個辦法。不然,難道要殺了趙調,殺人滅口麽?這事他做不出來。

“錯。”

“……”

劉據抿唇,想不出來了。

劉徹也沒逼他,隻道:“去打理麥田吧。慢慢想。”

他走出木棚,遠遠看到連襟公孫賀滿頭大汗跑過來,眉頭挑了挑:“發現兒子久久不回,怕他沒有如你訓導來致歉?”

公孫賀聽到話語聲,這才發現劉徹。“參見陛……”目光落到劉徹身上,直直撞見那頭斷發,腳步陡然一刹,瞳孔從微震到擴大,然後,捂著胸口仿佛快要呼吸不上來了。

這位以軍功封侯的南奅侯,睜著眼睛直直昏厥過去。

劉徹:“……”

嘶——

他可以想象後續那些大臣看到他這樣,要多麽哭天喊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