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敬聲心情愉快到了極致, 他知道,餘下事情太子表弟會幫他解決,不論是賠禮道歉還是在陛下那邊為他隱瞞或者打圓場, 他都不需要操心了。

他還有心思去和同伴們喝花酒, 一擲千金隻為了攀比鬥富。

公孫敬聲喝得醉醺醺, 回到燕王安排的院落裏,發現院子門關著, 熱酒上頭,狠踹了一下,“乃、乃公歸家,哪個玩意把門關了?踢、踢死你!”踢踹力氣特別重, 門又沒上鎖,“砰——”地開了, 左扇撞在石牆沿上,公孫敬聲整個人踉蹌了一下,扶著門站穩。

門裏麵傳來幽幽一聲:“你是誰老子?”

乃公,你老子。

公孫敬聲腳底一軟, 訕笑, “大人怎在此?”

公孫賀人在屋簷下,大馬金刀坐在憑幾上,幾名健仆站在他身邊, 皆是麵無表情地注視著他。公孫敬聲隻覺得腿也軟了。

“隨我進來。”公孫賀起身進了房間, 公孫敬聲打了個寒噤,一溜小跑跟了進去。健仆在其後為他們關上門。

“大人這是……”公孫敬聲小心翼翼問:“為何臉色如此難看?”

公孫賀淡淡瞥了他一眼,“隨你出去玩的那幾個小子說了, 你今日踩踏農田, 可有其事?”

公孫敬聲臉色一變, “他們出賣我!”

公孫賀一個眼風掃過去,公孫敬聲撲通一聲就跪了,“大人,我今日不是故意……”

“你親自去賠禮道歉。對方讓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就是讓你下跪,讓你磕頭,你也要跪,要磕!”

“啊?”

“還用我再說一遍?”

公孫敬聲不服氣,“不就是一畝地,不就是一個農人嗎,太子也替我去道歉了,拿了五百錢,是那臧獲自己不要!”

“因為你是皇後的外甥!當朝太子表兄!公孫家嫡子!”公孫賀越說越嚴厲,“因為——”

“你是外戚!”

公孫賀曾擔任過劉徹做太子時候的舍人,對他性情極為了解。他們這位陛下未實際掌權時,被竇太皇太後廢除過所提新政,也幸好竇家那時候也沒什麽人了,才沒有再造出諸呂之亂。然而,公孫賀敢保證,陛下定然看外戚不怎麽順眼,衛霍這樣自身有能力,得他恩寵的還好,你公孫敬聲算什麽,又不能為國打匈奴,又總給他找事,陛下現在不發作,指不定一筆一筆記著賬呢。

攢夠一定罪狀,就可以宰了。

在父親威壓下,公孫敬聲隻能先答應下來,保證一定去賠禮道歉,答應得很利落,拎上大包小包,出了門,轉身就跑去找皇後衛子夫,“姨,敬聲來看你了!”沒有提農田之事,隻當是小輩帶禮物上門看。

至於他父親說的事情,公孫敬聲壓根沒放在心上。

濟東王劉彭離那樣以打劫殺人為樂,殺了至少一百人的皇親都好好活著,他不就是踩個農田嗎,有什麽大不了的。他父親就是太過謹慎了。

沒人跟衛子夫說公孫敬聲做了什麽,她隻看到外甥帶東西來看她,非常高興,將人叫近前來,又問身體情況,又問最近過得如何,公孫敬聲一一作答,在長輩麵前表現得極為乖巧。

正在這時,有奴婢行來,端著一疊糕點,空氣中彌漫著甜膩香氣,道:“陛下查到了精衛蹤跡,十分高興,特賜吃食於皇後與諸夫人。”

衛子夫對著劉徹所在住所方位遙遙行了個禮,“謝陛下厚愛。”

糕點放下,奴婢離去,公孫敬聲忍不住問:“陛下當真尋到了真神?”

衛子夫點頭。如果是別人,她就不太相信精衛之說,但,她弟弟衛青為人穩重,從不亂言,他說看到了,那就是真的有精衛降世。

公孫敬聲目光熾熱起來,“姨,我也想要尋仙!”

他姨:“……”

公孫敬聲:“姨!這是我畢生請求!”

他姨抬手,扶住了額頭。

公孫敬聲:“我是認真的!”

他姨見推脫不下去了,隻能攤開了跟他說:“你可以自行去名山大川中尋找,亦可向巫師方士尋師,但是,精衛你不能接觸。”

這說得已經很直白了,公孫敬聲心裏一虛,試圖狡辯:“我不是……”在衛子夫平靜注視下,說不出話來。

幾息後,公孫敬聲悶悶道:“我明白了,姨,我會自己想辦法。”

他又和衛子夫聊了一小會兒才離開,卻沒有回自己屋,在院子裏走了好幾圈,想到那是唯一真神,一咬牙,一跺腳,跑去找了劉徹。

“姨夫!姨讓我來找你尋仙!”

……

從他們進入燕國國都薊已經十天了,派出去查精衛消息的郎吏終於帶來了劉徹想要的情報,劉徹大喜過望,大賞群臣後宮,又非要去沐浴更衣,焚香淨手,這才讓郎吏近前,“你說,你查到了什麽?”

郎吏欲言又止。

“嗯?難道有誰冒犯了精衛?”

注意到郎吏表情,劉徹右眼皮一跳一跳,“嗯?”

“燕王向陛下呈上琉璃珠,說是友人所贈,臣順著這條線慢慢往前理,發現這顆琉璃珠入過市集,進過賈人之手,當過美人髻上明珠,或是別人拿去討好佳人,或是拿去贈禮討好他人,中間還有別的琉璃珠幹擾臣之視線。這顆琉璃珠輾轉了數月,臣費了十日才找到源頭,是燕地豪俠,三個半月前怒而殺死一縣掾,向商人賣出琉璃珠,換來不少錢財,取其中六萬錢,買爵三十級贖死。這琉璃珠,據臣打聽,是一女士所贈。”

“必定是精衛了!”劉徹驚喜,可算是找到了。

也不是他想要來精衛上一次出現的地方找,實在是,精衛隻出現了三次,想要更接近祂的想法,不論哪一次都不能落下。

劉徹又問:“精衛為何贈琉璃珠給那豪俠,莫不是借住了他家?付房錢?”

郎吏再次欲言又止。

陛下,臣說了,怕你受不住這刺激啊。

劉徹催促:“莫要發怔,快快說來!”

郎吏:“精衛瞧那人仁義,不忍他為惡人償命,才賜下寶珠,允他換錢。”

劉徹神色未見變化,心中卻有了計較。原來精衛對好人確實有所鍾愛,可惜他是達不到讓精衛喜愛的標準了。

劉徹倒是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和仁義八竿子打不著一塊兒去,就是真去學,也不過畫虎不成反類犬。反正神仙必然清楚他本性,沒必要去裝模作樣。

所以,他有仲卿和去病呀!精衛一定會喜歡仲卿和去病的,到時候發下什麽靈丹妙藥,仲卿和去病拿到藥,那就是他拿到藥!

郎吏緊張到手心發涼,咽了咽口水,繼續說:“那豪俠被精衛所救,便想要追隨精衛。”

劉徹眸光微凝,“精衛同意了?”

“是。”

——郎吏並不知道酒樓裏,精衛見趙調時,拒絕了他的效忠。

“將他請過來——”劉徹立刻改口:“不,他在哪兒,朕親自去見他!對了,那豪俠姓誰名誰?”

“他……”

外麵突兀傳來一嗓子:“姨夫!姨讓我來找你尋仙!”

劉徹:“……?”

郎吏到了嗓子眼的話,硬生生給吞了回去。

後來,劉徹想了三天三夜也沒能想明白,公孫敬聲這狗子到底是什麽腦袋,居然敢在踩踏農田,並且找他兒子包庇後,湊到他麵前來。

而現在,劉徹揮揮手,讓人把他拎進來,“坐好。”他現在心情好,懶得和公孫敬聲計較。

劉徹望向郎吏,“你說,那豪俠姓誰名誰?”

郎吏:“……趙調。”

劉徹:“……誰?”

郎吏:“燕趙之地的趙,調和的調。”

劉徹回頭看了一眼公孫敬聲,公孫敬聲一臉茫然。

趙調?誰啊?

劉徹沒有當場發作,甚至覺得事情有些滑稽可笑。公孫敬聲想要修仙,揚言要燒毀的農田,居然是精衛所留。

“讓太子來見朕。”

劉據來得很快,先是向公孫敬聲投去一個擔憂眼神,然後才行禮,“據參見陛下。”

劉徹盯著他,怒極反笑:“不錯,真不錯——”

劉據念頭轉了好幾轉,不知實況,也不敢多問。

“來,給我說說。”劉徹手指摩挲著線條流暢的案幾邊沿,不緊不慢:“你替你表兄隱下踐踏農田一事,為何要如此做?”

劉據一頓,他早就做好了父親會知道此事的準備,再次下拜,道:“回陛下,據認為,孔子所言親親之道,維人之本性,顧倫理天性。堯不能訓丹朱,舜竊負其父而逃,五倫犯錯,容而忍之,將安立也。”

當然,孔子也認同過叔向對其弟叔魚的過錯沒有任何包庇,秉公執法,稱讚這種行為是“古之遺直”。在孔子看來,大義滅親沒有錯,親親相隱也沒有錯,但是,親親相隱不能隱殺人放火與賣國投敵,然而,他去世之後,學說思想便由不得他控製了。

公羊儒取其中“大義滅親”思想,認為親人之情要放在國法之後,化成了漢武一朝吏治苛酷之弊。

穀梁儒取其中“親親相隱”思想,認為國法應該放在親人之情之後,化成了對“法治”的否定,應當用“禮義”來取代刑法。

劉據發自內心認為,穀梁才是治國之道,這天下是宗族之天下,假如每個宗族裏,人人都能互相容忍過錯,私底下幫助對方改正,而非公開揭發指責——把事情遏製在宗族之內,社會就將變得美好。

劉據抬首,堅持:“表兄有錯,錯在不該踐踏農田。然而,為弟者不應將其交出去,而應念親親之情,先給予農人賠償,再私底下以仁教化表兄。”

劉徹眯起眼睛。

這聽起來……怎麽不太像公羊儒這一派的理念?

而旁邊公孫敬聲一臉感動,好兄弟啊!表弟你放心,兄長以後一定會對你更好,你想學穀梁就放心大膽學,書籍……為兄去尋找!

劉據說完後,對著君父又是一拜,抬首後,神情依舊十分認真。

劉徹打量著自己兒子溫潤眉眼,如玉雕成,是穀梁派會喜歡的模樣。

“說得好像不錯。”劉徹抓起案上玉杯,慢條斯理把玩其中紋理。

劉據臉上才現喜色,劉徹臉色猝不及防變了,那杯子直接朝劉據砸過去,“啪——”地碎響在他腳邊。劉據嚇了一跳,下意識更加立正了,“阿父!”

“親親相隱?嗯,不錯,這道理朕也懂。”

劉徹涼涼扯開嘴角,“不過,朕更喜歡季友誅叔牙這般親親相隱。”

劉據目瞪口呆。

這是公羊典籍裏出現的事例,叔牙欲圖謀弑君,其弟季友沒有將其告發,而是選擇鴆殺叔牙,假托其是病故,提前遏製他犯下大錯。在叔牙死後,優待其後嗣。

怎麽把親人之情放在國法之後呢?大義滅親就好了。要麽報官,要麽自己動手來給親人“體麵”。

擇取事例代表擇取思想。公孫敬聲臉色發白,劉徹這話就差直白說:你要是真為他好,就別讓他在世人眼裏成為惡人,弄死他,為他保留名聲,才是維護兄弟間的親親之情。

劉據不認可,就要據理力爭。

劉徹:“知道朕為何這麽說嗎?”

劉據一愣。

劉徹轉頭盯著公孫敬聲,眼睛裏幾乎要噴出火來,“你踩踏那田,是精衛特留人間的仙種,世間僅存這一畝!”

雖然郎吏沒說這是仙種,劉徹用腦子想想就知道了,如果精衛是想要給趙調送田,怎麽會隻送一畝地。而隻留下一畝,必然是畝中麥有不同之處。

那是仙種!小王八羔子就衝進去踩踏了!還想要燒了!

劉徹心裏滴血那般。恨不得把公孫敬聲千刀萬剮。

……精衛留下的仙種?!

劉據再也辯解不出話來,他腦子裏隱隱閃過一個念頭——

此事若暴露出去,表兄必然遺臭萬年。若是以此推論,還真不如瞞住此事,鴆殺了表兄,讓他留清白於人間,不至於聲名狼藉。

他之前想要隱瞞表兄踩踏農田一事,除了對方求到他身上,還有就是想要維護表兄名聲。

在劉據認知裏,讓人能清清白白對外,這才是真正為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