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還是多撐了一年。

在這年裏, 他把之前就很穩固的政策再次加固,把“不可重文輕武”以及“非大事不可禁海”這兩事讓人刻進太廟牆上,說到做到!

然後, 他把一些官員貶離長安, 待日後李承乾上位, 把他們召回來, 形成恩德。又下令, 把李泰和李治兩位親王降為郡王, 命太子監國。

貞觀四十九年, 秋,李世民把所有事情都理了一遍,確定無誤後,心口那股氣散去, 身體便很快衰弱下去, 李承乾幾人日夜圍在他身邊侍疾。

秋天快要過去,冬天即將到來, 長安氣氛凝重, 大臣們都能感覺出來,他們陛下撐不過這個冬天了。

盡管李承乾幾人專心侍疾,他們手下仍然在暗地裏行動,顯得風雨愈發飄搖, 太子這邊努力穩住, 其餘人終究是不甘心, 都是帝子, 隻因為你李承乾先出生, 就能占盡一切?

既然當今聖天子能以庶代嫡, 他們主公為何不能如此?

陳碩真也進宮去陪護在師父身邊, 房知葵成了宮外的長樂王一方的領頭人,在這時,她收到李麗質的口信:“穩住局勢,不許讓任何勢力鬧到明麵上,讓阿耶走都走不安穩。”

房知葵眼皮不由自主跳了跳,“這可真是……”主公你真是給在下出了一道大難題啊。

她這邊停下來很容易,其他勢力怎麽可能那麽輕易止戈。

然而,在房知葵試著去做時,竟發現其他勢力不約而同收起了爪子。

李承乾:“都給寡人以守待攻!”

李泰:“停戰!”

李治:“絕不許鬧到耶耶麵前!”

朝中人惶惑時,才在睖睖睜睜中憶起,這些人……爭了那麽多年,似乎都在有意無意恪守一個準則,無論怎麽爭都不能撕破臉,不能爭到台麵上,不能讓陛下發覺。

他們相互間下了那麽多次暗手,卻沒有一次像武德年間,太子、齊王對秦王那樣,又是埋伏人手準備殺死他,又是毒酒暗算,也沒有像秦王對太子那樣,設計他要謀反……彼時,都以為李承乾他們是害怕陛下威名,不敢做過分,如今看來,害怕這種心情有,然而更多的是,他們確實打心眼裏濡慕他們耶耶。

日子一天天過去,預感一天比一天強烈,枯樹枝頭最後一片黃葉落進渭水中,遊魚追逐落葉嬉戲,李世民生命走至盡頭——

滋味樓重新掛起燈籠。

山鬼回來了。

這消息呼嘯向四方,不知多少人屏住呼吸,也不知多少人掐住手心,更不知多少人,眼神直勾勾盯著皇城方向。

祂……是來送陛下一程,還是來續命?

有人希望李世民生,有人希望李世民死,可他們都沒辦法左右山鬼想法,隻能煎熬地等待。

李承乾幾人卻一時之間將皇位拋到腦後,欣喜地迎接山鬼,心底偶爾翻起不甘,又立刻被感情壓製下去。

“都出去。”祂說。

殿中此刻便隻留下山鬼與李世民。

小唐童迷迷糊糊半睜眼,看到山鬼,眼神中多了幾分喜悅,“你來啦……”

山鬼歪著腦袋看他,祂還是那麽年輕,時光在祂身上留不下任何痕跡。

“起來。”

祂還是那麽任性——

“陪我玩。”

李世民看了看山鬼,搖搖頭。

山鬼眼眸微睜,“哼”了一聲,消失不見。

他們都心知肚明,這是他拒絕了山鬼為他延壽。

“抱歉……”看著房內空****,李世民說。

他這一生對得起很多人,也對不起很多人,臨到頭了,李世民認為,自己最對不起的就是山鬼。

他明明知道自己是個凡人,壽數有盡,而且不願意獨自長生,卻還是抱著私心,放任自己去接近一位神祇。

以己度人,玄齡克明他們一個個離世時,他多傷心多難過啊,而對於神祇而言,與凡人交好,亦會麵臨這種心情。

下一息,山鬼重新出現,又瞪了他一眼,轉身去屏風後邊拿桌上筆墨——承乾擔憂他身體,監國時也不忘將政務拿到房中,筆墨便是如此留在了桌上。

“足下想幹什麽!”李世民看著山鬼拿著筆墨一步步走過來,聲音大了一些,“冷靜!你要冷靜啊!”

仿佛即將被強迫的良家婦男。

山鬼揮了揮筆,墨水滴在地上,“不是要走了嗎?看在你取悅了我那麽多次,我勉為其難——”祂言笑晏晏,“親手給你入儉。”

李世民意思意思抵抗了兩下,便被摁住手腕,任由山鬼在他臉上隨便亂來。

也不知畫了什麽?難道是給他畫了個王八?李世民胡思亂想,想著想著,便忽然笑了起來,胸腔直震。

不論外人眼裏如何,在他心中,他這一生過得肆意,過得漂亮。

想要一統天下,統了。

想要登基為皇,登了。

想要他身邊那群老夥計善始善終,善了。

想要孩子們不會像他與李建成那般,刀劍相向,也的確和睦了。

想要和神祇交往,亦心想事成了。

李世民瞧著在他臉色胡鬧的山鬼,笑得驕傲。

試想,秦皇漢武皆求仙,如今唯有他得到神祇青睞,人生如此,夫複何求。

屏風後鍋在煮菜,李世民茫茫然嗅到香味,眼皮慢慢沉下去,眼前光景一晃而過,便看到幽幽一條小路,兩旁是火紅花海,璀璨而熱烈。

真美啊……

李世民笑,原來這裏就是死魂前往之地?

他往前行走,走上小路,盛放的花海在歡迎他,風吹過,大片火紅花瓣被迅猛地卷上空,又於半空飄散,如同一縷縷火焰,輕盈著活力與生機。

遠方似乎有馬蹄聲,李世民眺望,六匹駿馬向他奔來,飛揚的鬃毛夾雜著風與花瓣。“颯露紫!青騅!拳毛騧!特勒驃!什伐赤!白蹄烏!”李世民激動地喊了出來。

六駿是他以前征戰時所騎之馬,它們和生前模樣有些差別,成了魂體,還是淡金色半透明,然而李世民又怎麽會認不出來戰友與夥伴——

颯露紫是他東征王世充時的坐騎,戰場上中箭而亡;青騅是他虎牢關迎戰竇建德時的坐騎,身中五箭而亡;拳毛騧是他征討劉黑闥時的坐騎,身中九箭而亡;特勒驃隨著他,一天內連打八次硬仗;什伐赤在他遭敵軍包圍時,載著他衝出重圍,回營後流血過多而亡;白蹄烏因他奔襲敵軍,疾奔一晝夜後力竭而亡。

它們甚至可以說是他的替身,為他而戰,為他而亡。

六駿奔到他麵前也沒停止,一匹接一匹從他身旁掠過,李世民哈哈大笑,絲毫不遲疑,身子一扭,飛快地攀到馬背上,六駿疾馳,衝出花海,猛然扭轉方向,拐了彎,將隊形變換成李世民所騎駿馬在前。

它們踏空而起,在空中奔馳,蹄下金光成流沙,閃爍著飛散。

六駿有目的地奔跑,花瓣被風刮起後,打著旋兒落到他肩膀上,李世民在風中呼喊:“你們要帶我去哪裏——”

當他透過風看到他心中那些人時,風也變得溫柔起來。

李世民心裏一一數著:觀音婢……玄齡……克明……知節……敬德……玄成……

很多很多人,他們坐在一塊,身前是案幾,好幾張連一起,搭成了四四方方的大塊,仿佛賀歲那般,擺放了不少糕點,水果,酒水。

似乎都在等著他。

聽到聲音,他們回頭,笑著向李世民招手:“陛下,這兒,快來——”

李世民乘著駿馬奔過去,恍惚間,他好像聽到山鬼低低一聲,在難過:“早知道就不養貓了……”李世民下意識回頭,後方沒有看到任何身影,隻有清風輕而柔,吹拂起他飛揚的發。

貞觀四十九年,唐皇李世民駕崩,享年七十七。

始以武功壹海內,終以文德懷遠人,諡文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