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說, 房玄齡一生謹小慎微,怎麽生了那麽一個膽大妄為,擾亂朝綱的女兒。

貞觀十二年, 長樂公主出戰,他們沒有評說。

因為李家早就出過一位女將軍了。

貞觀十五年, 山鬼說朝堂上也要立女官,他們沒有評說。

因為這是陛下答應了山鬼的條件,何況,山鬼貪玩好樂,做事隨心所欲, 為國盡忠他們心甘情願,可為了阻擋女官出現,打擾山鬼玩鬧, 禍及子孫,牽連朝廷,那就是榆木腦袋了。再說, 朝廷現在科舉取士, 讓女子為官,那也得她們能考上才行。

貞觀十六年,陛下與皇後的養女豫章公主參加科舉,拔得頭籌,他們沒有評說。

既然答應了山鬼,陛下推出一個典型來安撫,不是很正常嗎?公主都能當將軍了, 再來個公主摻和朝政, 也不是什麽大事。

貞觀二十年和貞觀二十四年那兩次科舉, 並沒有女官出現, 世家女盡管通讀詩書,卻被家中約束著不許去朝中“胡鬧”。由於朝廷管學生飯食,貧家女倒是有不少被送去學堂——送過去,家裏就少了一張吃飯的嘴,下學後還可以繼續幫家裏幹活。然而,這時候大多數女學生還未學成,亦或者去參加了科舉,卻沒能成功上榜,便使得豫章公主、長樂公主與陳碩真,依舊是朝堂上的奇景。

直到貞觀二十八年,房玄齡次女房知葵出了孝期,毫不猶豫投身科舉之中,引來議論紛紛。

兩個公主參政,是因為朝廷是她們親耶耶的,人家家事,又有山鬼撐腰,他們不予評判,陳碩真參政,那是因為人家師父是皇帝,至交好友是公主,在皇帝默許下與公主結伴,他們亦可以容忍。

可你房知葵算什麽東西,也敢來和朝中公卿搶位置?

大兄房遺直擺出一家之主威嚴,斥責她不要胡鬧。

二兄房遺愛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對於她這事不抱任何希望。

大姊房知言特意從夫家過來,住進妹夫家裏,與房知葵同吃同睡,婉言勸了她好幾日。

女兒家當什麽官呢?侍奉公婆,內助丈夫,行舉母德才是一個好女兒應該做的事情。

房知葵問她:“既然如此,我們為什麽也要讀書解文,看儒家經典,與兄弟一同讀詩書呢?”

房知言沒有任何猶豫地說:“我們是官宦之家,女子自然要知書達禮,以後出嫁才好養育子女,訓男以義房,示女以柔順。”

這不止是房家的認知,還是整個大唐的認知。

房知葵眉鋒一蹙,不躲不閃地與長姊雙目對上,烏黑眸裏好似亮著光:“但是,這是你們的道,不是我的道。”

房門堪堪擦著房家大女兒的麵關上,房知言微微抿了抿唇,回頭麵對鄭家時,又羞又愧,“是房家對不住諸位,沒管住人,使房鄭兩家蒙羞。”

麵對房家這個人走還未茶涼,皇帝多有照顧的家族,鄭家自然不會說什麽,微笑著表示他們很喜歡這個媳婦,兩家仍是姻親。並且暗示房知言,科舉當日不會讓她妹妹出現在考場。

……

許多年後,李麗質仍記得那個晚上,雨夜的巷裏沒有月色,她的將軍府被人敲開,引起外界紛紛揚揚討論的房玄齡次女站在簷下,一手穩著羃籬,風乍起,逶迤搖起白羃巾,衝著她粲然一笑。

“要謀士嗎?”

房玄齡溫雅自持,自有風骨,待人一團和氣,聽聞他有一次重病,小吏私底下口無遮攔,說:“探望宰相,小病時去才有好處,如果病重快死了,去探望就沒什麽用了。”被人暗地裏捅到房玄齡麵前,房玄齡對此反應也僅是付之一哂,還在見到那小吏隨眾來探望時,調侃:“你願意來探望我,看來我這病已經好轉了。”

而房知葵據聞是他最寵愛的女兒……

風紛亂白羃巾,遮住房知葵半張臉,李麗質隻看到一雙充滿野性的眸子,如同荒野之獸,瞧準目標便堅定不移,誰攔在她麵前,誰就會被撕碎。

——可她與她父親房玄齡,沒有半點相像。

房知葵入了長樂公主府。科舉自然去了,有長樂公主鎮著,沒人敢使絆子,她考了個力壓群雄的好成績,在一眾男人鐵青麵龐下,挑釁地環視了一圈,義無反顧投入了長樂公主麾下。

“隻有殿下這兒能使我實現我之抱負。”

長樂公主好奇地問:“那你的抱負是什麽呢?”

房知葵反問:“殿下的抱負又是什麽?”

她們對話時已是白晝,陽光正好,長樂公主躺在胡**,暖融融鋪曬全身,她仰著麵孔,眼眸舒服地眯起來,說話時,語氣也是懶洋洋:“我的抱負?已經實現了啊。我想做大將軍,我想過得自由自在,而不是相夫教子過完一生。你呢?”

房知葵盤膝而坐,笑道:“還望殿下恕罪,臣的抱負過於天真,尚未有實現之機,不敢先行言說,徒增笑料。”

換了一位主公便要氣惱,認為自己被耍了,長樂公主卻僅是調笑了一句:“美人半遮半掩,別有一番風味。”她確實將她耶耶作風學了個十成十,比如,對自己人寬仁,不觸犯底線就不發脾氣。

房知葵彎了彎唇角。

在這一天後,她便是盡心盡力為長樂公主謀劃,交好不少朝臣。科舉每四年一次,或許是她安安穩穩呆在朝堂裏,讓不少有野心的女子看到了希望,在她那一屆科舉後,陸陸續續有不少女人參加了科舉,一大部分供衛在長樂公主身邊,形成了除太子、魏王、晉王外,第四股勢力,跨越文武。

長樂公主很講義氣,這些女孩子圍在她身邊,她便盡力護著,隻要不犯原則性錯誤,誰想在政治上攻擊她們,長樂公主便會領著人凶狠地回擊,如同身在戰場那般。

李承乾、李泰與李治暗地裏拉攏他們這位掌握軍權的妹妹,長樂公主采用房知葵的建議,在某次家宴上,當眾對耶耶說出自己的想法:“日後,我要給大兄當大將軍,為我大唐開疆擴土。”

這亦是她的肺腑之言。

李世民非常欣慰,李承乾看長樂公主的目光也更加親近了。

家宴過後,李世民在書房裏處理政事,長樂公主便一如既往跟過去,安安靜靜坐在耶耶身邊,偶爾翻一下奏章。李世民牢記著山鬼之言,自始自終沒有分給李泰與李治政治上的偏愛,如今除太子外,隻有長樂公主能有此殊榮。

“殿下,身為女子,這是殿下最大的運道。”

運道……是指她能夠在耶耶處理政事時,隨意翻看奏章,並且時不時能得到耶耶指點嗎?但是,她要這個幹什麽?

長樂公主腦子裏回憶起房知葵這句話,仍是不解其意。

她在殿中並非是為了先一步得知耶耶政治傾向,身為女子,不論誰在位,她都不會像她那些兄弟容易受到忌憚。她隻是看著耶耶年歲越來越大,怕極了那句“子欲養而親不待”應驗,才想著多陪陪耶耶。

長樂公主瞧著奏章發呆,李世民瞅了一眼,上麵內容是有大臣上表,希望能減少養老院、福利院這些地方的開支,它們對於國庫是一股巨大壓力,而且,有不少懶漢也會偷偷摸摸住進去,白吃白喝白住。

上麵批複是一串拒絕之言。

李世民望著閨女,眼眸春水一般溫和,“是不是在想,耶耶為何要出大錢養著他們?”

長樂公主回過神,遲疑地說:“是……這奏書中並非讓耶耶取消掉那些益民之舉,僅僅是將老者收到居養費用的年歲從五十歲延遲到六十歲,以及育兒堂支出減半,使他們有吃有穿便好了,每人每日一升糧亦能活命,省出來的開支,可以用在朝廷其他政策上。還有埋葬布衣,給棺即可,朝廷再擔負他們相應的祭品祭祀,徒添糜費。”

李世民好為人師,然而這個事情,太子沒問過他,他也不清楚太子懂不懂,至於其他人,他卻是不應該告知他們自己的想法,這裏麵涉及了一些帝王之道。

但是,跟閨女說說就沒問題了!

李世民高高興興地把一肚子話傾倒出來,“這些花費是必須的,百姓無後顧之憂了,才會安心去生養孩子,孩子多了,人口就多了,人口多了,學堂念書的人也會增多。以往一百人裏,隻有三成人願意去學堂,然而多生育後,我們便有一千人,一千的三成,比一百人還要多。學生多了,考科舉的人就會多,寒門與布衣考科舉的人多,世家的人就會減少。”

李麗質不解:“如今世家不是已經被壓製了嗎?”

李世民搖頭,“傻孩子,世家是壓製不盡的。人人都想向上爬,他們會生孩子,多子多孫,他們在官位上,權力會讓他們子孫獲得比其他人更高的起點,幾代之後,便又是新世家。想要抗衡,便得不停扶持新寒門,新布衣與他們對抗。”

“孩兒還以為耶耶是舍不得百姓受苦,就像耶耶掛在嘴邊那句——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有這個緣由。但也是為了壓製世家。麗質,我們是按丁口收稅,若百姓活不下去,變賣田地,世家所占田變多了,稅收卻依然是隻收那幾丁,國庫進賬就會越變越少,朝廷就會越來越虛弱,直到崩潰,新的英傑冒出來,掃**世家,改朝換代,土地便會重新分出去,支撐起新一輪朝代。”

李麗質若有所思,“所以,想要皇朝延續,必須打擊世家?”

“對!”李世民想了想,說:“我曾經從山鬼那兒聽到她無意中嘀咕出來的一句話,這話當得起聖賢之言,誰能悟透,誰就能站在勝利一方。這句話就是——”

李麗質隱約感覺這話不應該她來聽,還沒攔人,她耶耶已經混不在意地說出來:“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

李世民笑了一下,說出處於他這位置上,聽見此話的體悟:“世家是我的敵人,百姓是我的朋友。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不外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