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大喜!”

魏王府司馬, 蘇勖大踏步走進園子裏。

夏日炎炎,墨樹與綠竹深淺交織,陽光將竹管透得發翠, 花草種植在徑旁, 草木深處有水榭, 流水滑過水車, 濺過瓦頂, 形成小瀑布垂下,魏王李泰坐在水榭裏, 瀑布旁, 享受陰涼,麵前石桌擺了一盤圍棋。

聽得蘇勖言語帶笑,他不慌不忙地拈著玉棋子,往棋盤上放, “嗒——”一聲後, 才站起來,迎上去, “慎行,快坐。”挽著對方手熱情地將人帶到座位上, 方問:“能令慎行如此喜形於色,究竟何事?”

“杜如晦死了。”

李泰震住,“……什麽?”

蘇勖摸了摸自己須髯,笑得胡子都翹了起來, 一字一頓地重複:“杜如晦,他死了。”

蘇勖和杜如晦無冤無仇, 他們還曾一起任職秦王府十八學士, 在李世民手下幹活。但是, 誰叫杜如晦成了太子之師呢。杜如晦是太子李承乾的政治資本,而現在,他死了。

李泰眼眶瞬間紅了,抬手去拭眼尾不存在的淚水,“杜公……杜公怎麽就去了呢,大兄該有多傷心啊。”

蘇勖貼心地給自己主公遞上手巾,“魏王切莫哭了,傷身。”

李泰捏著手巾,紅著眼眶,“杜公操勞半生,寡人要去拜祭他。”

*

杜府布置了靈堂,門口牌匾上纏繞著白幡,淒涼的泣聲從室內傳來。

一輛馬車停在杜府門口,李泰從簾後撲了出來,“杜公……”他穿一身素服,嘴唇顫抖著:“杜公啊……”

兩行清淚落下,他掖著眼角走了進去。杜如晦長子杜構跪在靈堂前,哭得眼眶紅腫似桃,看到李泰進來,有些驚訝,也有些感激。

李泰哽咽地說:“在下敬仰杜公已久,不知能否上一柱香。”

杜構連忙捧了香過去,李泰將其點燃,恭恭敬敬拜了三拜,插|進爐中,語氣充滿誠摯:“杜公千古,如石峩峩,英風卓絕,遠邁聖賢。”

上完一香,李泰眼角已將屋內掃視一圈,杜家人傷心難過之餘,也夾雜著惶恐不安,家中頂梁柱轟然倒塌,長子杜構才華平庸,次子杜荷……

李泰瞅見杜荷眼珠滴溜溜轉,目光時不時偷偷投向門口,心中冷笑一聲:次子杜荷便是那虎父犬子,可憐杜如晦在朝中是中流砥柱,留下來的子嗣卻是如此不堪大用,滿屋子裏,也沒有幾個是全心全意傷痛於杜如晦過世,要麽憂心忡忡杜家將來,要麽心懷鬼胎。

……但是,這真是太妙了不是嗎?若是杜家二子英果類父,又是站在太子那邊,他恐怕要睡不安穩了。

噢,瞧,“鬼胎”也來了。

李承乾步伐穩重地踏過門檻,落地時踉蹌了一下,杜荷便上去扶著人,仿佛之前積蓄著淚水,就是等這時候落下。“殿下……”杜荷泣淚,“節哀啊,耶耶若是還活著,也不想殿下如此難過。”

李承乾步幅小了一些,“我……我曉得的……”他身體晃了晃,好似心中積壓著巨大悲痛。

長子杜構已是麵露動容。

李承乾淚眼婆娑地望過靈堂,視線在李泰身上停了一下,又移開,上前敬香,眼淚嘩啦流下來,以袖遮麵,“抱、抱歉,吾失態了,杜師……杜師……”

杜構好感值直接被刷滿,李承乾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杜荷抽抽噎噎,攙扶住李承乾,“阿兄,我帶殿下去廂房休息。”

“好……”杜構看著二人背影,有了片刻安心。不由內心感慨:經過此事,阿荷也長大了,懂得看情形行事,耶耶九泉之下,也能放心了吧?

耶耶放不放心,杜荷不知道,到廂房之後他就給李承乾倒了杯水,“殿下,潤潤喉。”

李承乾沒有接那杯水,反而問:“杜師夜裏去的,他……”微微抿了抿唇,聲音微啞,“怎麽樣?”

杜荷沉默了,垂眸盯著那個水杯邊緣,純黑的眼眸又通過水麵倒影回視,看見他臉上難受之色,“挺好的……”好半晌,才聽見杜荷這麽說,“沒有痛苦,也非病逝,或許,就是壽命到了。”

李承乾沉默了幾個呼吸。他當然很難過,杜如晦這些年教了他不少東西,今日痛哭也非僅僅是惺惺作態,然而,除了難過,他腦子裏還裝了其他事情。

如今是貞觀二十年,李泰已二十六歲,對他越逼越緊,朝堂上沒少使小絆子,他耶耶沒有讓魏王府超越規格,卻也是對李泰寵冠諸王,杜如晦這時候逝去實在不巧,這代表他少了一位問策對象。

杜荷:“耶耶臨去之前,將我叫過去,讓我給殿下帶兩個字。”

李承乾:“什麽話!”

杜荷:“裝病。”

李承乾心裏瞬間敞亮了。

自己怎麽把這事給忘了!耶耶對杜如晦很看重,他若是思念恩師思念到臥床,耶耶定會很欣慰。

想著想著,又本能地有些失落。

杜師終究還是忠於他耶耶,沒有為他留下對付兄弟的良策,如以往那般,僅僅讓他鞏固自身。

“對了,我耶耶呢?他接到消息不是一早就到了嗎?”

“陛下?陛下在靈堂上哭暈過去,被扶進廂房裏休息了。”

李承乾腦子裏此時還是一團漿糊,聽到這話,脫口而出:“真哭暈了?”

杜荷納悶地看著他,不知道他為什麽會詫異這事,“對,我府上醫師說,是哀傷過度,如今還未醒來,有奴仆照看著,往唇上時不時沾水。”

李承乾通過廂房窗戶,看見圃裏一叢叢嬌豔的花,這座府邸男主人死了,這些花卻還生長在土壤裏,汲取著陽光,生機勃勃。

看著花,他隱秘而羞愧地想著:這滿朝堂,滿杜府,或許隻有阿耶他,不參雜絲毫外物地為杜如晦死去而悲痛。

……

“克明!”

李世民從昏沉中驚醒,看了看眼前床簾,又扭過頭去,望向急步過來的奴仆,“我是不是喝醉了,在發臆症?”

發覺奴仆一頭霧水,他便又加了一句,“克明他如今在哪?”

奴仆驚奇地,詫異地,謹慎地回答:“郎君卒了,如今尚在靈堂。”

李世民麵色一白。

噢,原來不是夢啊……

他怔怔坐在**,又泣淚數行。

奴仆從未見過一個皇帝這麽能哭,之前靈堂上便沒有顧及皇帝身份在慟哭,杜府的人怕皇帝身體出問題,請求他不要哀思過度,卻隻能聽他悲不自勝哭啼:“人情之至痛者,莫過乎喪親也。我視克明若親,此時唯有掩泣。”

而如今,他也不管身旁是什麽人,感而泣下:“吾失克明,如失一臂。”

賈寶玉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若不說它真意,隻開玩笑說這句話指女兒家重感情,易哭,青霓便覺得,李世民才真真是水做的骨肉。

貞觀二十年,杜如晦死時,他徑直在靈堂上哭暈過去。

貞觀二十一年,嶽舅高士廉去世,他不遵醫囑,哭得長孫無忌強忍悲痛,攔路請求他不要到高府哭靈,應當保重身體。李世民被攔下後,返回東苑,望著南方痛哭流涕。

貞觀二十二年,房玄齡病重,死於七十高齡,李世民與他握手辭別,在房玄齡床前痛哭許久。

連著三年,李世民送走了三位親人,動不動就數日不食,少食,悲痛得骨瘦形銷。他已經五十歲了,這麽糟踐身體,又怎麽能不病倒,青霓已經不止一次偷偷潛入皇宮中,給他施加幻境,硬塞食物進他口中,免得這人傷心壞了身體。

到了貞觀二十三年,就連李靖也去了,臨終前,李靖握著李世民的手,苦苦哀求他:“陛下,莫要為臣憂悴,臣快八十歲,已是喜喪了。臣先行一步,而這大唐,還需要陛下為它保駕。”

李世民完全控製不住自己情緒,反握著李靖的手,泣涕漣漣,“藥師安心去罷,莫要掛念,莫要……掛念……”

相比較他那些大臣年歲而言,李世民小了他們至少二十餘歲,若玩笑話稱之,說得上是幼主了,於是,出了李府後,他泫然下泣,抬起衣袖,不顧在街頭便一直拭淚,神情恍惚間,他來到了滋味樓裏,見到山鬼後,如半夢半醒,問出聲來:“足下,我是不是要……一個個送走我那些大臣們?”

曆史上,李世民該是今年,也就是貞觀二十三年死去,然而青霓一直有在偷偷為他調養身體,增加壽命,他活得必然會比曆史上長久。

山鬼坐在枝椏上,垂眸凝視著唐皇,他彷徨若孩童。

他很痛苦,可很多政策仍在起步。世家在被打壓著,二十年來,科舉出現了不少寒門學子,各地官學已在逐漸替換成免費學府,招收布衣子弟,其中便有女學生。費用全免,包吃包住。

還有給百姓的各項福利。

對於鰥寡孤獨者,官府給予房屋居住,每月發放米豆,便是病了,也有免費醫藥。

對於普通百姓,朝廷設立平價藥店,藥價比其他地方低了三分之一,每年國庫都要為此支出至少數十萬錢。

貧者死後無棺,由官府與棺,收屍掩骼,使得葬埋。

而那些被遺棄的小孩,朝廷也有相應的福利院,雇人乳養,給飲膳,給衣被,給帷帳,年歲大了就送去學堂念書,不分男女。

青霓清楚,皇帝還不能死去,一朝天子一朝臣,所有變法,都依賴於執政者。換了李承乾在位,政策會不會變,尚且兩說。

祂冷酷且殘忍地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