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夢真明白周小紅這樣做是把自己之前無意中說出的兩個願望都加入了她的心願清單,也就是說,現在這份心願清單上羅列的,不再是周小紅一個人的心願,而是她們倆的心願。

但許夢真的這兩個“心願”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可以算是周小紅自己的心願,所以周小紅說什麽都要讓許夢真再寫兩個專屬於她的心願,然後幫她一起實現。

許夢真左思右想,還真想到了一個——去參加一次上海國際馬拉鬆賽。以往她隻能站在街邊給那些在跑道上奮力拚搏的人們呐喊加油,而如今她也暫時成為了一個“健康人”,怎麽能不好好利用一下這副來之不易的身體呢?

自從開始晨跑,她就愛上了在清晨的陽光中不停邁開雙腿,被風拂過發絲的感覺。

上海國際馬拉鬆比賽,始於1996年,按照慣例,每年11月份的第二個星期六為上海全民健身節的開幕日,也是上海國際馬拉鬆的比賽日。2010年後,比賽改為了每年十二月第一周的星期日上午,但在2014年根據近十年上海天氣情況的分析,又將賽事改回了11月,以便將最好的天氣環境獻給上馬跑者。

2016年參加上馬的總人數從最初的6000人,增加到了3萬8千人,2020年,上海國際馬拉鬆賽獲得世界田徑白金標賽事稱號……

這些都是周小紅所不知道的未來,而即將在2000年11月舉行的東麗杯上海國際馬拉鬆賽,按以往時間推算,應該是在9月份開始接受報名,因此周小紅把掛曆上的9月1日畫了一個大大的紅圈,用以提醒自己到時候幫許夢真留意報名動態。

對此,許夢真十分感動,她看著周小紅把“參加上海國際馬拉鬆賽”這個心願,認認真真寫在掛曆紙背麵的模樣,越發覺得自己跟這位還處於少女時代的母親已經形成了她曾經可望而不可即的那種友誼。

都說父母應該跟孩子做朋友,可說來說去也隻是一個美好的願望,那麽多條年齡、思想和經曆的鴻溝不是說跨就能跨過去的。

周小紅和許夢真也是如此。

盡管周小紅從一開始就給自己做了很多心理建設,比如要學會換位思考,一定要從孩子的角度出發考慮問題,可到了最後還是難以避免地變回了高高在上的父母,用一些簡單粗暴卻有效的方法,快速結束掉和孩子之間相持不下的對抗,同時也慢慢關上了跟孩子平等溝通的那扇窗。

周小紅沒錯,許夢真也沒錯,那是哪裏出了問題?

有些事家長們年輕時明明都經曆過,可等他們做了父母,就仿佛突然變成了從沒犯過錯的完美大人,隻想著以絕對的權威,命令孩子不許做這個,不許做那個。目的當然都是好的,不想孩子重蹈覆轍走彎路,但孩子如果能對大人言聽計從,那也就不是孩子了,尤其是許夢真這種特別有個性和主見的00後。

而對孩子而言,受挫折的過程也就是他們成長的過程,如果此時沒在這裏受苦,彼時也會在那裏受苦,父母不可能為他們一輩子披荊斬棘,可被父母嗬護的孩子無知而無畏,他們認為青春本就是疼痛而熱烈的。隻有等到他們長大,被現實折磨得遍體鱗傷時,才會回想起父母曾經的忠告,體會到父母的苦心,而那時也許已經子欲養而親不待了。

父母和孩子永遠不可能在剛剛好的時間地點達成和解,誰都沒有錯,隻是當時的立場決定了他們難以互相理解,這種剪不斷理還亂,卻又被血脈壓製,不停輪回,難以割舍的關係,便是一代又一代的父母和孩子們注定的命運。

不是每個人都能像許夢真這樣幸運,可以見到和自己同齡的母親,可以從十八歲時開始重新認識她、了解她,並和她成為朋友的。

但為什麽她是那個幸運兒呢?

是因為她和周小紅都患有十萬分之三發病率的成骨不全症,所以上天才讓她穿越時空,得到這次能體會不同人生的額外機會嗎?

至此,許夢真還沒有找到答案,但她決不想也決不能浪費這個機會,她要在好好體驗健康人生的同時促成父母的結合,不然這個世界上也就不會有她許夢真的存在了。

“你看什麽呢?我的字太醜了?”

許夢真能感受周小紅臉上洋溢著的笑容是發自肺腑的,現在的她和過去那個整天隻想著自殺的女孩判若兩人。一想到這都是自己穿越過來之後發生的改變,許夢真的心情也美麗了起來。

“不是,我在想另外一個願望呢!”

許夢真說著走到周小紅身旁,接過她手裏的馬克筆,寫下了四個字“走走看看”。

“往哪裏走,去看什麽?”周小紅饒有興趣地問道。

“那當然是去我們沒去過的地方,看我們沒看過的風景啦!”

“這……肯定需要很多錢吧?”周小紅眼前一亮,但又不無擔心地說道。

“錢的問題……也確實是個問題。”許夢真摸了摸下巴說,“反正我現在有工作了,那就慢慢攢吧。而且沒錢也有沒錢的玩法,比如我們可以先從上海走起!畢竟上海這麽大,你也不是哪裏都去過,對吧?”

周小紅興奮地點了點頭,過去的十幾年她一直忙著躲避人群,跟母親的關係也劍拔弩張,根本沒什麽機會好好地看一看這座城市,現在她有了可以信任的同伴,也就有了出去走一走的底氣。

“在你能真正下地走路之前,咱們還有很多時間可以好好地做一做攻略,不過就算你到時還是走不了路也沒事,我可以騎車帶你,我看到姨媽家有一輛女式自行車,剛好適合我騎……”

許夢真滔滔不絕地說著,忽然想到什麽,轉頭看著周小紅道:“‘走走看看’是我的心願,你還沒寫你的呢,喏,給你筆!”

周小紅卻沒有接,搖搖頭說:“我暫時沒有心願,等想到的時候再說吧,而且我也很想跟你一起去‘走走看看’,這可以算是我們倆共同的心願。”

許夢真笑著正要接話,周小紅又繼續說道:“隻是有一點,你能不能答應我。”

“你說。”

“答應我,你以後不要再突然不告而別。你可以不告訴我你去了哪裏,但一定要告訴我你是否安全,我真的不想再經曆昨晚那種擔驚受怕的感覺了……”

許夢真聽了,抿抿嘴唇,沒有說話。

周小紅見狀,也漸漸收斂笑容,問道:“即便是這樣,也讓你很為難嗎?”

是啊,怎麽會不為難呢?許夢真根本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會穿越回2023,又怎麽給周小紅留下信息呢?

許夢真左思右想,終於艱難地說道:“我沒法告訴你我什麽時候會走,但如果我走了,你千萬不要為我擔心,我不會有危險的。反倒是你,在我離開的時候,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周小紅的眼中蒙上了一層迷霧,“你在說什麽,我真的聽不懂。為什麽你要走的時候不能提前告訴我,為什麽你明明很擔心我,卻還是要走?”

許夢真糾結著要不要把自己來自未來的事跟周小紅再講一遍,周小紅這時卻擺擺手說:“算了,我這種有今天沒明天的人,有什麽資格找別人要明確的答案。不管怎麽說,我們就珍惜當下吧,珍惜我們能在一起的每一天。”

許夢真張了張嘴,欲言又止,也許現在這樣確實是最好的結果。與其給周小紅一個連自己都不確定的回答,還不如一起聽從命運的安排。

於是第二天,許夢真就花光所有的工資去買了一個二手拍立得,還好說歹說讓人家半賣半送了一大堆相紙,周小紅則負責製定攻略,然後兩人便利用上夜校之外的時間踏上了“走走看看”的City walk。

她們從人民廣場出發,去看了上海體育博物館和天蟾逸夫舞台,又經過福州路和漢口路,最後到達外灘,懷著不一樣的心情攜手欣賞了萬國博覽建築群。

她們又從四行倉庫紀念館出發,途經北蘇州路,去參觀了上海郵政博物館,最後經過乍浦路橋,踏上了曾見證過上個世紀的繁華與喧囂,如今依然以優雅的姿態橫亙在蘇州河上的外白渡橋。

周小紅的腳不方便,許夢真就用自行車馱著她走遍了上海的大街小巷,就像她小時候母親用幼兒推車推著她一步步去丈量這個世界一樣。

她們每到一處,就用拍立得打卡記錄下畫麵,即便沒有經過修飾和美顏,即便像素很低技術很差,兩張青春的麵龐也美得落落大方。

風一吹,路邊的櫻花散落,粉色、紅色、白色的花瓣在空中旋轉飛舞,周小紅看到許夢真站在櫻花樹下一邊扶著自行車,一邊衝自己招手,那明媚動人的笑直惹得她的心裏也開了花。

2000年的拍立得成像慢,畫質也不清晰,機體又大又沉,為此許夢真沒少跟周小紅發牢騷。

周小紅卻不以為然,因為在她看來能有個可以隨身攜帶、隨時拍照的相機已經很方便了,她實在想不出有什麽可挑剔的地方。

許夢真便用一種過來人的語氣,不屑地告訴周小紅說:“拍立得除了能立馬出相片這一點外,其他方麵都不咋樣。你知道嗎?以後咱們的手機就可以直接當相機用了,而且拍出來的照片比一般的相機拍得更清楚,更好看!”

周小紅驚訝地張了張嘴,然後嗤之以鼻地笑著說:“我看你是電影看多了,想象力還挺豐富。雖然我沒有手機,但我看過齊銘那個諾基亞手機,連彩色都沒有,還拍照呢,伐要尋開心!”

“我是說真的!將來手機不光能拍照,還能上網、看電影,一切需要在電腦上做的事情,在手機上都能做。對了,手機還能當錢包用呢,以後每個人出門都隻需要掃一個二維碼就能付款,根本不需要再帶卡和人民幣了……”

許夢真越解釋,周小紅越露出關愛智障的眼神,但她也沒有再繼續懟許夢真,而是笑著靜靜聆聽,甚至想著如果自己以後真有一個像許夢真這樣活潑樂觀的話癆女兒,也是一件不錯的事情啊。

在忙著跟許夢真漫步上海的時候,周小紅基本沒有再跟齊銘聯係,就連跟許海凡的互動也變得少了。之前她的世界裏隻有自己和網絡上的朋友,是許夢真把她拉進了人間煙火氣裏,她也是第一次感覺自己的家鄉竟如此充滿魅力,生活亦是如此地精彩。

許海凡不是沒有意識到這段時間周小紅上網少了,他寫的郵件和QQ留言經常是未讀狀態,就連他給周小紅打小靈通,周小紅也隻是匆匆聊幾句便掛,有時甚至忙得連電話都沒接到。

在許海凡猶豫著要不要找相熟的同學去周小紅住的地方看看時,一個他意想不到的人卻找上門來了。

中午,許海凡端著飯盒剛從食堂打飯回來,就看到一個瘦瘦高高的小夥子正站在他宿舍樓下,逢人便打聽“認不認識許海凡”。

許海凡走到那人跟前,剛要說話,正好那人也轉了過來,兩人直接打了個照麵。

“同學,你……”

“許海凡!是你吧?”

許海凡愣愣地點了點頭,覺得眼前這個看起來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的男生十分眼熟,可一時又想不起來到底在哪裏見過。

“我是齊銘,記得嗎?周小紅的好朋友!”來者邊說邊挺了挺胸膛,似乎想把自己再拔高幾公分。

許海凡恍然“哦”了一聲,說:“我想起來了,我們在城隍廟見過!”

剛說完,他忽然想起什麽,臉色一下子凝重起來,又道:”你專門來北京找我,是不是小紅出什麽事了?“

“呸呸呸,你才出事了呢,小紅她好得很!”齊銘一臉嫌棄地看著許海凡。

許海凡鬆了口氣,道:“她沒事就好。那你來找我是……?”

“我來找你,是想跟你進行一場男人和男人之間的對話。”齊銘將雙手挽在胸前,表情故作深沉。

許海凡不明所以,下意識看了看自己手裏還冒著熱氣的飯盒,不料被齊銘一把奪過。

“你宿舍是幾號?”

“332。”

齊銘聽了,順手扯過一個正要進宿舍的男生,把飯盒塞進他手裏,說:“兄弟,麻煩把這飯盒帶到332,謝了啊。”

男生沒說什麽,拿著飯盒進去了。

“你這是什麽意思……”許海凡警惕地看著齊銘問道。

“食堂裏能有什麽好吃的東西,走,我請你出去吃!”

然後也不等許海凡發表意見,齊銘就拉著他大步朝學校外走去。

大學附近往往都有物美價廉,適合學生黨逛吃的一條街。許海凡以為齊銘初來乍到,出了校門就會找不著北,誰知道他卻輕車熟路地帶著許海凡來到了一家老北京銅鍋涮肉,正是這附近最好吃的飯館之一。

兩人坐定後,許海凡忍不住問道:“你以前來過這邊?”

“你們學校?第一次來。”

“那你怎麽知道這家好吃?”

“這還不簡單!我剛路過的時候看到來這家店吃飯的人不少,再加上我之前來北京玩也吃過這家店其他連鎖店的涮肉,味道還行,所以來這家吃肯定錯不了。”

“對,這家店平時都要排隊的。”

“跟我來吃飯,還能讓你排隊?我提前交了點訂金,讓他們給我留著位置呢!而且我是故意錯開飯點過來的。”齊銘說著,露出一臉得意之色。

許海凡用別樣的目光看了齊銘一眼,點點頭,又問:“你找我到底有什麽事?”

“不急,咱們先把菜點了。”齊銘拿過菜單熟練而周到地把酒菜一一點好,一看就是經常做這些事的老手。

等銅鍋上桌,冒出熱氣,羊肉在湯裏翻滾,齊銘給自己和許海凡的杯裏都倒上啤酒,說:“我今年二十了,你多大?”

“二十一。”

“那我得喊你一聲哥。來,海哥。”齊銘向許海凡舉起啤酒。

許海凡猶豫了一下,也舉起杯子。

齊銘往前一伸手,自顧自跟許海凡碰杯後,也不等許海凡反應,就一飲而盡了。

許海凡蹙蹙眉頭,隻好也喝了起來。

“海哥,我真的很喜歡小紅,你呢?”

齊銘的話讓許海凡差點一口酒噴出來。

“你說什麽?”

“我問你喜不喜歡小紅?要是你不喜歡,就早點告訴她,也好讓她有別的選擇。”齊銘收起剛才的嬉皮笑臉,一臉嚴肅道。

許海凡看了看手中剩下的半杯酒,也仰頭一飲而盡,然後擦了擦嘴角,說:“喜歡。”

齊銘微微有些驚訝,也許是沒想到許海凡竟然回答得這麽幹脆。原本他覺得自己能穩贏過許海凡的地方,就是對周小紅的愛,但當看到許海凡堅定的眼神時,他有了一絲膽怯。

“你要不要想清楚了再說……”

“你憑什麽覺得我沒有想清楚?你認識她多久?一年,兩年?”

“還有兩個星期就滿一年——”

“我認識她九年了,也關注了她九年。”許海凡打斷齊銘的話說道。

“九年?”齊銘先是一愣,隨後掰著指頭數了數說,“不可能啊,你們不是在小紅初一的時候認識的嗎,那才四年啊?”

“我在她十歲的時候就認識她了……”

許海凡說著給自己倒了一杯啤酒,再次一口氣喝了個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