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夢真倉皇逃走後,並沒有回出租屋,而是來到小區旁一條沿河建造的步行棧道散步。

這是她每天晨跑的路線,自從發現來到2000年的自己竟然擁有一副健康的身體後,她就開始每天都來這裏沿著棧道晨跑。

畢竟能恣意奔跑的感覺,實在太好了!

但今天,她沒有心思跑步,隻想獨自走走,來平複一下澎湃的心情。

來到2000年之前,她腦海中的最後一個畫麵,是許海凡那滄桑而悲痛到扭曲的臉。

她聽到他不停喊著自己的名字,聲音嘶啞不堪,她努力睜開眼,看到他兩鬢的頭發稀疏斑白,皺紋因為痛苦的表情而愈發深陷。

她想回應他,卻發不出聲音,理智告訴她應該再堅持一下,但周身的痛苦卻讓她隻想求一個解脫。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眼前突然出現了一片白光,一切都被籠罩在內。

等到再睜眼時,她就看到了18歲的周小紅從她眼前走過……

病情突然惡化的那段日子,許海凡辭了工作一直陪在許夢真的身邊。三年前剛剛經曆了喪妻之痛的他,這次無論如何都想要把女兒留下。

比起母親,許夢真其實跟父親更加親近。她眼睜睜看著他一個一米八的大個子,從150斤瘦到120斤,臉頰都凹了進去,白發也越來越多。

所以,當今天猛然看到20出頭的許海凡時,許夢真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原來爸爸年輕時這麽英俊帥氣啊,還擁有一張未經世事、充滿朝氣的臉。

如果沒有自己,歲月是否會對他更溫柔些,讓他慢點老去呢?

想到這裏,許夢真猛地甩了甩頭,努力把這些想法拋出腦外。

因為她永遠記得十五歲時,母親離開前曾對她說過:“夢真,我和你爸爸真的特別開心你能做我們的女兒,不管以後發生了什麽,你一定要記住,我們從不後悔把你帶到這個世上。”

許夢真笑了笑,卻發覺臉上濕了,抬頭一看,原來是下雨了。

她裹緊外套,腳步堅定地奔跑起來。

是啊,如果沒有被爸爸媽媽生下來,那她就看不到這個美麗的世界,也不能和世上最好的爸爸媽媽成為家人。

病痛算什麽,命運算什麽,隻要他們三個人在一起,就足以抵禦世間所有的不公和傷害。

四中門口的街角咖啡店內,坐著一位腳上打著石膏的短發女孩和一位幹淨儒雅的帥氣男孩。

兩人看著窗外淅淅瀝瀝的小雨,都陷入了沉默。

“不知道她到家沒……”周小紅喃喃說道。

“誰?你表妹?”許海凡問。

周小紅點點頭。

“看來你跟她關係不錯,上次跟你去城隍廟的也是她吧?但以前好像沒聽你說起過這位‘表妹’。”

周小紅自嘲地一笑,道:“以前我也沒聽說呢,算是我家的遠房親戚吧,最近才聯係上的。”

“你們住一起?”

“是的,我腳傷了,她專門過來照顧我。”

“但……她好像不太會照顧人的樣子,上次把你一個人扔在財神殿,今天又把你甩下就走。”

許海凡的語氣帶著些許埋怨,周小紅知道他是關心自己,但還是忍不住去袒護許夢真。

“不,她很會照顧人的!上次和這次……是因為她臨時有事,不能怪她。”

見周小紅臉色不佳,許海凡適時打住了話題。

“對不起,是我唐突了,不該隨便評價你表妹。”

周小紅也意識到自己太嚴肅了,趕緊搖搖頭說:“沒關係,我隻是不希望你誤會她。”

“我都有些羨慕她了。”

周小紅詫異地看著許海凡。

許海凡解釋道:“你很維護她,說明她對你來說,很重要。”

周小紅理解了許海凡的弦外之音,兩朵紅雲瞬間爬上了她的臉頰。殊不知她這種羞赧的表情,在對方眼裏顯得更加嬌羞可人。

在等紅綠燈的時候,許海凡就對她今天的打扮讚賞有加,因為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她穿裙子。

之前在四中,學生都隻能穿校服,而他們學校女生的校服和男生一樣都是褲子,加上那時候的周小紅也不太會打扮,幹瘦的身材簡直跟男生無異。

而現在周小紅長高了,雖然還跟之前一樣瘦,但身體開始有曲線了。這件黑色針織連衣裙就完美地將她的身材展露無遺,再配上亮黃色外套,襯托出她雪白的肌膚,雖然頭發還沒長起來,但也是妥妥的美人胚子。

周小紅一看到許海凡看自己的眼神,就明白這次又讓許夢真說對了。

為了遮掩自己的臉紅,周小紅假裝端起杯子喝咖啡,同時眼神朝店內其他地方看去,結果發現牆上貼了很多客人們寫的明信片,有告白,也有祝福,內容不一而足。

這令她想起了許海凡之前送她的那張空白明信片,於是也顧不得羞澀,直接問道:“你上次說你送我空白明信片,是因為?”

“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這次輪到許海凡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他喝了口咖啡,接著說:“我本來想鼓勵你也考去北京,但一想你才高一,沒必要給你那麽大的壓力,所以思來想去,最後什麽都沒寫,打算直接用明信片正麵的圖來表達我想說的話——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雖然以後我們要相隔1200多公裏,但隻要有心,就能看到同一輪明月。”

周小紅恍然點了點頭,同時苦笑一下,笑自己這些年猜測了那麽多版本,竟然都沒有想到直接看圖說話。

忽然周小紅又想起許夢真說之前曾看到許海凡把相同的明信片送給其他人,就看似隨意地問道:“你還送給其他同學明信片了嗎?”

“沒有,隻送給你了。”許海凡回答得毫不猶豫。

周小紅“哦”了一聲,努力讓嘴角不要上揚得過於明顯。

“為什麽這麽問?”許海凡忍不住追問道。

“沒什麽,就是好奇。”周小紅並不想把許夢真說的話告訴許海凡,擔心他會對許夢真的誤會再次加深,但她又轉念一想,許夢真和許海凡會不會早就認識呢?

無論如何,許夢真都表現得對許海凡過於了解了。

“學長,你認識我表妹嗎?”周小紅緊盯著許海凡的臉,不想放過他一絲的表情變化。

許海凡立刻答道:“不認識啊……應該不認識吧。”

“你剛看清她長什麽樣了嗎?”

許海凡搖了搖頭:“她走得太快了,沒看清。”

周小紅從單肩包裏拿出一個很可愛的紅色皮夾,又從裏麵抽出一張大頭貼紙來遞給許海凡,正是她跟許夢真的合影。

她們夜校旁邊的小賣部裏有一台照大頭貼的機器,許夢真每次都想拉著周小紅一起去照,但總被周小紅拒絕。

這張大頭貼還是夜校放假那天,為了慶祝周小紅通過全部考試,兩人專門去照的。一共照了四張,每張照片都是許夢真在認真搞怪,而周小紅則一臉別扭。

周小紅皮夾裏的這張,是唯一一張她稍微有點笑意的,因為許夢真當時做了個特別搞怪的表情,讓她終於忍不住笑了。但美中不足的是,照片裏她的眼睛正盯著許夢真,沒看鏡頭。

許夢真強烈要求周小紅把這張大頭貼放在她的皮夾裏,說以後要是不開心了就看看這張大頭貼,保管把所有壞情緒都趕走。

許海凡認真看了看大頭貼,最後篤定地搖頭道:“雖然她的表情做得比較誇張,但我還是能確定沒見過她。”

周小紅點點頭,不動聲色地拿回大頭貼,重新插進皮夾裏,想了想又不死心地問道:“那你聽過‘許夢真’這個名字嗎?跟你一樣,也是言午許。”

“沒聽過……怎麽?你覺得我應該認識你表妹?”許海凡對周小紅一而再再而三的確認,開始生疑。

“她也是四中的,所以……我就隨便問問,說不定你認識。”

許海凡恍然點點頭,似乎接受了周小紅這個敷衍的答案,道:“四中那麽多人,你表妹跟我又不同級,我認識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也是。”周小紅喝了口咖啡,決定結束這個話題。

看來許海凡確實不認識許夢真,而許夢真又對許海凡了如指掌,那現在就隻剩下一個可能——是許夢真單方麵打聽了許海凡的事情。

可為什麽呢?

如果是因為許夢真暗戀許海凡,那她幾次三番地撮合自己和許海凡的行為就說不通。而且從認識許夢真到現在,自己也已經完全信任她,知道她絕不會害自己。

周小紅苦思冥想,最後得出一個結論,許夢真是為了自己去打探許海凡消息的,又或者她是因為發現了自己跟她一樣暗戀許海凡,最後出於姐妹情誼,才把許海凡讓了出來。

若真實情況是後者,那代表自己又欠了她一個巨大的人情,畢竟許夢真和許海凡這種健康人,才是屬於同一個世界的啊。

“小紅,小紅,你在想什麽?”

許海凡的呼喚將周小紅紛亂的思緒拉回了現實。

“不好意思走神了,你剛說什麽?”周小紅做了個深呼吸,努力把精神集中到跟許海凡的聊天上來,無論如何她今天還是想好好地完成這場來之不易的約會,再考慮其他。

“我說,你還記得我跟明信片一起送你的那根棒棒糖嗎?”

“棒棒糖?哦,那根珍寶珠……挺好吃的……我剛好喜歡橙子味。”

許海凡目不轉睛地看著周小紅,期待她再說點什麽,但周小紅卻並沒有理解他的意思。

“……我說錯什麽了嗎?”

“沒有……”許海凡略有失望地搖搖頭,轉換了話題道:“你畢業後有什麽打算嗎?”

“我正在上夜校,學會計。等學完了,應該會在上海隨便找個班上上。”

“會計,挺好的啊,很適合女孩子。本來我以為……”許海凡欲言又止,把後半句咽了回去。

“以為什麽?以為我這種整天混日子的人,這輩子就這樣了?”周小紅苦笑。

許海凡沒有否認,而是誠懇地說:“其實這些年,我一直有關注你的情況,開始我以為你隻是長大了,到了叛逆期,所以才會不好好學習,可後來我發現你是在用這種方式麻痹自己,我真的很為你擔心。但,我又不敢貿然靠近你,因為你一直在不停地推開我。如果你真的討厭我、厭煩我,而我還經常喋喋不休地對你說些你不愛聽的老生常談,那隻會把你推得更遠。所以我隻敢在逢年過節的時候給你發一些祝福,小心翼翼地跟你保持一定的距離,也許這樣才能不至於徹底失去和你的聯係。”

“討厭你,怎麽可能呢?”周小紅聽了許海凡說的一番話後,立馬反駁道。

但話一出口,她又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有些窘迫起來。

“現在我知道,你應該是不討厭我的了,不然你也不會答應出來跟我見麵。”許海凡開心地笑道。

看著他的笑臉,周小紅感覺整間咖啡店裏都充滿了陽光,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許海凡又接著說道:“那時候我以為你連高中畢業證都不想拿了,所幸你最後還是拚了一把,拿到了。”

“我確實想過不要畢業證的,對我這樣的人來說,畢不畢業有什麽區別?是我媽三天兩頭勸我,勸得我耳朵都要起繭子了,拗不過她,隻好在會考前拚了一把。”

“不,雖然你嘴上那樣說,但其實你從來都沒放棄過自己。”許海凡目光炯炯地看著周小紅說道。

周小紅不解地看著許海凡。

“如果你整個高中真的什麽都沒有學,那是不可能在短短幾個月內就把成績提高的。”

周小紅啞然,許海凡說得沒錯,雖然她叛逆,雖然她把自己偽裝得桀驁不馴、難以接近,但其實還是想跟其他同學一樣考上大學,一樣擁有普通人的人生。

見周小紅沉默,許海凡繼續說道:“所以,別再推開我了,也別裝得什麽都無所謂,我知道你有你的理想!至於你的病,等以後醫學越來越發達了,肯定可以痊愈的,別太擔心了,也別想太多。”

“你怎麽知道……”周小紅聽到許海凡提起自己的病,而且說得那麽自然,不禁心中一凜,“你……是早就知道了?”

許海凡點點頭說:“其實第一次遇見你,送你去醫務室的時候,我就不小心聽到了校醫們的議論。他們說,你的病叫‘成骨不全症’,生病的人會經常骨折,後來我自己又去圖書館和網上查過不少相關的資料,所以才說這種病治好的概率還是很大的。”

周小紅聽罷隻覺得腦袋裏嗡地一聲響,回憶起他們相處過的點點滴滴,原來許海凡對她的所有照顧都是建立在他知道她生病的基礎之上。

她還一直以為自己隱藏得很好呢,每次骨折後她都在他麵前強顏歡笑,把原因說成是自己太過粗心大意,或是直接隱瞞骨折的事實,因為她實在不希望自己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也和其他人一樣對她另眼相看。

可他都知道,他竟然一直都知道!

“你為什麽不說?為什麽不告訴我你早就知道我有病?你說那些話,做那些事,都是因為可憐我,對不對?”周小紅又羞又憤地質問許海凡道。

“周小紅,我的同情心還沒有這麽泛濫。我沒有告訴你,隻是因為我知道你不想讓我知道。如果我一開始就告訴了你,那你覺得你還能像之前那樣輕鬆地跟我相處嗎?”

是的,她不能,她會每時每刻都被自卑籠罩,會對對方的每一句話揣測多疑,根本不能跟對方平等地相處。

“那你為什麽現在要告訴我?”

“因為我確定了你並不討厭我,也確定了你還沒有完全從生病的陰影中走出來,所以我想幫你,想跟你一起過好眼前的生活,這個理由夠嗎?”

周小紅的視線模糊了,她趕緊低頭去喝咖啡,眼淚卻掉進了杯子裏。

這還是第一次有男生跟她說這樣的話。

即便之前齊銘也對她示好過,但在她看來齊銘是因為不知道她有這種先天性的遺傳疾病,如果知道了,恐怕也會對她敬而遠之。

而許海凡是那個明知她生病,還願意陪她一起麵對的人,讓她如何能不心動?

哪怕這隻是一場夢,也讓自己晚些再醒吧。

周小紅到家的時候,許夢真正一邊吃著泡麵,一邊看著漫畫書。

她看到周小紅進屋,故意問道:“回來這麽晚呀,吃飯了沒?”

“吃過了。”周小紅走到床邊坐下,放下拐杖,似乎心情很好,哼著小曲。

“是學長送你回來的吧?”許夢真咬著筷子,一臉八卦地看著周小紅。

周小紅沒有回答,繼續哼著歌,算是默認。

“哎喲,是誰說不想讓他知道出租屋地址的,真是啪啪打臉啊。”許夢真陰陽怪氣地說道。

“隻讓他送到小區門口了,又不知道門牌號。”周小紅無力地辯解道。

“沒記錯的話,齊銘連小區在哪兒都不知道吧,還真是區別對待呢。”許夢真嘴上這麽說,其實心裏很為老爸老媽的情感進展順利而開心。

“別蹬鼻子上臉!”周小紅假裝生氣地嗔怪許夢真,片刻後,又收起笑容,說道:“夢真,我想好我的第二個願望了。”

“哦?是什麽?”許夢真饒有興趣地看著周小紅。

“我要好好地上夜校,爭取畢業後能跟學長去同一家公司!”周小紅語氣堅定,眼中燃燒著許夢真不曾見過的希望的火苗。

許夢真聽了,先是很高興,但隨即腹誹道,看來女兒還是不如老公有說服力啊,這個重色輕友的老媽喲!